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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厂医院座落在厂办公大楼后面的一个小山包上,原不过是个与乡卫生院无异的简陋诊疗所,近些年几经扩充,算是有了点样子。职工有病都在这儿治疗,包括一般手术,但癌症却是要转院的。

医院里冷冷清清,显然已与一线职工一起同步下班了。他在住院部东寻西窜,总算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一个正在椅子上晃悠着打电话的年轻值班医生。他正欲开口,年轻医生已抢着用手势制止了他。他原以为充其量等上两三分钟也就是了,没想到这个电话竟如此绵长,而且明显是在吹牛谈天。他跨进门槛,试图引起这位健谈者的注意,不料那位干脆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他忍了又忍,终于伸手把电话按了。

“干什么干什么?”年轻人怒目圆睁,差点儿把手上的话机砸过来。

“对不起,我有急事。”他克制着说。

也许是从他那异乎寻常的神色中看出来者不善,年轻人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发作,只是斜睨着他道:

“什么事?”

“我爱人在这里住院。”

“你没看见门口的告示吗?探视时间已经过了!”

“我刚从外地赶回来。她得的是癌症。”

“癌症?叫什么名字?”

“鲍瑞华,是厂子弟校的老师。”

“……鲍瑞华?你还没有回过家?”年轻人似乎颇为诧异。

“家里没人。”

“鲍老师已经去世了,前两天才火化的。一直等你,从手术前就等起,直到临终,可以说是死不瞑目。”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了。裴子鸿退回走廊,木然跌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当他掏出手绢来擦拭泪水时,看见那个年轻医生匆匆地从面前走了过去。几分钟后,一个中年女大夫跟着他走了过来。

“这是外科的陆主任。”

裴子鸿泪眼迷离地欠了欠身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是鲍老师的丈夫?”陆主任一副百感交集之态,“怎么这时……”

“没办法……”

“你想了解你爱人的情况是吧?简单地说吧:胃癌晚期,广泛扩散,但更严重的是病人一心求死,拒绝与医院配合。”

裴子鸿震惊莫名。

“加之前期没有一个亲属在身边,使手术一再拖延,对病情也有一定的影响。”

“我女儿不是先回来了吗?”

“亏得你女儿回来,才使手术得以进行。手术是在我们这儿做的,主刀的是市医院的范院长,专门请来的,切开后发现癌肿面太大,已经蔓延到整个胃部,肝和胰腺也发现了扩散迹像,手术已经失去了意义,经集体会诊决定放弃,改为保守疗法。我们宽慰她说手术很成功,让她配合医院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可是她大概已经明白一切,固执地拒绝配合治疗,多次拔掉打点滴的针头,甚至企图用胶管自缢,女儿哭求,我们劝阻都不起作用,一心盼望着你这个当丈夫的赶快回来,真是望穿双眼呀!……”

“她是自杀?……”裴子鸿的气一阵下坠,他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在他的记忆里,鲍瑞华从来都是个随遇而安,从无异念的女人。

“不是不是!”周围不知何时已聚拢来一群穿着病员服的男男女女,站在头里的一个少妇抢着插话道,”我和鲍老师是同病室的,两个人平时还说得拢。那天下午,你女儿煨了点儿鸡汤来给她吃,她不想吃,让女儿扶她起来走一走。你女儿便扶她下床,说好走了回来吃。我看着娘儿俩一点一点地挪出去的。当时鲍老师已经相当衰弱了,瘦得皮包骨头,每挪动一步都很吃力,但还是坚持着走出去了。两个在外面没待多久,大概十来分钟就回来了。一回来鲍老师就喊累得慌,上床去躺着,女儿就说,你干脆就睡一会儿吧。鲍老师却拉着女儿的手不肯闭眼睛,女儿劝了好久才闭上了,谁知道这一合上就再也没能睁开……女儿哭呵,人都哭憋过气去了!……”

少妇讲完,裴子鸿已泣不成声,整个的心都被一种深重的罪蘖感攥住了,他觉得自己已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刽子手。不知哭了多久,围观的人渐渐散去,有一个人却挨着他坐了下来。他回过头,发现了一张麻脸。麻仙!

