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噬
15197400000014

第14章

“子鸿,你坦白告诉我.……”沈郁芳的双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你当初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绝然地离开你吗?”

裴子鸿周身一震,意识到又一个灵魂相对的时刻来临了。

“觉得我太使你失望,是吗?”他的声音因言不由衷而发抖。

“我就知道你整个都想错了。”

“你家里的人反对?”

“不,……子鸿,到现在为止,我对任何人都没说过,包括郁香。我原是想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是……”沈郁芳又抽搐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进蓬乱的鬓发。

裴子鸿要替她擦,她避开了。

“你知道吗,我当初那样决绝地离开你,只有一个原因:我不能把一个完整的身子交给你--我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值不值?傻不傻?……现在这些揪心的自问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这也是我决定告诉你的原因。

“其实,当初我那样决绝地拒你于千里之外,内心里却是万分矛盾动摇的。也许你的态度再坚决一点,事情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了……但我也想过,那样的话,我的一生又将被另一种痛苦的阴影所笼罩,而且还将长期连累你,甚至导至我们关系的真正毁灭。与其走到那一步,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我还可以在内心深处怀念你,怀念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珍贵的感情……子鸿,对这些表白你怎么看,甚至相不相信,我都不要求你回答,因为对于我来说,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当年的传闻终于得到了证实。裴子鸿的心头不禁涌起了海潮般的狂涛!他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后来那些马虎下嫁的所有惨痛经历都在对此作证……在精神搏杀的石火电光中,刚才还使他觉着的那种良心上的负疚感,被一种强烈百倍的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取代了。当年他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乃是双方对于那个悲惨事件所作出的“殊途同归”的抉择!而这种抉择的圣洁与卑污何止有天渊之别!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那死刑判决般的最后几分钟的。

一小时后,裴子鸿木然地登上了去乌蒙的列车。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城市,他觉得自己完全是在作一种灵魂的逃遁,但同时却又清醒地认识到,一根由二百万巨款拧成的粗大的现实绳索,已把他和这座城市牢牢地拴系在一起。翌日凌晨,列车南抵贵阳,然后转向西行,于当日下午准点到达乌蒙市。

停车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可裴子鸿却在座位上毫无所动地待了六七分钟之久,直到发车铃响才慢慢吞吞地提着行李下了车。

年余未归了,这座蜷缩在崇山峻岭中的矿区小城却没能给他一点新鲜感,依旧是灰仆仆的街道灰仆仆的人,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一般。从市区到厂里尚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可他到得汽车站时,却发现门前贴着一张“安民告示”:因道路塌方,去乌蒙厂的班车停驶,何时恢复听候通知。他正在踟蹰,一辆满是泥土的摩的来到面前,车主掀开头盔问道:“坐车吗?”

他如遇救星般地嗯了一声,说明去处,谈妥价钱,立即上车开路。车主告诉他,这条路已被塌方阻断了一星期,不知何时才能通班车。他估计是老鹰崖一带出了问题,一打听,果不其然。车主说,半座山都垮下来了,附近的几家农舍被埋得不见一点踪影,一个小石灰窑顺着山体滑到下面的深沟里,两个正在里面干活的工人尸骨无存,一个正在顶上封窑的老头儿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事后说是像是坐了一回梭梭板。据说封窑的本来不该是他,那天中午有个叫化子到窑前讨水喝,那两个人都不理睬,只有他端了碗水递过去。叫化子喝罢水对他说:今日你一定要去封窑。他遵嘱而行,结果捡了一条命。大家都说是神仙救了他。后来他在窑边拾到叫化子戴的破草帽,四乡村民闻讯都跑来向他要上面的麦草,老头子以两毛钱一根卖出,发了一笔小财。

车主讲得津津有味,裴子鸿却听得心往下沉。当年他无所事事地待在厂里时,成天靠各种鬼怪传闻打发日子的情景一下子被拉近到眼前--恍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了时间遂道,正随着脚下飞转的车轮急速地退回到那些磋砣的岁月之中……

他们那批年轻的大学生被发配到这个荒山野岭的第二年,厂区附近的一大片竹林突然全部开花枯死,一时“凶兆”之说盛传,来自上海等地的内迁职工纷纷以各种借口离厂避祸,他们这批不太信这些的再教育对像趁机挣表现,集体上书厂革委,表示坚决就地抓革命促生产。不料仅过半月,一场罕见的冰雹从天而降,将正在挑灯夜战的大厂房工地砸得一片鬼哭狼嚎,狂奔逃命中,一砣鸽蛋大小的冰雹不偏不倚地亲吻了他的鼻梁一下,顿时鲜血迸流,不省人事。这次连他在内全厂共有二十余人受伤,其中三人重伤,伙房的胖嫂吓得心脏病发作,当场一命呜呼。打此之后,他们这一帮接受过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小老臭对此地代代不衰的迷信再也不敢小觑,及至后来好多人都成了热衷此道之徒,算命打卦在厂里风行一时,他考魏彤的那一点《易经》入门就是在此期间学来的。连他和鲍玉华的结合也是靠了“高人指点”:

有一天他和几个同病相怜的光棍又在一起哀叹“什么苦,三十衣服无人补”的可悲前景时,恰逢厂后勤处的王麻子路过听见,老兄站定后细细地打量了几个一番,脸上忽然来了一个全民总动员--摇头晃脑地笑了笑,尔后指着他道:

“你小子艳福就在眼前,也在这里瞎起哄干啥?”

