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估计梁菲不会陪这个家伙远去,便穿好衣服在屋里坐等,不意间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未曾封口的信封,拿过来看时,竟是一大摞崭新的钞票。这十有八九是那位扫兴而去的秃兄留下的,因为他刚才并未见着这玩意儿,于是便有些纳闷:好事没有做成,何以还会如此大方?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大度,还是为今后留下的伏笔?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梁菲才主动送一程的?……那家伙到底是个啥人模狗样呢?可惜除了秃顶之外,他连个高矮胖瘦都没弄清楚,如果老兄就此吓得黄鹤一去不复返,那还真有点儿遗憾呢。
干等了一阵,裴子鸿觉得无聊,便打开电视来看,可翻来翻去除了港产粤语片还是港产粤语片,又随便抓了本杂志在手里翻着,看了一阵,搁在沙发上的电话响了。
他以为是梁菲打来的,结果却是一个男人来找梁菲的。他问其是什么人,可不可以传话,不料对方却颇不客气地反过来询问他是什么人,他愣了一下,冲口道:
“我是她老公!”
对方似乎感到有些突然,哑了半天才回道:“你就说有个叫郑达的有事找她。”
“什么事?”
对方挂了。
不到三分钟,电话又响了,又是一个男人。他照样打发掉后,心头不禁一阵发毛:她到底认识多少男人?确乎只是到这时他才想到,一个女子要在这种本属男人打天下的地方立足,没有一点手腕实在难以想象,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以男人制男人--要用时,随手抓来;用不着时,变个法儿蹬掉。今天你见着的一幕不就是活注脚么?刚才她的表演真可谓炉火纯青了。
他坐不住了,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你人生地不熟,绝对玩不过这个女人。你已经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她利用了,谁知道她下面还要利用你做什么?……他站起身,目光却不期然地落在那个信封上,脑子飞快地在君子与小人之间拉锯,最后还是决定不去动它,谁能担保这不是一个引你上钩的诱饵呢!
裴子鸿像在自己的住处散步一般,绕着所有的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决然地开门走了出去。
谁知下到三楼,便和匆匆赶回的梁菲不期而遇。
“怎么,你要走?”梁菲一脸诧然。
“哦,见你老不回来,估计这儿已经没有我的事了。”裴子鸿微微涨红了脸道。
“不要慌嘛!”
梁菲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回屋里,然后不露声色地到放信封的房间去看了看,出来时眉眼间明显地增添了笑意,说道:
“汪大哥,明天到海滨浴场去玩玩怎么样?”
“是想犒赏我,还是事情没完?”
“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又是非去不可?”
“对,非去不可!”梁菲笑道,“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店里等你。就这样,说定了啊!”
裴子鸿犹豫再三,贪污了刚才接那两个电话。两人出门下楼来到街上时,梁菲提出要打的送他,他借故婉谢了。待梁菲骑上摩托走后,他独自在外面兜了个圈子,悄悄溜回对面的住处。
翌日一早裴子鸿便醒来了,躺在床上点起一支烟慢慢抽着。时隔一夜,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有了一种不真实感,他下床走到那扇窗前,久久地凝视着街对面,直到心头暗暗地滋生出一股欣悦之情。是的,没错儿,街对面那个风韵十足的少妇约定今天和他一起去海滨浴场--管他是犒赏还是继续演戏呢,这个邀请本身就给他带来了一种久违的亢奋,事实上从昨天开始他就在憧憬那诱人的蓝天碧海了。
他准时去到川粤轩。梁菲正在打电话,见到他,点头示示意,继续说她的话。她今天穿了一身别致的猎装,头发用带子束着,显得容光焕发,柜台上放着一个鼓鼓的旅游背包。赵秀秀给他端来一杯茶,又问他想不想吃点儿什么,他摇摇手,让她去了。在这位小川妹面前,他对自己的新角色似乎尚怀有某种尴尬。
梁菲打完电话,兴奋地对他说:“喂,我们今天不去浴场,去另一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什么地方?”裴子鸿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的防范意识。
“同样是在海上,但更有意思……不过有一个条件:对外人绝对保密。听说过花石岛吗?”
裴子鸿立即有数了,早在特区时他就听说过这个名声在外的渔村小岛。于是小声道:“去买水货?”
“有兴趣吗?”
