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时器传出嘀嘀的声响。裴子鸿从木沙发上一跃而起,先在各个窗户上睃巡了一遍,然后挎上背囊出门下楼。
今天是大放风,他有一种走出囚笼般的兴奋。
“汪老板,忙呵?”在大门口碰到房东和太太,老先生极谦和地打着招呼。老两口都是香港居民,在此地买地皮建了这幢房子,除顶楼自住外,其余全部出租。
“不忙不忙,二老好精神呀!”裴子鸿以客套应客套。租房时他用了个“汪波”的假名,说是来考察市场办公司的。老先生租房唯一的要求就是按香港的规矩预付三个月押金,别的一概不问。
双方都像怕欠缺了礼节似的,不住地含笑点头。已经走过了,老先生又转身叫住他,客气地说道:
“汪老板,我楼上的电话已经安上计费器了,欢迎随时使用,长短途都可以。”
“呵,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他双手合十道。租户们除自己安装了电话的,一般都是到楼下的药店去打电话。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去打过一次。至少在近段时间,他必须在以往的所有熟人朋友中“彻底蒸发”,包括女儿在内。
他及时地戴上帽子和墨镜,往市区走去。
沿街小店铺不少,但顾客寥寥。他经过所有的店门时,一筹莫展的老板或伙计都会投来期盼的目光。他从不在这些小店停留,买东西都是在市区的几家大型自选商场,尽量避免一回生,二回熟。
与冷清的街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大言不惭地到处高悬着的“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淡阳”之类的大标语。在广东沿海的新开发区中,淡阳的宣传攻势可谓火爆,实际上他到这儿也多少受了此说的影响。
城市不大,市中心说到就到了。他先在一家酒吧要了杯冷饮。马上就有花枝招展的小姐过来搭讪,这边才撵走,那边又过来了。才坐下,又有小姐要代他点歌,邀他进包房什么的,他一律不予理睬,喝完冷饮,起身到柜台前结了账,甩手而去。
一家录像厅前,售票的小伙子正不遗余力地大声嚷嚷着:“最新版本的床上动作片呀,古今七十二种招式,俊男靓女,人肉大战!十块钱大饱眼福,不刺激倒赔二十!”
似乎哪儿都不是适合他去的地方。他踽踽地在大街上走着,脑子里倏然蹦出“丧家之犬”几个字儿来……意识到危险的情绪又上来了,他赶紧搬出“暂时的隐忍”“必要的代价”之类的话来抵挡平衡。这几乎成了他天天都要做的内功了。现在他甚至很后悔没有把龙玉珠留在身边。当时她确乎已经感觉到他将扔下他们一去不返,执意要跟他走,为此专门找他谈过三次,也哭过三次。她在老家已没有一个亲人,回去也无处栖身,但他不想拖着个累赘,硬着心肠拒绝了。在龙玉珠最后凄然地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种怨恨。现在想来这完全是犯傻,有她在身边,你至少不会感到如此寂寞,不会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动手,何况人家还是一个年纪足足比你小一半的黄花闰女呢!认真地讲,你有多少本钱看不起人家?……
“这个地方的黄鳝好贵哟,在我们那儿,只管下田去捉!”
裴子鸿正思忖着低头走路,一句地道的四川乡音传入耳鼓,循声望去,只见近旁一家餐馆前,两个迎宾小姐正打着川腔说笑,不由得放慢脚步多觑了几眼。两个女子好机灵,立即站正身姿,笑容可掬地用带当地味的普通话招呼道:
“老板,吃饭吧,有上等的生猛海鲜,山珍野味……”
“野味?啥子野味?”他停住脚,用四川话问道。
“呵老乡,请到里面看看吧。”其中一个立即也换成了家乡话。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跟着那小川妹进了餐厅。小川妹招呼他坐下后,递上一本菜谱,他细看时,却只有海鲜,没有野味,正欲发问,小川妹已躬下身子先问道:
“老乡是出差来这方的吧?”
“差不多吧。”
“那就吃海鲜得啦!”
