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里客人不多。梁菲正在柜台里神情专注地看什么,身上穿的却是一套暗红色的西装。裴子鸿走过去轻轻叩了叩柜台,她起头来,双眼立即闪出光彩:
“呵,汪老板!”
“你好。”他带点矜持地问候道。
“瘦了,忙什么呀?”
“感冒了,刚好,这不,来补充点儿营养。”
“好,我今天弄几样好菜给你吃。汪老板的宝眷莫非不在这里?”
“是的。”
“哎呀,一个男同胞在外头,够辛苦的。”梁菲边说边在菜单上写了几样菜,招呼服务生带进厨房去做,然后从背后的橱柜里取出一瓶泸州特曲道:“喝点家乡酒吧!”
裴子鸿想推辞,又怕她误会,以为他是怕她赚了他的钱,便作欣然状道:“好,好的,听说这酒还有治疗伤风感冒的功效呢!”
菜上齐后,梁菲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道:“今天就算我请客。你慢慢吃,吃好了我们再聊聊呵。”
不知是因为病体初愈,还是因了女老板不明情由的慷慨,这顿饭裴子鸿完全没有吃出味道。快吃完时,梁菲来到桌前坐下,带点苦笑地望着他道:
“汪老板,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他放下筷子。
“帮我应付一个场面--也许你会觉得有些荒唐,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唔,是这样:我被一个男人纠缠上了,一个有家有室也很有背景的男人……说简单点吧,我若不依他,我这个小店就无法开下去,甚至无法在此地立足。为了摆脱他,我没少破费,但都没用。说穿了,他敢欺负我是因为知道我在这里是孤身一人。我曾诓他说我的丈夫在四川一家科研机关工作,目前正在想办法调大亚湾核电站,我来这儿实际上是为他打前站的。我想请你假冒一下我的丈夫,关键时刻出面一下,让他知趣、滚开!”
“抱头鼠窜!”裴子鸿做了个夸张动作,他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内心的疑惑和怵惕。梁菲的话立即使他想到了那天夜里见到的那个秃头男人,但她说得如此轻松,他不能不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
“不过,在答应你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中我呢?”
“这不难解释,你恰好是四川人嘛!再说,你身上也有那么股、那么股…….叫我怎么说呢?就叫做知识分子味儿吧!”
“承蒙抬举。”裴子鸿笑道,“不过,你没考虑到另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看我有多大年纪了?”
“也就是四十出头吧。”
“那么,恕我冒昧:你的芳龄?”
“二十七。”
裴子鸿笑道:“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正般配呀!”
女老板的冲口而出让裴子鸿心头一阵莫名躁动,但他嘴上还是没有松动:“我要是爱莫能助呢?”
“不会吧。不知怎么的,我对你有一种信任感,我觉得你会乐于帮助我的,也许还不光是在这件事。”
“你太会说话了!”裴子鸿掩饰着内心的兴奋道。这时有客人叫唤结账,梁菲跑过去三下五除二地了结后,又凑过来带点央求地问道:
“汪大哥,刚才你算是答应我了吧?”
“坦白说,事情来得有点儿唐突。我得考虑一下,明天再答复你可以吗?”
“也好,我相信你不会使我失望。”梁菲嫣然一笑。
离开川粤轩,裴子鸿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沿着大街一直往福特汽车城走去。福特汽车城是此地的一项最大的外资项目,但不知是何缘故,土地出让后一直没有上马,只留下若干地界标志和一幢华丽的办公大楼。大楼前草坪宽阔,常有附近工厂的打工仔打工妹们成群结队地在上面休憩嬉闹。他找了一处清静的地方躺了下来。
仰望着头顶上的悠悠白云,他似乎也产生了一种飘浮感……不知冥冥之中命运又将对自己作出何种摆布。他明白自己对这个女老板并没有失去兴趣,其突然提出的这个请求,无异于一把火点燃了他渴望更真切地窥探了解她的私生活的欲望。他不知道前面会不会又是一口陷井,但却有决不会再让华露的事件重演的充分自信。
天黑后裴子鸿才摸回住处,然后便准备好望远镜等着街对面的灯亮,想象着久违的窥视将会给他带来的新的感受和新的刺激。在饭店里,他是在明处她是在暗处的,而在这里却完全改变了位置。这是她梦也想不到的。好啦,小女子,你碰到的已不是一个冒失莽撞的毛头小伙子,他不会让你牵着鼻子走的!
