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芳,”他以他此刻所能做出的最沉重的表情和最恳切的语调说道,“坦白说吧,不要说接受,就是要听完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对我来说也是需要相当意志力的。你不该说这种话,因为它所伤害的不仅是我,而首先是你,但你还经得起这种伤害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绝情’--你认为你对于我来说已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了,你认为如果我们继续交往下去就只能是你向我索取,而我只能向你做出没有任何回报的付出和牺牲,你不愿也不忍看到这种现实,你担心到时候这些话会由我的口中说出或由我的行动中表现出来……但是,郁芳,你错了,完全错了!我们都已不是当年那种毫无生活经验,一遇到什么事情便惊惶失措,无以应对的小青年,生活磨炼了我们,惩罚了我们,使我们懂得了人是不能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懂得了情义的无价,友谊的可贵!我知道,在你面前我还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我到你这儿来的唯一原因只有两个字:忏悔。是的,是忏悔。因为我完全清楚,你现在的不幸,追根溯源都是由于我当年的自私和怯懦造成的。我害了你的一生,也害了自己的一生!……”
若不是眼见床上的她已哭成泪人儿,裴子鸿还会一直说下去--由于找到了着眼点,他的思路和表达都已畅通无阻,连他自己都被这倾泻而出的“肺腑之言”感动了。在这种聂赫留道夫式的自我解剖和批判中,他似乎真的感到了自己灵魂的净化和人格的升华。
“子鸿,你不要再说了好吗?你越是这样,我越难过!”沈郁芳唏嘘不已,”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当初错在什么地方……有了你今天的这番话,我这些年对你的思念也就不冤了,我死也瞑目了!”
“郁芳,我们都不要说死好不好?”裴子鸿的眼睛也湿润了,“我相信老天会给我弥补过失的机会,眼下仅仅是开始!”
“谢谢你,子鸿!”沈郁芳突然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其实我也想过,老天不会对我一直残酷到死的,我这辈子实在是没有做过什么恶呵!”
裴子鸿被面前这个已经与死神打过交道的女人的掏心掏肝的话语深深震撼了。他没料到对方会表现出如此的至真至诚,尽管这正是他本身所希望的,但此刻他却有些莫名的虚怯了。他产生了一种真切的犯罪感……这对于常年在欺哄瞒诈彼彼皆是的商海中沉浮的他来说,还是很少有的。有一个声音在心头对他说:不,你不能再用欺哄来对待这样一个显然已不久于人世的可怜的女人了!要么你直截了当地提出你的请求,要么永远不提!
可是他很快又对自己的这种冲动予以了否定。以撒谎的方式来满足一个病人的心理需要是犯罪吗?不,这不过是在特殊情况下的一种感情透支和抚慰方式罢了。你毕竟是真心希望她好的,只不过有点儿附带的图谋而已,并且这种图谋也不会对她构成任何伤害,相反说不定最终还会使她因为能对你有所帮助而感到莫大的宽慰……
就在这时,沈郁芳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你在峨岭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吗?”她忽然关切地问道。
他的周身猛然一阵发热,脑子里闪电般地打了几个转儿之后,故作平和地说道:“原本打算办点事情,现在看来不大现实了。”
“什么事儿?可以告诉我吗?”沈郁芳果然如他所期盼地追了过来。
“想来看看能不能临时筹集点儿资金。有一笔已经到手的摩托生意,万事俱备,就差一笔预付金了。”他于是大体讲了有关情况,并言及他原本是想找这里的一家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帮忙的,不料他认识的那位公司老总刚被免职了,只好自叹倒霉云云。
“你需要多少钱?”沈郁芳的眼睛亮了一下。
“数目比较大,将近两百万。”
“嗯,看来你还是前世修了点好,积了点德的。”
他装出大惑不解的样子。
“有个人可以帮你这个忙。”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
“别弄错了,不是我,是郁香。”
“真的?!”
“你忘啦?她就是吃这碗饭的嘛!我经常听她讲给这个贷几十万,那个贷几百万,好像不当个事儿似的。”
“是吗?现在贷款不是那么容易的呵,有好多规定呢!”
“那也要看是对哪些人呀。这样吧,等她来了我问问她。”
“也好。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到得此时,裴子鸿已完全放开了,并为不太困难便达到了预期的第一步目标而暗自欣喜。他又在沈郁芳处待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去。沈郁香中午要来,他下午再来打听消息。
出门后他给公司挂了个长话,聂刚接的,他谈了几句就让叫华露,不料聂刚告诉他,华露又已经两天没有回公司打照面了。
“是不是又和谁发生什么龃龉啦?”他不快地问。
“没有,绝对没有。”
“总不会失踪了吧!她的事情跑得怎么样了?”
“是她在具体掌握,我没多问。”
“聂刚,我要告诫你一句:整个公司是一盘棋,遇事一定要顾全大局呵,不要有意无意地排挤人家!要不得!”