“没有那个口福,山里人嘛,还是野味对胃口。”
“真想吃?”
“这个还兴开玩笑呵!”
“想吃什么?”
“先得问你们有什么呀!”
“……你跟我来吧。”小川妹直起身子。
她把他带进厨房,打开案桌下面的柜子,里面露出两个铁笼子,一个笼子里爬着两只穿山甲,另一个里面孤零零地关着一只猴子,猴子见了亮光,立即吱吱地叫着翻跳扑腾起来。
“怎么样?这里还有活蛇。”小川妹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加盖的大塑料桶。
“这猴子怎么个吃法?”他真的来了兴趣。
“吃脑花。”一个正在切菜的小伙子搭话道。
“生吃?”
“生熟听便。”
“价钱呢?”
“二千五。”
“这么贵?”
“大补脑哇!像老板这样年纪的人吃了,保证你日理万机不会觉得累。这玩意儿是最精灵的啦!”
外面忽然传来叫喊声。小川妹闻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面带赧颜地回来对他道:
“老板,对不起,我弄错了,这不是卖的,是别人寄放在我们这儿的。对不起……”
裴子鸿半天才回过神来,莞尔道:“放心,我不是工商局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卖的。请老板包涵。”小川妹边说边轻拽着他往外走。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餐厅柜台里,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正满脸狐疑地望着他。他漫不经心地回望了她一眼,心头却不禁一怔。
当裴子鸿把眼前这张女人的面孔与他平时在望远镜中隔街打望的那张女人的面孔完全重合起来时,他不无局促地改变了原本打算赶快出门的步态,在一张空桌前坐了下来,对着菜谱点了一份麻婆豆腐、一份水煮肉片、一份榨菜粉丝汤,又要了一瓶啤酒,趁小川妹复单之际,又故意问道:
“是不是地道的四川味呵?”
“绝对正宗。”小川妹回道,“不是吹,在这一方就数我们川粤轩的川菜有名。”然后跑到柜台前跟那位女老板嘀咕了几句什么。不一会儿,就见那女老板亲自拿着茶壶茶杯走了过来。
“老板是第一次光顾小店吧?”女老板边上茶边问。
“是呵,看见招牌上有个川字,就进来了。你也是四川的?”
女老板笑笑,甩出一句半生不熟的四川话:“炒米糖开水,盐茶鸡蛋!--”然后回到带广味的普通话道:“像吗?”
“有那么点意思。”裴子鸿笑道,心头却有些失望。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已经可以就势与之套近乎了。
“赵秀秀,听听你们这位老乡的评价。”女老板不无得意地对从厨房里出来的小川妹道。小川妹带点讨好地说:
“我不是早就承认你是半个老乡了吗?”
女老板便又对裴子鸿道:“听见啦,我是你们的半个老乡。”
裴子鸿立即调侃道:“那就该优惠一点罗!”心中暗笑:生意精遇到登徒子了。
“好说好说。”
这时外面进来一大帮客人,女老板便丢下他张罗去了,张罗完也不见回来打个招呼,径自回到柜台。他于是便有些后悔不该说最后那句话--初来乍到就想占便宜,太显俗气了。
他找隙与那个叫赵秀秀的小川妹搭讪,知道那女子确实是这家饭店的老板,但既不是老乡,也不是本地人,老家在离此地几百里的广西。
直到吃完饭,女老板也没再转到他跟前来。但赵秀秀过来结账时,却带点亲昵地告诉他:“老板说只收半价。”
他脸上立即就有些发热,执意要全价付款。赵秀秀只得去请示老板,说来说去,还是按半价收了。于是他悄悄塞了十块钱给赵秀秀,喜得小女子脸上鲜花盛开。出门时他特意绕到柜台前致谢,女老板笑容可掬地递了一张烫金卡片给他道:
“这是本店的贵宾优惠卡,欢迎随时光临。”
裴子鸿见优惠卡上印着“淡阳市川粤轩饭店店主梁菲”字样,下面还有她的电话和传呼机号。便问:
“想必你就是梁老板啦?”