尽管心头有些忐忑,裴子鸿还是欣然同意了,但申明身上没带钱,只能跟着去看看热闹。梁菲似乎并不在意,打点完店里的事情,便推出摩托,带他出发。
去海滨的公路相当宽阔,来往的车辆也不多。摩托迎着略带咸腥味的海风向前急驰,裴子鸿几乎是紧拥着梁菲坐在后座上,少妇柔软润滑的肌肤和身上散发出的馨香气息,使他陶醉得一阵阵地喘不过气来。
“汪大哥,可以自我介绍一下吗?”
“姓汪名波,现年四十有五,大学毕业,现为峨岭市某公司高级工程师……哦,还有,丧偶,膝下有一小女正在上海念大学。可以了吗?”
“你现在住淡阳什么地方?”
“这个嘛,暂时保密。”
“为什么?不是有什么非法活动吧!”
“随你说吧!”
“提个问题:你此时此刻怎么看我?”
“只看见背影。”
“真会说话!不至于认为我会把你拉去卖了吧?”
“无所谓,反正光棍一条。”
“说话算数呵,告诉你,我们去的可是个寡妇窝呀!”
“正愁没人收留呢。”
他敏感到她的身子极轻微地颤栗了一下。
只二十来分钟,两人便到了海边。梁菲将摩托存放好,带着他来到坐飞艇的地方。所谓飞艇乃是一种大马力铁壳小舟,无遮无拦的,许多游人都在那儿乘坐,三十元钱就可以过把瘾,到海上去兜上一大圈儿。他们上了一艘空艇。年轻的船老板看样子和梁菲相当熟,一上船就用广东话开玩笑,还不时偷眼觑他。
飞艇离岸后很快就加了速,在湛蓝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雪白的浪带,冰凉的浪沫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梁菲指着远处一片花团锦簇的海滩说,那里就是海滨浴场了,然后凑近裴子鸿解释道:
“昨晚上‘客’来了,下不得水,等这几天过了一定陪你去!”
裴子鸿笑笑,表示懂了。
渐渐的,海滩和港湾都在身后消失了,周围只剩下无边的海水和偶尔出现的海鸟。不久,远处出现了一个黛绿色的小不点儿。梁菲兴奋起来,说这就是他们今天要去的花石岛了。
“这么小?”他说。
“小?上千人的大渔村呢!”飞艇老板搭话道。梁菲这才介绍说,小伙子就是这个渔村的,叫阿钟。
果然,随着飞艇的迅速接近,那小不点儿就象魔术般地膨胀起来,最后竟变成了一座方圆约有两三里的大岛屿。飞艇绕着岛子驶向朝外海的一面,一人偌大的渔港倏然出现在眼前,港湾里星罗棋布地停泊着百十来艘大大小小的渔船,岛上则错落有致地耸立着一幢幢五颜六色的小洋楼。裴子鸿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华丽的海上渔村,一时真有眼花缭乱之感。
“如何?”梁菲问。
“呵,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他大发感慨。
“都是近些年做水货发的。光靠打渔,八辈子都莫想!”
“就没人管?”他问,实际上是道出了此来的担心。
“天高皇帝远嘛。”阿钟笑道。
飞艇靠岸后,小伙子先跳上去系好缆绳,然后牵扶梁菲和裴子鸿离了船。步上十来级台阶,便来到一条小街上。小街约有十来米宽,两三百米长,所有的房屋都建在靠里一侧,看样子多是住家户,也有些海鲜铺、杂货店、发廊酒吧什么的夹在其间,而且都像模像样地挂着招牌,裴子鸿甚至还发现了几家歌舞厅和卡拉OK厅。短短的街道上除了行人,还有自行车和摩托来往。靠海一边砌着石栏杆,栏杆前零零散散地撑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下面是出售贝壳珊瑚、香烟冷饮的小摊,一些游客正在那儿讨价还价或坐歇小憩。
走马观花了一下,梁菲便带着裴子鸿踅进一条更小的街,来到一家四周有围墙的小洋楼前,按响门铃,里面走出一个眼睑发黑的中年妇人,见了他们,不冷不热地打了招呼,便喝退跟在身边的大狼犬,让进屋里。在客厅里落座后,那妇人有一句无一句地和梁菲说着本地土话,脸上始终不见笑容,也不往他这边看,好像他压根儿不存在似的。后来妇人就起身进里屋去了,梁菲对裴子鸿做了个鬼脸,也跟了进去。裴子鸿就干坐在那儿,任凭视线在客厅里漫游。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此时还是被这间渔家的客厅所显示的富裕程度震惊了:姑且不说一色的镶木地板、红木家俱、落地式空调、大屏幕彩电之类,单是厅中央悬着的那盏豪华水晶大吊灯,没有上万元恐怕就拿不下来。