谁知折腾了这么一阵,反倒没有瞌睡了,便取出烟来抽,可摸遍所有的口袋却找不着打火机,他想想,断定是掉在楼上了,便赶紧下床出门上了楼。那打火机是进口的,买成二十块钱。房门已关上,但里面却亮着灯。他试着敲了敲,门开了,一个强壮如牛的男人诧异地打量着他。他讲了情况便径直进了屋。屋里并不见什么病人的影子,他四处寻找,终于在茶几下找到了那玩意儿,道过歉便急急地往外走,不料在门口差点儿与一个浓装艳抹的女郎撞在一起。那女郎就像遇见怪物似的尖叫着往后退,那壮汉开心地大笑着一把将女郎搂在怀里。他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下得楼去找着大背头论理,大背头爱理不理地回道:
“说白了,人家出了高价。就这么回事儿!”
他真想大吼一声:“他出了多少,老子也出得起!”但几经犹豫,终于没有吼出来,悻悻地回到那臭味与鼾声交融的房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一支不剩。
翌日,裴子鸿早早起床,在外边的小食摊上随便吃了点儿东西,然后随着第一批顾客涌进峨岭市最大的金山商业大厦,来到五彩缤纷的儿童玩具柜前。他想给沈郁芳的那个小侄女买点礼物。如果说他这辈子对什么商品最缺乏研究,一类是化妆品,另一类便是玩具了,对它们走马灯似的更新换代真有目不暇接之感,因此当他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仿真玩具、变形玩具、智力玩具、电控玩具、卡通造型玩具、魔术玩具等等之时,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时眼花缭乱。身佩绶带的导购小姐主动过来搭讪,问明送礼对像后,立即从身后抱出一个通体雪白,大小不逊真物的长毛绒狮子狗,把藏在暗处的开关一按,那东西便摇头摆尾地活了起来,还不时发出几声叫唤,引得旁边几位顾客啧啧称奇。他左瞧右看,觉得确实可爱,便开口道:
“就是它吧,我要了。”
“六百五十元。”
“你说多少呢?”
“六百五。”服务小姐态度和蔼,口齿清楚,大约见他仍作愣怔状,又加了一句:”这是新加坡来的。”
他硬着头皮付了钱--昨夜晚才受了那份差辱,莫非今天还要当众拿脸来当一回抹布?何况这是投资,不是个人受用!他原以为他的举动至少会赢得几许钦敬的目光,不料多数人都反应平淡,只有一个老太太嘀咕了一声:“可以买十几只鸡了!”一句话使他悔意顿生:怎么就没想到漂漂亮亮地提两只鸡去呢!
裴子鸿抱着那玩意儿来到沈郁芳的住处时,远远地就看见大开的房门前有一个烫着卷发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在一蹦一跳地玩儿,他心头一动,猜想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小千金了,到得近前,见其果然有几分像小秀兰邓波儿。
小女孩正玩得专注,猛不防一个陌生人笑咪咪地来到跟前,吓得惊乍乍地逃进屋里,屋里立即走出一个打扮同样不俗的少妇,见了他,稍有犹豫地问道:
“是裴大哥吗?”
“我是裴子鸿。”他已猜出少妇是谁,脸上的笑容愈加动人,“是郁香吧?”
“呵,欢迎,欢迎!”少妇立即发出欢呼,又回头对藏在身后的女儿道:“瑶瑶,叫裴伯伯。”
小家伙的一双眼睛却已定在他怀里的绒毛狗上,根本没注意大人在说什么。裴子鸿见状,就势将狗塞到她的怀里道:“来,这是裴伯伯送给你的。”边说边按下了暗处的开关,那狗立即就又动又叫起来,吓得小家伙丢在地上大叫:
“它要咬人,它要咬人!”
“傻丫头!”沈郁芳拿起来递给女儿,“看看,这明明是玩具呀!”
小瑶瑶不好意思地着绒毛狗玩儿去了,两个大人笑呵呵地进了屋。
“看来你还守信用。”沈郁芳在床上对裴子鸿道。
“言必行嘛!”
“不用我介绍了吧?”