“不错,不知老板你该怎样称呼?
“我叫汪波。”
“汪老板今后多关照啊!”
出得川粤轩,已是华灯初上时分,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裴子鸿感到一种平时少有的惬意,仿佛一下子与这座城市亲近了许多。回到住处站到那扇窗前时,更增添了一层莫名的兴奋与躁动。
不知什么原因,梁菲今天回来得特别晚。当裴子鸿发现对面的灯光亮起来时,已是凌晨时分了,接下来出现的情景,更给他的心境打了折扣。他看见一个男人随梁菲走进那间屋子,尔后就坐下来谈着什么,谈了一阵,就见梁菲起身拿了什么东西递给那男人,那男人看了一会儿,又跟她说了点儿什么,便转身往外走,然后灯就熄了,约莫两三分钟后,一辆轿车缓缓地从院子大门里驶了出来,然后飞快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这天晚上,对面窗户里的灯光始终不见再亮起来。梁菲显然跟那男人走了。他没有看清那男人的模样,只是发现脑门有点秃,凭直觉,他估计至少是个中年人,也许跟他的岁数不相上下,甚至更大。
她与这位秃兄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这样半夜三更地要往哪儿去?……这两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盘桓了整整一夜,明明知道与自己毫不相干,就是挥之不去。
第二天整整一个白天,也没见梁菲回屋。
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灼与失落感在裴子鸿心头弥漫开来,到得傍晚时分,这种感觉达到顶点。他看了看纱罩里的剩菜冷饭,决然地穿上外套出了门。
当裴子鸿忐忑不安地出现在川粤轩门口时,一眼便看见店堂里柜台是空着的。他跨进门,赵秀秀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老乡,你好!”
“你看,又来啦!”他笑答道坐了下来,然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咦,怎么不见老板呢?”
“梁姐今天有事没来。”
“她昨天可是和我有约的呀!“裴子鸿半开玩笑地说道,见赵秀秀踟蹰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旋即作释然状道:“闹着玩的,我知道她和她老公外出了。”
赵秀秀似乎有点困惑地盯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便忙自己的去了。
一连两三天,梁菲都没有在川粤轩露面,街对面也没有亮灯。裴子鸿一再失望之后,才想起何不按贵宾卡上的号码打一个传呼试试,但真要做时又动摇了:万一人家复机,你说什么?……确乎只是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来坐卧不宁的莫名堂。
龙玉珠的影子又开始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清晰撩人,种种往事包括那些说不清情由的芥蒂和争吵,都以亲切的意味重新浮现在裴子鸿眼前。他记起有一次他出门忘了带钥匙,半夜回到住处喊破嗓子都无人理睬,最后还是龙玉珠冷得抖抖索索地下楼来给他开了门,事后他知道当时她正发着烧。他不明白自己对这样一个知根知底而又忠心耿耿的女子为什么总是拒之千里,照理说,出了华露那样沉重的教训后,你就应该懂得她的价值的!
但他对是否让龙玉珠马上到淡阳来,仍然举棋不定。
又过了几天,裴子鸿终于给堂姐挂了个长话。不出他所料,龙玉珠果然常到堂姐那儿去打听他的消息。据说她正在一个什么培训班学习英语,对今后似乎还有一番打算。这使他越发感到自己过去太小看了她。他定下一个时日,让堂姐转告她准时到家接他的电话。不过他也留了一点再次考虑的余地,把时间定在一个星期之后。
从邮局出来路过川粤轩时,他破例没有进去,目视前方昂首而过。里面似乎有目光跟踪,但他坚持着没有回头。快到住处时,他同样强令自己低下头,不往那个几天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的阳台和窗户上张望。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难得的自尊和超脱。可是还没有横过马路,他的这种精神状态便受到了挑战,仿佛是第六感官告诉他,那个阳台上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
阳台上多了一根前些天他似乎没有看见过的拖帕。
她回来了?