然而就像早就识破了他的秘密似的,街对面的灯一直没有亮。但早晨起来时,他却发现对面阳台上飘飘荡荡地多了两样东西,用望远镜看时,是一条内裤和一个乳罩。他反复回忆后确信,至少是昨夜他上床就寝之前,这两样东西还未曾出现。
这女子,在捉什么迷藏……?
裴子鸿疑虑重重地来到川粤轩。
梁菲正领着大家做清洁,见他来了立即把事情交给赵秀秀,背着众人小声道:“考虑好了吗?”
“考虑……嗯,我怎么老觉得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呢?”裴子鸿半笑不笑地盯着女老板道。
“汪大哥,你真是想得出来!像我这样天天忙得象打仗一样的人,还有闲心来开这种玩笑?”梁菲涨红了脸道。
“我想仔细地听你讲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
“哎呀就那么个事情嘛,他下午就要来!如果你有兴趣,以后我慢慢给你讲得啦!”
“今天下午?呵不,你未免太性急了!”裴子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我还没有思想准备,怕到时候表演不好露馅。”
“要什么表演呀!你闷在那儿就行了,找机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四川话,余下的事情全部由我来应付。”
“听你的口气,好象非上不可啦!”
“汪大哥,我会知恩图报的。”
裴子鸿原本就不是真想拒绝,见她这样说,便鼓起勇气问道:“梁小姐,恕我直言,我凭什么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呢?”
“我猜你就会提出这个问题。我暂时确实还拿不出什么凭据来让你相信我。现在我只能说:凭你的直觉吧。”
“那可是女人的专利呵。”裴子鸿笑了。
这时赵秀秀过来问是否可以开门营业了,梁菲扫视了一下店堂,指着堆码在角落里的一摞空啤酒箱道:
“要么就赶紧去退了,要么就放到保管室去,堆在那里办展览么!”
赵秀秀应喏着,梁菲又给她交待别的事情,正说着,电话铃响了,裴子鸿顺手接了过来。
“找梁小姐。”听筒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裴子鸿把电话递给梁菲。梁菲一接,神情立即就有些不自然,极勉强地嗯嗯着,直到放下电话。
“又是那个吧?”赵秀秀哼了一下鼻子不屑地问,见梁菲不吭声,又带点讨好地说道:“只有你才这样软呵,要是我呀,早就不理睬了,肯信他真敢把饭店封了!”
待赵秀秀走开后,梁菲黯然地对裴子鸿道:“说曹操曹操到。”
“他怎么说?”
“他中午就要来。”
“到底是什么人,这样霸道!”
“汪大哥,别的都不说了,现在我只想得到你的明确回答:你帮不帮我?”
“我倒想真的见识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三头六臂还是铜头铁脑!”
梁菲脸上立即有了喜气,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这样吧,等会儿我们就在这里吃吃饭,然后就到我的住处去。”
两人吃罢饭离开店子时,正遇到一帮老顾客进来,梁菲一边热情招呼,一边与他作亲昵状,到得街上,就干脆挽住胳膊,示威似地沿着南山大道走去。裴子鸿先还有点心虚,怕碰到房东或同楼住的房客,转念一想,这些人并不知晓他的底细,更未必认识梁菲,也就镇静下来。他们一直走到他朝夕打望的那幢楼前,进大门、过院坝、上楼道.,寝般地进入到那套他曾作过无数次遐想的房间里。身临其境,他才发现房间远比他想象的大,共有三间居室一个客厅,他平常窥视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间而已,其余两间连同厨房卫生间都是朝院子和别的方向开的窗户。这就是说,梁菲只要不进那间房或者晚上不开那间房的灯,他便发现不了她。他不禁可怜起经常藏在街对面的窗帘后面那个枉费心机地摆弄望远镜的家伙来,同时对梁菲这段时间是否真的失踪也拿不准了。参观房间时,他推开临街那间的窗户,打量着自己的住处,差点儿就想点破秘密了,但忍了一下,终于没说。他觉得要说刚才在下边时就该说的。
梁菲让他在靠院子那边的客厅里坐下,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说道:“这是你的道具,等会儿他来了,你要做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就说刚到,事先没来得及通知我。”
裴子鸿掂了掂旅行包,不禁笑道:“他要是不相信,打开旅行包看呢?”