“你怎么也在这儿?”他就像看到了久别的老友至交,冲动而又伤感不已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腰椎间盘脱出,一直在这儿做理疗。”王麻子道,然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仿佛要辨识清楚这个泪眼迷离的男人是不是他当年作过媒的那个人,过了好一阵,大概尘埃落定了,才收小了声音继续说道:

“老兄你要注意哟,厂里有舆论,说你有外遇了,这次就是被野婆娘拖住不让回家,把鲍老师活活气死的。还有更玄乎的,说你在泰国搞妓女染上了艾滋病,查出后被强行隔离治疗,所以才没能回来。我倒不相信这些哟,姑妄听之而已!不过你老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什么也该回来跟鲍瑞华见上一面呀!”

裴子鸿无言地摇着头握了握当年的月老的手。他不想作任何解释,此刻就是有人咒他死,他也不在乎了。

“你老兄眉宇间有股晦气,要当心点儿呵。”王麻子三句话不离本行。

“管他呢,反正是这个命。”

两个人谈了一会儿,裴子鸿便去到陆主任那里,要求看鲍瑞华的病历。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名堂,只有几张“千疮百孔”的X光片在默默地证实和诉说着一切。

出医院时,已是薄暮时分。他思忖了一下,往旁边的一片树林中走去。在蓊郁的林子尽头,他看到了一排排坟茔。坟茔是顺着一道斜坡一层层地垒上去的,一直垒到顶上的厂区围墙;每一座坟前都竖有墓碑,密密麻麻,森然一片。他不能不为面前的景像感到惊骇。这片被称为石谷岩的墓地是十几年前由厂里的职工自发地建起来的,口号是“生为三线人,死为三线鬼。”开初都是零零散散地进来的,也没有怎么讲究,在那次殒命十数人的大火灾之后,厂里才正式请了两个石匠来专门造坟刻碑,拾掇环境,尔后有个石匠就长期留了下来。他当年离厂时曾来看过,偌大的岩坡上也不过二三十座坟茔,只占了不大的一隅,没想到违揆数年,竟至少两三倍于此数了!

他原本是想顺道来看看能否为鲍瑞华找到一块好一点的永久安息之地的,然而此刻他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先看看长眠于此的是否有什么熟人。他顺着墓碑看过去,才看了两排,步子就已沉重得拖不动--二三十块墓碑上竟有五块写着他认识或者知道的人的姓名!其中包括一个与他同时分到乌蒙厂来,一度还与他交情甚笃的东北工大的男生。他看了看立碑的时间,正是三年前他在特区带单跳槽的时候。他立在墓前,仿佛听见这位已经永远沉默的同龄人在向他发出询问:你什么时候到我们中间来?……是的,你迟早要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迟早也要像他们一样永远沉默地面对着他们曾经生活、拼打过的这个世界,你的妻子已经先来一步,你还会有多久呢!……他思忖着,险些不能自拔。

这时墓茔那边走过来一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一般的老者。当裴子鸿断定这就是他此来要找的人时,便迎上去说明了来意。老人听罢,木讷了半晌才回道:

“要等哟!现在手头还排得有好几个。”

“老师傅,帮个忙好不好?”他递上一支烟,说明了情由。

“现做至少都要一个星期。”老人说。

“加个班吧,多给点钱都无所谓。”

老人似乎有点松动了,寻思片刻,转身指着远处道:“那边倒是有个现成的,你实在急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当即就过去看了。墓的位置有点偏,但墓坑是新砌的。

“有主儿了吗?”他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老人道,“要的话就是两千块钱,留下碑文,三天包用。”

裴子鸿只迟疑了两三秒钟就一口答应了。他跟着老人走进一间小屋,交了定金,留了碑文,老人抖抖索索地开了一张白条算是收据。弄罢一切出来,天已全黑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着,对这意外的收获说不出是宽慰还是沉重。