“哎呀老总,你这话就太冤枉人了!我对华小姐从来就没有成见,不过是如实禀报情况而已,不信你问其他人嘛!还有,你一走龙玉珠就病了,天天高烧不退,结果查出是甲肝,住院了。”
“让她好好休息吧。”
放下电话,裴子鸿呆坐了好一阵,方才从胡猜乱想中解脱出来。他估计不是聂刚说了假话就是华露遇到了什么偶然的情况,比如碰到老同学,来了亲戚什么的。他竭力不往方老板那边想,狗杂种,不至于趁他不在又发难吧?不过已经有了上次的教训,想必华露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不管怎么样,这番大功告成之后,他绝对不会再让她单枪匹马地出去闯了,来他个金屋藏娇!
他没回旅馆去,在外边随便吃了点东西,钻进一家录相厅打发时间,不料坐下去几分钟便打起瞌睡来,而且睡得有滋有味……猛然醒来时发现投影屏幕上正映出一对赤身裸体的金发男女颠鸾倒凤的镜头,悄悄观察四周,所有的人都看得屏息静气,而且像他这般年纪的人不在少数。
下午三点正,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来到他已经住过两宿的那幢灰楼前,想到此来关系之重大,他简直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楼道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随即栏杆边旋下来一袭紫色的百折裙。他正欲避让,上头却叫喊起来:“哦,你来啦!”
下来的竟是沈郁香。
“你的事情姐姐已给我讲啦,问题不大!但你最好找个有实力的单位担个保……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下午行里要开会,我得走啦。”沈郁香边说边得得得地往下跑,一忽儿就冲出大门不见了。
裴子鸿心如鼓擂地呆立在楼道上,然后一步三级地奔上楼去。
沈郁香果真了得,七八天之内便为裴子鸿办妥了贷款二百万的手续,除了签字划押外,所有关节都没有让他劳一点神。只是期限稍紧,只有一个月。她解释说,款子属临时折借,一般是按天数计算的,这已很不错了。他听罢自然是千恩万谢,并言大功告成之后一定会对她有“像样的表示”,不料沈郁香听了却一口谢绝,要他“想都不要往这上面想”。沈郁芳也是同样看法。他感动愧怍莫名,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好。可惜划款时出了点技术性小麻烦,让他多等了几天。
十来天中,他隔日便给公司一个长话,督促下边作好一切准备工作。华露“失踪”后的第三天就回公司上班了,原来是方老板的母亲到内地治病,她主动陪了两天,且事前在聂刚的办公桌上留了条,不知是哪一位缺德者给藏了。他一听就猜测是龙玉珠,于是在电话中好言慰勉一番,让她不要和小人一般见识,他回去自有主张云云。
除了华露和聂刚,他也分别与公司其他人通了话,一一拜托打招呼,重复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老话,并让每个人都在电话里表了态。只有龙玉珠因住院没有直接通上话,但也让聂刚转达了问候和希望。
款子一次直汇到公司户头上,汇出之后他立即电告了下边,让他们注意查收。喜讯在公司里激起一片欢呼,他在这头握着电话也不禁热泪盈眶--天可怜见,让我裴子鸿在这把年纪终天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但下边随即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他笑容顿消的消息:他走后没两天,女儿便从家里打来加急电报,称母亲的病情恶化,让他“火速回家”。他们在两难中,经“集体研究”,决定对他隐瞒真情,现在全体向他负荆请罪。
“……你们没有错。”他艰难地说了这句话后就再也说不下去。放了电话便去退了旅馆,到沈郁芳处告辞。
沈郁芳听他说明情由,也未再挽留,只是不无凄恻地说道:“这是无可耐何的事情。实际上从一见到你开始我就想到了会有今天的告别,想到了你终会像飘忽的云朵一样从我的身边消失……回去代我向尊夫人问个好!希望她身体早日康复!也希望你不要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丑病不堪的女人时时都在想念你,为你祈祷……”.”
说到这里,沈郁芳掉过脸去,呜咽起来。
裴子鸿也不禁被陡然涌起的泪潮遮住了视线。十余天的朝夕相守,他对她已经有了一种几乎可称之为旧情复萌的复杂情感,而不仅仅是一种感激。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他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这个可怜女人注定了会以悲剧终其一生。
“郁芳,我还会来看你的。”他语带哽咽地说道。
“来送我上路……”
“郁芳,请你千万不要这样自暴自弃!你完全有康复的希望,还有很长一段健康人的正常生活在等着你。只要我有机会,我真的会经常来看望你。”他几乎是哀求道。
“你不用安慰我,子鸿。我的情况我最清楚。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我外祖母和母亲患脑溢血去世时,比我现在还年轻,相比之下我已经够可以了。我这一生是有些缺憾,但天下凡人谁又免得了这样那样的缺憾呢!有个说法:没有缺憾的人生本身就是最大的缺憾。说不定诸般的缺憾正是我的完满呢!”说到这里,沈郁芳竟笑了一下,“子鸿,你坐过来一点儿,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裴子鸿发现她神色异样,好像在拼命地抑制内心的某种冲动。他在心头对自己说: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你都要无条件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