“这倒还不至于。”梁菲莞尔道,“你也不要把他想象得太凶险,其实挺心虚的。我真拉下脸来他也不敢怎么样,只是我不想得罪他。”
“他是本地人吗?”
“也算吧,但不住在这里,住在惠州。”
“是个官儿吧?”
梁菲避而不答,却从里屋拿了本相册出来,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道:“你要扮演的就是这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军人,乍看之下,面部轮廓还真有几分像他。旁边还有张青春少女的照片,他没费多大力气便看出这是女主人当年留下的倩影。
“你的夫君?”
梁菲欲言又止。
“这时你才十几岁吧?”他又指了指旁边的那张。
“十八岁。”
“青梅竹马?”
“不,是别人介绍认识的。”
裴子鸿心头涌起一连串的问号:结婚几年了?有孩子吗?为什么没有近一点的照片?……可他没好意思刨根问底。
待了约莫二十来分钟,楼下传来汽车声。梁菲起身朝窗外望了望,神情突然变得有点紧张,说:“来了。”
不知是受了梁菲的影响还是怎么的,裴子鸿立时有点手脚无措起来,二郎腿一会儿放上,一会儿放下,拿烟的姿势也老觉得不对头。梁菲见了,急中生智道:
“哎呀干脆你进卫生间去洗澡吧,没听到我的暗示不要出来!”
于是裴子鸿被连拉带扯地塞进了卫生间。梁菲为他调好热水器嘱咐说:“要像模像样地真洗呵!”
他在里面哭笑不得,真也就脱得赤条条地洗起来,一边留心着外面的动静。他听见梁菲在屋里跑来跑去,不知在忙乎什么,不一会儿,便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接着是开门声和人进屋的声音。
“妈的,今天差点儿撞车了!”男人做作的尖嗓门儿。
“是吗?”梁菲的声调也有些失真。
“还好,老天保佑,没有出事。”
接着便是一阵零乱的可疑的声响,再接着整个房间忽然沉寂下来。他仿佛看见梁菲正将食指放在嘴中间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随即两个人的脚步声往临街的那间屋移去,他立即将水关小,蹲下来把耳朵紧贴在门下方的百页窗上,可外边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见。于是只得一门心思洗澡,在宜人的暖流中享受着那一分惬意,想到梁菲也曾这样一丝不挂地待在这小小的天地间,心头又不禁生出几丝异样的感觉……人生的际遇有时真是妙不可言,几天前还踮起脚尖在街那边傻乎乎地打望,这会儿却钻进人家最隐秘的处所来了,看来你裴老兄这辈子还没有到剧终之时呵!
“喂,水温合适吗?”
外边一声脆生生的喝问打断了裴子鸿的遐想,他听出是梁菲,赶紧回道:
“可以,可以。”
“要浴巾吗?”
“等一会儿吧。”
“你先拿去吧,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外面擂起门来。
明白这不过是在演戏,他也就顾不了许多了,打开门,将一只手伸出去。
“哎呀你的嗅觉是不是有问题呵?煤气味儿这么重!”不想梁菲却咋呼呼地叫起来,“快打开窗子排排气,快打开!”说着竟一头钻进浴室,吓得他差点儿惊叫露馅,幸亏她那边示意及时,才控制住了,只得用浴巾裹住身子,待她装模作样地胡乱折腾一通出去后,方才关上门,偷偷地吁了一口长气。
“我要等会儿才能回来,你洗好后先休息一下吧,脏衣服就扔在那儿!”梁菲急匆匆地咋咐着,随着砰地一声门响,一切复归寂静。
裴子鸿待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披上浴巾急步窜到窗前悄然下望,可惜稍晚了一点,只看见一个秃顶在轿车门边晃了一下,便缩进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