“我们已经是熟人了。”裴子鸿笑望着沈郁香道。
““实是,我晓得你的大名至少二十年了。”沈郁香说,“当时我还在上小学。”
“我们怎么不老呵!”裴子鸿对沈郁芳道,又转朝沈郁香:“现在就看你们辉煌啦。”
“辉什么煌呀,成天灰扑扑地混日子,哪有你们走南闯北的潇洒呀。”
“这就过谦啦,听说你在单位里已肩负重任了,我没说错吧?”
“什么呀,小小办事员一个。”
“工行信贷部主任,实权派呀。”裴子鸿道。他已从她的谦辞中捕捉到了某种自得。
“她现在已提副行长了。”沈郁芳为妹妹正名道,“不过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原来实惠。”
“不管怎么说,银行也还是操着生杀大权的部门呵!这年头,谁搞点事情敢说不求银行的?”
“那是外边不了解情况的说法。”沈郁香道,“其实在现行体制下还不是只有跟着政府的调子跳舞,稍不合拍就得挨板子。”
“不是在往商业银行的方向改革吗?”
“谈何容易呵!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情愿像现在这样充当个无风无险的大出纳角色,乐得过太平日子。你们这些特区来的要笑我们内地人太没出息吧?”
“哪里哪里,特区的人还不是有个三六九等,有冲得很凶的,也有稳字当头的。我大概就是属于后一类,所以一直发不起来。”
“我估计也差不多……”沈郁香笑道,“听姐姐讲,你的冲劲都在文章上,实际上却有些胆小,是吧?”
裴子鸿没想到她会直杠杠地来这么句话,一时不禁有些窘臊,遂自我化解道:“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们这代人的通病。”
“也不尽然呵。”
再不会听话的人也会从这些话中听出弦外之音。裴子鸿此时方才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与其姐姐何等不同的角色。他不禁为自己此来是否能如愿以偿而大感惶惑了。
“她说话就是这样没遮拦,老同学不要见怪。”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不自然,沈郁芳打起了圆场。
“她没有说错嘛。”他故作超然状。
幸好不一会儿沈郁香就张罗厨房去了。他便屋里坐坐,厨房里走走,小心翼翼地在两姐妹间应付周旋,到得饭桌摆开,彼此举杯共祝“友谊地久天长”时,他的信心又有了些许增强。
下午沈郁香要去上班,他便主动提出带瑶瑶到青少年科普活动中心去玩,小家伙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即就拉着他的手,跟妈妈“摆摆”了。
规模宏大的少年科普活动中心依山临江,是峨岭市一大具有现代色彩的景观。以前裴子鸿只是远远地隔江眺望过,从未身临其间,小瑶瑶却骄傲地宣称自己“数不清来过多少回了”,因此从一进门便是小家伙带着他见世面,什么碰碰车、电动马、冲浪艇、西游记地宫、阿拉伯飞毯……扎扎实实地科普了一番,半天时间连吃带玩,又差不多花去他的一只绒毛狮子狗。钱他已有心理准备,舍不得诱饵钓不到鱼。可当他拥着兴高彩烈的小公主打的回城时,一个在荒山野地里捉虫子玩儿的小小身影却倏然闪现脑际,使他的眼角浸出几许久违的濡湿来……
想到女儿,自然也就想到正躺在医院里等他回去的女儿的妈妈……苦命的女人!除了这几个字,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字眼儿来形容那个才四十出头就被粉笔灰染白了双鬓的厂办小学教师,那个他曾几欲弃之却终不忍弃的结发妻子。小县城出身,中师毕业,大三线工厂子弟校任教,然后经人介绍与他相识结婚成家,然后成天为油盐酱醋操心,然后生养女儿,然后生病住院……这就是鲍瑞华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她自称这都是命,而作为丈夫,扪心自问,他是有愧的。
沈郁香已在姐姐那儿等着他们。听女儿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天玩得如何痛快,自是欢喜不迭,像要作为报偿似的,当即拿出一张戏票送给裴子鸿,说是明晚上市话剧团演出的一场荒诞言情话剧,很有点儿看头云云。他一听话剧,立即就有一种胃部不适之感。倒不是对话剧本身有何不恭,文革中他还参与创作过一个五集话剧《狂飚之歌》,主要演员就有沈郁芳,在里面扮演一个对造反派丈夫从“不理解”到“义无反顾”地与之站在一起投身“革命洪流”的妻子。也就是在那个期间,他向她表露了那层意思的。是不是这番经历引起了他的话剧过敏症,他也说不清楚。
大约是见他反应不够热烈,沈郁香道:“我也要去看,和你联号。”
不适之感顿时化为兴奋。“你先生呢?”他纯属作态地问道。刚才跟瑶瑶在一起时他已经知道他的去向了。
“你说她爸呀?”沈郁香摸着女儿的头道,“他要看的话得从美国坐飞机赶回来,成本太高啦!”