看得出主人还是懂得追求一点雅味,四壁上嵌挂着各色各样的字画和工艺品,可惜太挤太满,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批量生产的玩意儿。整个厅里最显要的位置自然是观音菩萨和赵公元帅的属地,两位尊神前香烟缭绕,供果罗列,还放有一排跪拜用的蒲团。当他站起身来想看看落地大窗外的景致时,竟发现院时的一个棚子里停放着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他认了半天,认出是一辆林茨。看来是钱多得着实没处花了——小小海岛上拿这玩意儿来何用?……
裴子鸿正兀自纳闷,梁菲出来了,搭讪两句,便示意他开路。两人出得客厅,发现那妇人已在院子里逗那条大狼犬玩耍。见了他们也不说话,送出院子就将大铁门关死了。
“这妇人怎么这样冷淡?好像我们是上门讨饭的。”来到小街口,裴子鸿有点不了然地说道。
“这些土富婆都是这副模样。不过她今天主要是怨我事先未经她同意就带了你这个陌生人来。”梁菲解释道,“后来我说你是我老公,才没事了。”
“她信吗?”
“好像信了。”
“说是说,昨天你送走那一位呢?”裴子鸿问道。
“他倒是完全信以为真了,吓得屁滚尿流。”梁菲开心地笑道。
“再拿我当活道具,我可要出场费啦!”
“你放心,绝对是有赏服务。”
不知怎么的,梁菲话一出口,便倏地红了脸。裴子鸿敏感到什么,也有点不大自然起来,便说起刚才在院子里看见的那辆林茨轿车。梁菲趁此转弯道:
“你以为那是做摆设的呵?错!是在等着上牌照,一旦牌照到手,就堂而皇之地运到陆岸上去卖大钱啦。”
“牌照好搞吗?”
“这些根本不用操心,这儿早已是走私一条龙了,也就是花点银子而已。”
“这样有恃无恐啊?”
“这算什么,还有走私人的呢!五万元一个,包送到香港,到菲律宾八万。”
裴子鸿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他故作好奇地问:“你是说偷渡?”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不过他们叫送人。怎么样,有兴趣尝试尝试吗?”
“呵,免了吧免了吧!我可不愿玩命。”
“其实出去了也很具体,有钱就是天堂,无钱就是地狱。我就想,与其两手空空地过去当人下人,不如就在这边混,大小是个老板。”
“英雄所见略同。”
返回淡阳住处,梁菲才向裴子鸿展示了她今天的战果:六条金项链、十四枚金戒子。
“今天是突然打上门去的,就收到这点存货,也可能是因有你这个外人在场,人家不肯多拿出来。”梁菲喜孜孜地摆弄着那些沉甸甸、黄灿灿的玩意儿,然后一把捧了,递到裴子鸿面前:“要不要?都给你了!”
“生意是你做的。我今天开了眼,已经很感谢啦。”裴子鸿没有伸手。
“你真要谦让,我就不勉强啦!”梁菲看着他说。
“真的,我不要。”
梁菲拉开抽屉,将东西全部丢了进去,然后笑嘻嘻地说道:“喂,对那个富婆印象如何?如不嫌弃,我可以给你们拉皮条。”
“她是寡妇?”
“我说过那里是个寡妇窝呀,几年前男人出海时遇到台风翻船喂鱼虾了。”
“怪不得她那张脸冷就像纸壳做的一样。”
梁菲忍俊不止,吃吃地笑起来,说:”人家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呵!“说罢笑得一发不可收。
裴子鸿无形中受了感染,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头忽然一热,猛地抓住梁菲的手道:“好呀,你真健忘,人家会要你的‘老公’呵!”
这一来,两个人更是大笑开怀,直至前仰后合。
两个人都从这笑中意识到一点什么,但却都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梁菲在川粤轩招待裴子鸿吃晚饭时,告诉他说,货已全部出手,净赚五千,说罢拿出一千元要给他做辛苦费,他再次谢绝了。
“来日方长嘛。”他说。
梁菲坚持再三未果,只得将钱收起道:“我第一眼就觉得汪兄不是等闲之辈,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过奖过奖。”裴子鸿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