王麻子绰号“麻仙”,在厂里看相算命是拿头牌的。在众人的怂恿下,他以一斤包谷酒为谢,要老兄当场指点迷津。王麻子摸出一副扑克,从中抽出一张红桃Q,让他先贴在胸前三分钟,然后抽回吹了三口“仙气”,猛地向空中一抛,只见那纸牌飘飘而下落在他右边几步开外的地方。”七天之内必有佳人由此方向前来与老弟相约百年之好。”王麻子说罢扬长而去。果然,不出一周,鲍瑞华便由厂教育处介绍上门来请他到学校代课,两人自此相识,未久便开始了干柴烈火般的接触。结婚时他们专门请了王麻子夫妇来喝酒,老兄酒酣耳热之际,得意忘形地泄露了天机:原来鲍瑞华早就对他有好感,无奈彼此咫尺天涯,无缘交往,便委婉拜请同校教书的王麻子夫人拉线,王夫人又将此重任交与老公,于是便有了那场丢牌测艳的现场表演。当时鲍瑞华对此抱以羞赧的一笑,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笑却使他心头很长一段不是滋味,好像被人合谋诓骗了似的。

但他和鲍瑞华之间后来关系的淡化,却不是因为这个,甚至也不是因为他和沈郁芳旧情未了,而是因了那一段铁一般真实,铁一般固定的家庭生活。现在他简直不敢再去回忆当年他和她是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捱过那些千篇一律,枯躁乏味得令人直想发狂的灰暗岁月的。有时候他们可以一连四五天没有一句话可说--不是没有共同语言,而是太共同,太一致了!在那一方贫瘠而又禁锢的小天地里,连食堂卖一次猪头肉都足以在所有的家庭里掀起一阵兴奋的波澜,一年半载看上一场露天电影就是全厂最盛大的节日。

在这种情况下,夫妻之间有一点日常的争吵什么的倒成了一种家庭氛围的调剂。偏偏她又大小事情都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两个人唯一发生的不协调就是他后期的不安于现状,认为“一辈子都栽在这个地方不划算”,而她却认为“在哪儿过都是一辈子,人家能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过”。她像是属树的,一旦扎下根来就不能挪窝了,对于调动、迁徙之类的事情仿佛怀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和恐惧,于是才有了走一个和留一个的安排,有了两个人天遥地远,事实上的长期分居,有了现在这种局面……

一幅横斜的标语使裴子鸿回到了现实:苦战十昼夜,确保公路畅通!标语下是一长溜挥锄抡镐的民工。摩托顺着一条已经清理出来的便道左扭右拐地朝前开,吓得他几番要求下车步行,但车主却不当回事儿,硬是在民工们的吆喝助威声中闯了过去。

他原本打算直奔厂医院,可在经过百货店时却被几个人当街挡了驾。

“你姑娘刚从这儿回去,跑快点还追得上!”走在头里的一个胖子冲他比划道。他不无诧然地望着老兄似曾相识的面孔,哼哼哈哈地回应着。一袭白色的裙子在他的视野里远远地一闪,旋即消失在一处楼门里。

女儿!这个字眼才从脑子里蹦出,他便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是的,那身姿,那步态……一定是她,是他的嘉玲!尽管父女俩十多天前才在电话里吵得天昏地暗,但就么一丁点裙角,就已陡然唤起了他那深藏心底的全部父爱……

他估计女儿是出来办什么事情,说不定是刻意出来碰他也未可知。他决定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悄无声息地跟进了楼门。他想像着女儿见到他时将会是个什么情状:惊喜、撒娇、使性子、耍脾气……他差不多已经感受到了那两个小拳头雨点般地落在肩背上的那种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满足与快意。当然,他也希望得到她母亲的消息--安然无恙,甚至是一场虚惊。

在临近五楼的家门时,他发现楼道里散落着一些鞭炮残屑。这立即在他心头引起了某种隐约的不安,但他马上便坚决地斩断了这种荒谬的神经过敏,并且把其与同楼住户嫁姑娘娶媳妇之类的事情联系起来。来到家门前,他没有急于敲门,又沿着楼道向上观察了一段,发现那些花花点点果然未断,才放心地退了回来,屏着气敲响了房门。

“谁呀?”是女儿的声音。

他微笑着不吭声。

“小梅吗?”

他尖着嗓子应了一声。小梅是同楼住的梅工的女儿。

门开了。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尔后是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披着黑纱的照片和下面案台上的香烛……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一切转化为清醒的意识,门已经砰地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