“在那边留学?”
“陪单位头儿考察去啦。搞中医研究的,考什么察哟,说白了无非是公费旅游。”
“我的病全靠他在调治。”沈郁芳道。
“靠他?靠你自己福大命大!”沈郁香说。
三个大人在这边聊得高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瑶瑶却不声不响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沈郁香拿了一条毛巾被给她搭上。
直到吃过晚饭小家伙还没醒过来。沈郁香等得不耐烦,将她拍醒,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小家伙不依不饶地大哭大闹起来,怎么也诓哄不住。沈郁香决定回家。沈郁芳劝不住,请裴子鸿送母女俩一下,裴子鸿求之不得,立即应诺。
说来也怪,他将瑶瑶一抱在怀里,小家伙马上就乖了,没走多远就又伏在他身上呼呼入睡,喜得跟在一旁的沈郁香连连称奇,说好多人都诓小家伙不住的。
“干脆给我做干女儿吧。”裴子鸿笑道。
“好呀,以后你发达了,让她到特区去上学。”
“舍得吗?”
“有啥舍不得的,要不是有拖累,我都想往沿海跳呢!”
“也不要把那边想得太好了,各有各的难处。我夫人就是打死也不愿往那边走的,适应不了那个打仗一样的快节奏……”话已出口,裴子鸿才意识到自己提到了此时不宜提到的人。果然,沈郁香立即抓住了这个敏感话题,试探地问道:
“裴哥,说实话,这是你的第几任呵?”
“说到哪里去啦,结发老妻!”
“嗯,怕不是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疑问?”
“听说你当年挺风流的啊。”
“哎呀呀,从何说起哟!我一辈子只有这样老实巴脚啦!”
“尊夫人一定很漂亮吧?随身带有玉照吗?”
“老夫老妻了,没兴这些。”
“你们……感情不错吧?”
裴子鸿没想到对方才几个回合便把话题挑到这个份上,一时真是后悔不迭,又捉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得谨慎地回道:“这得看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啦!”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你对她并不怎么样,我指的是心里。对吧?”
沈郁香极自信的语气使裴子鸿的脸腮一阵发热。他决定沉默。但她的目光和鼻息都使他感到一种压力,一种难以抗拒的企盼和等待……
“她病了,胃癌,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看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终于说道。
沈郁香听后没有吭声,待他将有关详情都一一讲述之后,依然缄口不语。这时有一辆的士主动在他们身边放慢了速度,司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们。
“坐吗?”他征询她的意见。
“我无所谓。”她模棱两可地回道,马上又说:“你累了,让我来抱小家伙吧。”
“没事儿,没事儿,换来换去的容易弄醒她。”他挥手让的士走了。
沈郁香也就罢了,只是爱怜地理了理女儿的头发。裴子鸿蓦地觉得有点儿赧然:过往的行人大概十有八九会把他们当成美满的一家子了。
沈郁香外表不及沈郁芳当年漂亮,但却有一种使人乐于与之交往的魅力,而且明显地要比其姐姐有主见得多--如果她能够和她姐姐交换一下排行,也许两姐妹的命运就不会这样悬殊了!……裴子鸿胡思乱想着,不觉间发现他们已走进一条幽静的大道,大道一边是公园的栏栅,若明若暗的灯光中,可以看见里面婆娑的树影和凝然不动的雕塑。他的心忽然异样地躁动起来,问道:
“这是柳荫公园吗?”