夜色免除了一切招呼应酬的难堪。

尽管窗帘低垂,他还是看见了家里的灯光。他没有急着上去,在楼下不远处找了个地方坐着。女儿正在气头上,他考虑着应该如何与她对话。

楼道里有人说说笑笑地下来,幸好黑暗中互相看不清面孔。五楼的家门依然紧闭着,门上却多了一张字条。他立即敏感到可能与自己有关,借着楼道花窗漏进来的亮光凑近一看,果然是的。

裴子鸿先生:

我借此屋为亡母守灵吊孝,再过三日保证归还。在此期间请你自重,不要来此打扰,否则后果自负。

鲍嘉玲

他一字一句地读完,然后双目落定在那个示威似地特意加大了的“鲍”字上,直看得眦睚欲裂。

思之再三,他最后还是没有擂门,撕掉字条,转身下了楼。

裴子鸿不事声张地在厂招待所住了下来。他自信再有两三天时间是可以跟女儿和解的。女儿生性倔强,从小就爱钻牛角尖,但内心却是明量懂事的,甚至还很软弱。当年为要给在乡下的外婆多寄点钱去,小不丁点地就知道跟他赌气,嘟嘴嘟脸地跟他打“冷战”,及至后来他认认真真地把家里的收支情况给她算了个账,又把自己打算戒烟把省下来的钱寄给外婆后,却又扑在他身上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说不跟爸爸说话太难过了…….不过说归说,一遇不顺心的事情又故态复萌。但现在她毕竟已步入该懂事的年纪了,她不是不知道老爸的这些年在外面辛苦奔波,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身不由己,万般无奈”!况且老子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去闯海弄潮、拼斗打杀,图个啥?说到底还不是在为你这个无人可以取代的独生女儿铺垫未来!……

他心须要抓紧将女儿的工作做通,及时将鲍瑞华的后事处理掉。骨灰就由他们父女俩送到石谷岩安葬,任何外人都不请。他从来就对国人大肆操办所谓红白喜事的陋习不感兴趣,在这一点上鲍瑞华和他倒是高度一致的,当年他们结婚就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两床被子抱到一块儿算数。人死入土为安。女儿一直接受现代教育,对此想必是能理解的。

令他牵心挂肠的是公司那边的情况。两百万巨款打过去了,当家的却不在场,几个人能把事情办好吗?可千万不能出什么闪失呵!招待所有一部外线电话,但打长途得在市里转。服务员说打省外晚上十点以前根本不要想。他反正也睡不着,决定等到深夜一点去碰碰运气。守机员得知他从特区来,便提出要跟他兑换外币,说是港纸美钞均可。问如此偏僻之地换来何用,对方说图个新鲜好玩。他搜了十几块港币白送,换了个昼夜随时使用电话的特权。然而第一次享受此特权便让他白等了两个多小时,还触了一头霉气。原来好不容易接通以后,公司那边却没有人接,也不知是都睡死了,还是一块儿又都进了收容遣送站。接线员按规定拔了他的线,他于是出言不逊,结果换来一通猛烈回击后断线了事。他吃了两颗安定好歹打发过这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戴了墨镜跑到厂邮电所给公司发了个加急电报,要那帮混账东西“半夜候话“,然后顺路到女儿那边观察动静。

他心悬悬地刚到四楼拐弯处,便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一个是女儿的声音,另一个是男的,声音也很熟。他停下细听,发现很像是副厂长黄培雄。黄当年曾在他们科技处当过处长,彼此关系还说得过去。大约是慰问来了……他心头不禁油然生出几许温馨。

房门小开着。裴子鸿正欲伸手推门,里面忽然传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是厂财务处的,今天跟黄厂长一起来,一是把厂里给你母亲的抚恤金带给你,喏,一共是三千二百元,你点一下;另外就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帮忙。是这样:你父亲三年前在特区脱离厂公司时,留下一笔呆账,共三万多块钱,至今一直放在那儿没有了结。厂公司早就撤回来了,要找他很不容易。他这次肯定会回来,因此想请你届时转告他一下,请他到厂财务处来一下,或者通知我们来找他也行……”

