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对他的不计前嫌表示钦敬还是打麻将赢了钱,大背头发现进来的人是他时,脸上立即堆满令人恶心的谄笑:
“老师,昨天实在是抱歉!那是我们惹不起的一个老关糸户,所以只好委屈你了。今天那个单间已经空出,如果你还要的话,保证不会再受任何干扰。”
裴子鸿原本也是万般无奈才又重回这里的。市里到处都在大折大建,像样点的旅馆都人满为患,一路过来已碰了几个钉子。于是在大包头的殷切陪护下他又回到了昨天被撵出的那个单间。女招待及时地送来新灌的暖瓶,留下“做个好梦”的祝福。
这一夜确实清风雅静,既无敲门如鼓,也无鼾声如雷,枕着松软的枕头,盖着新换的被子,理当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然而他却偏偏自扰起来--一个现实而又急迫的问题搅得他辗转反侧,直到半夜都未能合上眼睛。
鲍瑞华那边怎么办?
一切都已由人家准备就绪,就等你这个当丈夫的回去签字划押上手术台了。癌症的事情,早一天切除就少一分转移的可能。人已经到了这里却又不及时赶回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呵!黑暗中他仿佛看见病魔缠身的妻子痛苦无告的神情……对于这个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你的女人,扪心自问,你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也许,这是你回报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是人,你枉自为人!”女儿前几天在电话里对他的咒骂骤然响起。如果说那多少还属于激忿之言,那么你现在的任何耽误都肯定将得不到母女俩和你自己良心的饶恕!
不行,心须马上赶回去,明天一早就走!沈家姐妹知道了个中情由也一定会谅解的。只要那头动了手术,有了初步安顿,就可以再赶回来办这边的事情。时间上可能有些紧张,但也只能如此了。
裴子鸿在思绪难抑中打定主意时,已近凌晨时分,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正睡得别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猛然惊醒,拿起话机,里面传出华露急切的叫声:“老板!老板!”接着声音就断了。他对着话机大叫:“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是不是呀?告诉你,不管有多大的麻烦都要顶住!绝不能动摇,我们没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战!……”
当裴子鸿在自己的叫喊声中惊醒过来时,心头依然狂跳不止。
你他妈的醒着的时候比睡着的时候还糊涂!特区八九年,你成天像狗一样在人家的宴席下东闻西嗅,靠捡点剩骨头过日子,做梦都想挤到席面上去占个位子,如今机会来了而且已经抓住了大半,就为任何人都可能遇到的一点家庭拖累便乱了方寸,甚至不惜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以图一时的良心苟安!要真是这样,你这一辈子都只有跟着人家的裤脚转,遭吴铭之流的白眼耻笑的命了!何况女儿已经成人,同样可以签字划押--极可能她已经这样做了。那么你碰天磕地地赶回去又有多大的实际意义?……
裴子鸿下得床来,困兽似地在房间里走动,直到原本明亮耀眼的路灯在晨曦中变得淡然无光。不一会儿大街上已是行人如鲫,市声如潮。裴子鸿出门下楼。路过服务台时,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打个长话到乌蒙问问情况,告诉娘儿俩他已经到了峨岭,只是有急事要晚回去几天?这样如能取得她们的谅解和同意,岂不两全其美?但他马上就掐灭了这个念头。鲍瑞华的情况厂里的电报已经说得很清楚,女儿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什么大事比人命关天的事还要紧?只怕是越解释越麻烦!倒不如留个空白,届时好随机应变地做解释。
裴子鸿无复他顾地来到沈郁芳的住处。
敲了好一阵门,里面才姗姗地传出小保姆的问话和脚步声,开门之后小保姆又颇不安地让他先在客厅里坐等一下,然后自个儿进屋去悉悉索索地忙了一阵,方才端着一个盆出来,径直进了卫生间。
里屋过于浓烈的香水味和沈郁芳脸上的窘态都使他明白自己来得不太是时候。他装着口渴难耐的样子,抓起桌子上的凉水瓶便往喉咙里灌,又故意让水淌出来将胸前弄湿一大片,方才惬意地放下瓶子,说道:
“哎呀舒服舒服!刚才在街上吃了两碗麻辣小面,太过瘾了!特区根本做不出来这种味道。”
“那就回来吧。”沈郁芳果然一下就放松了,又挑起话道:“喂,瑶瑶是不是很像小秀兰.邓波儿?”
“嗯,是有点儿像。”
“才有点儿呵?你根本不会看人,从来就不会看!”
裴子鸿笑着避开了沈郁芳的目光。这是他们当年典型的对话方式。他看得出来,她多少是有意这样的,然而这并未在他心头唤起多少亲切感。他觉得以她眼下这种令人难受的境况,还是不必如此为好。昨前天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他情愿看到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跟他说话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把握住了自己,将视线从别处移到她身上,做出兴致极高的样子说道:
“看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我都一样。”
“我可不是原来的我啦!”这是一句裴子鸿在路上就想好要说的话,含意复杂而又难分褒贬。让她自己去猜吧!可是话出口后他又觉得不太对味了:干吗要来这种高深莫测?