可是阳台门和窗户依然关得严丝合缝,不像有人的样子。要不然……他的脑子闪过那天夜里见到的情景。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念头作祟,他突然转过身,决然地朝对面走去,走进那个他早已看熟却从未越雷池一步的大门,经过一个有草坪和花坛的大院,点着数踅进一个单元门,象一个老常客似地径直上到四楼,在要找的那扇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扇与旁的人家别无二致的绿色铁门,中间是几排锃亮的不锈钢柱子,门锁上方,一个口含铁环的镀铜狮子头,正对他怒目而视。他冲动地掀起那铁环,但又轻轻地放了回去,退到几步开外的楼道口站住了。楼道和走道都打扫得很干净,他想象着她在这儿来来去去的样子,想象着她进屋后将门一关,放心落肠地躲进属于自己个人的小天地里,御掉白日的面具和铠甲,还原成天然随意的自我,在无所顾忌中做一个女人想做和该做的事情……如果她知道有一架望远镜经常躲在远处窥视她,将会作出何种反应?如果她知道窥视者是何许人,又会作出何种反应呢?……裴子鸿突然象个害怕露马脚的小偷,转身急步下楼,飞也似地离去了。
那个拖帕是干的。当裴子鸿在望远镜中得出结论后,被搅动的心绪再次趋于平静。他决定不再到川粤轩去。
大约是吃了剩菜剩饭,裴子鸿的肚子忽然闹起内乱来,成天蹲在厕所里,不到两天人便瘦了一圈。他越发想念龙玉珠,后悔那天给堂姐打电话过于谨慎,没让她给传话,让她直接到这儿来。那天他在电话中仍佯称自己在东北考察,完全是过分小心了。实际上有几个人知道你有这么个堂姐?再说堂姐自幼待你如同亲兄弟,莫非还会出卖你不成?
在约定通电话的日子到来之前,裴子鸿的病情总算控制住了。他先决定就到房东那儿去打,事到临头却又否定了。有人在旁边,说话毕竟不方便,还是去邮局。
邮局长话间的门和隔墙全是整幅玻璃的,彼此可以一览无余却听不见声音。他身体依然虚弱,连拨个号仿佛都很吃力,拨了几回不通,便用手肘撑着桌面,歪着身子且歇且拨,不意间玻璃墙那边一位正在打电话的女郎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发型、那身段、那动作,都太像梁菲了!只是那身绿底白花连衣裙他平时没见梁菲穿过。就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他忽然来了精神,差点儿就要敲打玻璃了。那女郎像是知道有人在背后偷窥一样,始终都只正正地给他一个背影。门外有人等候,他又不好离开绕到前面去,同时心里也说不准此时到底是见她为好还是不见她为好……正犹豫不定时,那女郎放下电话,起身开了门,径直向营业柜台走去,留给他的依然是一个背影。
一个难得的打招呼的机会!但偏偏在这时长话通了,听筒里传来堂姐有些失真的声音:
“子鸿吗?哎呀这个星期玉珠一直没有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情我转告她可以吗?”
“她没来?”裴子鸿感到有些意外,“怎么没来呢?”
“不太清楚,我觉得这一段她有点行踪不定的,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裴子鸿心头咯噔了一下,寻思片刻,说道:“你见到她时告诉她,如果她想提前回公司上班,就打个电报到淡阳市邮局,收报人写汪波,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会及时转给我,我正在各处考察,暂时没有固定的住处。”
“你从东北回去了?”
“刚回来……”
待裴子鸿打完电话来到营业柜台,已经不见绿底白花连衣裙的影子。他决定到川粤轩看看--以最平常的心态,吃顿好饭,补补身子。
老远就看见赵秀秀在门口招揽顾客。小女子眼尖,隔着马路便发现了他,立马一阵热切地招手。他心头原本还有点那个,见她一如既往,全无异样,一下子平和了许多,到得近前时已经完全表情自如了。
“怎么这么多天都不见来啦?我们老板还在念呢!”赵秀秀的嘴比脸更甜。
“喝,真会抬举人,川粤轩莫非就差我这么个食客?”裴子鸿笑道,“老板在吗?”
“进去吧,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