裴子鸿听得周身发毛,血气直往上冲:都说人一走,茶就凉。你们他妈的是人一走,就裁赃!那笔账他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几年前公司跟东莞的一家公司联手倒卖彩电的那件扯淡事情。生意做成后那家公司做了手脚,扣下了属于他们的三万多元。因这边的签约人是他,公司就让他去交涉。对方以应酬严重超支为由执意不给,后来提出给他和公司的负责人各两千元私了。他觉得对方也并非全属耍赖,不如现实一点,收回一个算一个。当即打电话给公司请示,那位负表人在电话里并没有表示反对,他便认为是默许了,于是照此进行了处理。四千元他一个也没要,全部拿回来进了公司的小金库。后来他和公司闹矛盾时有人提到这笔钱的问题,怀疑其中有诈。他觉得那是小人动作,没有理会,走时公司方面也没有正式谈过这个事情。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却又由厂里提出来,是他妈的什么混账居心?他恨不得马上冲进去当面辩驳!但在商界混了这么些年,他知道这种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唯一聪明的选择是惹不起就躲!

“主要是现在厂里在查这方面的事情,想弄明情况而已。”他听见黄培雄在打哈哈。

女儿嘀咕了一句什么,没听清楚。

当屋里传出告辞之声时,裴子鸿箭也似地向楼上窜去,一直逃到楼顶上才喘着大气停了下来。他躲在角落里,瞅着黄培雄他们出了单元门,摇摇摆摆地消失在去厂部的路上,这才长吁一口气,返身下楼。

此非久留之地。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女儿开门,把该说的话说了!就算你在你妈的事情上对老爸有气,但看在父女情份上总不至于对刚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吧?从小在厂里长大,对厂里这些整人的烂章法也不是一点不知晓的!……万没想到在五楼拐角处,他竟与正在垃圾孔前扔东西的女儿猝然相遇。一刹那间,两人都愣住了,而他却因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而多了一层尴尬。

“楼上的罗工好像搬家了?”他干笑了一下,算是既为自己作了解释,又给女儿搭了话。他清楚地看见女儿煞白的脸上抖动了一下,但随即便铁板似地冷硬下来,扔掉东西,扭头便走。他也未有迟疑,紧随其后进了家门。

外间已经完全布置成灵堂了,所有的家俱都罩了白布,连窗帘都换成了白色的,在明烛香火的后面是一个精致的黑底朱纹的骨灰盒,在骨灰盒上方,鲍瑞华的遗相怅然面对着这间她曾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陋室。

“这是哪儿弄来的?”裴子鸿问,他以前好像还没有见过这张相。

女儿横眉冷对,默不吭声。

他远近端详着又问了一句,女儿才生硬地回道:“我画的!”

他不由得诧了一下。他从未听说过女儿会画画,而且画得如此传神逼真!他正想再问,女儿却抢先发了话:

“请你出去。”

声音并不凶狠,只是透着一股森冷。他望着女儿,好久好久,才沉缓地说道:

“嘉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爸爸?”

“我不想让妈妈的灵堂遭到玷污!”

“嘉玲,爸爸是回来晚了,但你就不能听爸爸做个解释吗?”

“我不想听,我对你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裴子鸿被杵得张口结舌,窘态万状。面前这个缟衣素裙,怒目圆睁的女子就是当年那个成天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的可爱的小丫头吗?就是那个背着小书包,一进家门就满屋嚷着找爸爸的少先队员吗?……他的视线模糊了。

裴子鸿踱到里间,努力地稳住自己的情绪,然后走出来,用平和如前的语气说道:“嘉玲,我已经在石谷岩为你母亲买了一个现成的墓位,碑样也定了,你是不是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