“……所以我才觉得你既熟悉又陌生,时而是你,时而又不是你。”沈郁芳的声调已不是刚才那样愉悦。
裴子鸿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只得装着不在意地笑着,看她下一步的反应。
可她似乎也无法再往下说了。他看见她那浮肿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慢慢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股哀怨的目光从那里面游移出来。
他原本想说“你在我眼中仍然是原来的你”,但这目光使他缄了口。她知道你会这么说,但她不想听!……是的,你不可能瞒过她,直到此时在你心中萦怀不去的仍只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正当妙龄的楚楚动人的她;造化残酷地将那个美神般的少女与面前这个肥胖臃肿、半身不遂的病妇联系在一起,连她本人恐怕都是“不忍目睹”的。玩这个未免过于拙劣。
沈郁芳一动不动地躺着,腮巴和颈部堆积的肥肉使她的脸至少变宽了一倍,鼓突的眼包使人不由得想到动物园里的河马。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裴子鸿感觉到一种真正的煎熬。但他十分明白,他不仅必须忍受这种煎熬,还必须跨越时空,在心头把面前的这个她“还原”成当年的那个她,不露痕迹地与她愉悦相处。他决定找一点什么轻松的话题来谈谈,正寻思着,不意间却听到一声低沉而恐怖的,仿佛是山野中的猛兽传出的咆哮。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睃巡着房间,但接下来的第二声却使他转回身来,紧接着又是第三声……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女人在打呼噜,才几分钟呀!他恍然记起在哪儿听说过,脑溢血病人打呼噜不是好征兆,从这惊心动魄的鼾声中他分明听出有痰一类的东西在她的喉咙间吃力地涌动。他想伸手将她摇醒,小保姆进来制止了他。
“经常都是这样,有时嘴里还包着饭就打起来了。”
“医生怎么说?”
小保姆摇摇头。
反正是一种病态。病人自然会有病态。他自我嘲解地走到外间,搜罗了几张旧报纸打发时间。一会儿小保姆说是要出去买菜,请他帮忙注意一下病人。他让她带一包香烟回来。
里屋的鼾声后劲十足地继续着,看不出有减弱和中止的迹像。不觉间半小时就在这种状态中过去了。天哪,你的时间就这样来打发么?他东觑觑西瞧瞧,屋里走走,外面转转……忽然他发现她动了一下,接着鼾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切的叫唤:
“小妹!小妹!--”
他进去告诉她,小保姆买菜去了。
“我睡着啦?”她带点懵懂地望着他。
“睡得很香。”他笑道。
她低回了片刻,将目光移到通外间的门上,愠恼地自语道:“每次买菜都要出去一两个小时,玩儿去了!”
“你需要什么吗?”他想起了小保姆的嘱咐。
她犹豫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说吧,又不是外人。”他把这话处理得格外随和自然。
“……请把床下的便盆递给我好吗?”她憋红了脸道。
他立即躬下身去找,但床下却没有。
“可能在卫生间里。”她迫不及待地说。
果然在卫生间里。他立即取了来。
“请你把水擦一下。”
他又赶紧照办了。
“再请帮我……放到身子底下去好吗”她差不多要哭了,“已经弄脏啦!”
他心头咯噔了一下,但却没有迟疑,掀开被子,一手托起她的腰,将便盆塞到那个位置上。
“裤子……”他发现她穿着睡裤。
“这个我自己来吧,”她唏嘘起来,“也不知前辈子造了什么孽……”
他心头不禁一阵发紧,人一辈子没意思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十来分钟后,他帮她取出便盆,里面就很少一点儿尿液。她以为他在哄瞒她,直到亲自验证了,才窘臊不已地用被子将头一下罩住。裴子鸿怕她捂着了,便莞尔地去拉被子,不料她却抗拒着哭叫起来:
“我完全是个没用的废人了!我完全是个没用的废人了!……”
裴子鸿听出那声音里隐含的娇嗔,便稳着没动,待其自己消失之后,才没事儿似地笑问道:“郁芳,听说你的儿子很不错,是吧?”
沈郁芳没有马上回答,仿佛在品味他的话,好一阵后才开口道:“这些年要不是有他在,恐怕连这个病样子你都看不到了。几岁就跟我单过,孤儿寡母的……”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听说已上大三了?”裴子鸿赶紧打岔。
“是的。”
“平时回家吗?”
“天天回来。最近到外地实习去了。你女儿呢,也该上大学了吧?”
“大二,小你儿子一岁。”
“肯定长得很漂亮吧?有照片吗?”
裴子鸿刚好带着女儿的一张照片,便取出来给了她。她才看第一眼就爱不释手了,连声叫道:
“呵呀,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干脆我们打个亲家吧!”