“是的。”
“当年我们还是在里面演出过。”
“理当旧地重游一下呵。”
他觉得她似乎已经窥探到他心中的隐秘。
二十余年前的那个演出之后的夜晚,他和沈郁芳就是在这里面的柳荫留下难忘的初吻的。
“裴大哥--”他好像听见沈郁香在叫自己,转过脸来,果然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想说一句不太合适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好吗?”
“请便。”他竭力作潇洒状。
“如果你爱人有什么不测的话,你还会再找吗?”
“这就很难说了。”
“为什么?”
“都这把年纪了,而且一事无成。”
“何必这样苛求自己呢!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一代人都有点儿自虐呵!”
“也许是吧。”
“就不能自己松松绑绑吗?”
“谈何容易呵。”
“有时我真为你们这些人着急!”
这句可大可小,可抽像可具体的话,使裴子鸿好一阵子都没能平静下来。
他们在一座旧式小院前停住了。沈郁香取出钥匙来开了门。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叟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我说是怎么的嘛,这时还不见回来。”
“瑶瑶睡着了,这不,还是人家帮忙送回来的。”沈郁香道。
老人连声道谢地来到裴子鸿面前接过小家伙。沈郁香告诉他,这是女儿的爷爷,原中医研究所的老所长。
沈郁香招呼裴子鸿在客厅里坐下后,又是端水果又是冲咖啡,看得出来已不是一般地在尽地主之谊,而是包含着一种由衷的感谢之情,至于是为她姐姐还是女儿抑或兼而有之就不得而知了。两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裴子鸿见她已有几分倦意,便起身告辞。沈郁香把他送出大门,忽地来了精神,说道: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裴大哥,你摸着良心回我个话:你对我姐姐还有没有一点点、一丝丝旧情?”
裴子鸿想不到她会这样直言不讳,一时尴尬万状地愣在那里。沈郁香大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忙解释道:
“对不起,也许我太唐突了。但我想你和我姐姐相交已非三年五载,这次你的日程又很紧,如果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我的这种心情,你可能多少还是能够理解的吧?”
“这种事情……叫我如何回答呢!”裴子鸿道。他确实感到难堪,但似乎却又透着某种兴奋。
“没关糸嘛,是怎样就怎样,我只希望了解真情。”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至少对我姐姐眼下很有意义。”
太难回答了。
“那我就先说吧。尽管已时隔这么多年,我姐姐至今仍然对你有好感。也许是因为上了点年纪,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感情挫折,近段时间,尢其是生病以后,她经常情不自禁地回忆年轻时的往事,特别是她和你的那些初恋经历,觉得比来比去,那仍是她人生中最珍贵、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一页,于是也就免不了长吁短叹,悔恨自己当初太幼稚、任性,把小说中的那种骑士佳人式的爱情与现实完全等同起来,以至一气之下做出了贻误终生的憾事。现在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说是一种病态的感情或是一种幻想也未尝不可--希望能在行将步入晚年的时候挽回这份失落的感情,甚至与你破镜重圆。平时她向我流露这种心情时,我总是泼冷水,劝她不要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来折磨自己。她有时想转过来,也会笑自己是老来发痴……
“谁想到音讯杳无这么长时间后,你又鬼使神差地找到门上来了呢!你的突然出现对她的刺激之大,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你别看她跟你说话时好好的,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心理平衡。说句耍赖的话吧:你不来就算了,来了就别想拍屁股就走人。你得负点责任呢!当然你也用不着紧张,不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尊夫人毕竟还在,我也不会让我姐姐来充当第三者,事实上她现在也没有这个实力。我只是恳求你,恳求你看在你们当年的情份上,看在她现在的可怜上,给她一点点可能的安慰,一点希望甚至一点幻想都行!我想你不会断然拒绝吧?”
说到这里,沈郁香已是泪水盈盈。
连裴子鸿自己都难以说清他内心的反应是感动还是感奋,但他的外表却绝对是沉重有加的。他抬头仰望着疏星横斜的夜空,好久好久,才喟叹道:
“我来得太晚了!……”
“不,裴大哥,你来得正是时候!”沈郁香大受鼓舞,不无冲动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我其实真没有多大的奢望,只要你能在峨岭多待上几天,陪陪我姐姐,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