“好啊!”他高声应道。
“说定啦?”
“说定了,来他个现代包办婚姻。”
看见沈郁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开心的笑容,裴子鸿不禁暗自松了口气,似乎只是在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躺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个从生理到心理都遭受了重创的妇人,而他却又掌握着能够轻而易举地加剧或减轻其痛苦的魔杖。沈郁香之所以要求助于他,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必须要玩好这根魔杖。
他迎合着她,天上地下地谈起彼此的儿子女儿来,直谈得她宠辱皆忘,大笑出声,喘着气说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他于是见好就收,推说还有点子事情等着要办,起身告辞,要她自己好好休息。
她望着他,双眼里忽地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他敏感到她可能会说什么,便站着没动。
“子鸿,再帮帮我的忙,好吗?”她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来。
“当然。”他说。
“帮我翻翻身……”
“好,你说,怎么个翻法?”
“掀开被子,用双手抱着,慢慢翻。”
他立即付诸行动。她的右半部已经完全没的知觉,加之太肥太重,极不好使力,他让她用左手挽住他的脖子,两人配合好后,他运足气,喊着:“一、二、三!--”将那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斤的庞大躯体抱了起来,正欲让她松开手以便翻动,那只手却反而猛然收拢,将他的头扳了下去:
“子鸿,亲亲我!--”
还没容他作出反应,那张肥硕的大脸已经不顾一切地向他贴了过来,一股热烘烘的口臭使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但他强令自己依从了她。
这天晚上裴子鸿没有回小旅馆去,就留宿在沈郁芳儿子的房间里。尽管明知小伙子远在外地不会回来,他仍然感到心里不踏实,老是担心墙上那个蓄着郭富城式长发,正用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盯视着他的年轻人会在蓦然间走下镜框,厉声让他滚出去。
他和沈郁芳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充其量不过是为她做了做按摩而已,尽管她在一种病态的亢奋中不时地将他的手从无知觉的一边挪到有知觉的一边甚至敏感部位,但他却没有一点做那种事情所必需的激情,至少内心里没有。在往返重复的机械动作里,他仿佛与她对换了角色--麻木的是他而不是她。但她的情绪也是极不稳定的,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从狂热的高峰跌落到冰冷的深谷,这时她便会推开他,一个人木然地躺着,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流出几滴眼泪来。
小保姆开初完全把他当成气功师一类的人了,傻乎乎地在一边看,后来是被她灰头土脑地吆喝出去的。
他就像经历了一次炼狱,说不清自己是出卖了自己还是奉献了自己;他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悲怆之感,却又道不明是悲怆于自己的所为还是为之太晚;他心头也曾闪出“卑鄙”之类的的字眼,但却都犹如浩渺夜空中遥遥冷照的几点寒星,转瞬间便被云蓊抹去了。
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否得到预期的报偿仍然心中无数,但有一点在他心头却是想定了的:明天他将继续听从她的召唤,而且会比今天做得更自然,更令她难忘。
相框里的小伙子并没有走下来打搅他的清梦。这一夜他养精蓄锐,睡得不错。
可是翌日他正欲披挂上阵时,沈郁芳却与昨天判若两人。
她极平静地让他在床前坐下,又极平静地说道:“今天不做别的事情,你就在这儿陪我聊聊天,听听音乐好吗?”
除了首肯,他当然不能有别的表示。起初他还以为她是出于女性的差涩或者只是对他隔夜之后的一种试探,可是当他试图进行反试探时,她却真的给了他一个委婉的难堪:
“子鸿,今天不要这样了。”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什么都不为……子鸿,原谅我,昨天是我的错。”
他原本想作洒脱状一笑了之,但在那局促的一刹那,却未能忍住男人自尊心的作祟,闹了个满脸通红。
“郁芳,其实你很恨我,是吧?”
沈郁芳沉默良久地望着他,然后说道:“怎么说呢,可以说又爱又恨吧!更准确一点应该是既爱过又恨过……”
“那么现在呢?”
“既不爱也不恨了。”
裴子鸿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真话?”他问。
“是真话。”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稍稍提高了声调,“子鸿,让我们了结过去的一切恩怨吧。我很感谢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今天过后你就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不用再到这里来了。”
裴子鸿就像猛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一种被玩弄后遭丢弃的强烈感觉令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没有魏彤在特区时给他说的那一席话,他或许还不至于会这样;如果没有沈郁香前天对他的那一番请求,他或许也不至于会这样;如果没有昨天他俩的那些经历,他更不至于会这样!如果,如果!……天底下对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却是没有“如果”的!
“怎么不吭声了呢?”沈郁芳大概是等得有些沉不住气了,抬眼望着他道,“我太喜怒无常了吧?”
“不,不!”裴子鸿极违心地回道,“我能理解,能理解。”
“我想也是的。”
又过了一阵,裴子鸿方才觉得冷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