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进得站长办公室,李美丽二话不说,打开挎包,从里面取出整整齐齐的六扎百元大钞,堆码在站长的办公桌上。屋里的其他人包括裴子鸿在内好像都对这个场面缺乏思想准备似的,都大气不进小气不出地愣在那里。倒是站长老道一些,笑呵呵地对自己的部下道:
“小王,罚金应该交到财务科去嘛。”
王干事想解释,但嗫嚅了半天都没说出所以然来,于是李美丽接话道:
“请站长先把他手上的东西取了好吗?”
站长觑了觑,对王干事挥挥手道:“取吧,取吧。”
王干事立即上前开了铐子。裴子鸿活动着手腕,上面已留下了两个红圈儿。
手续极简单,不过是交罚款开收据而已。约莫二十分钟后,裴子鸿便和李美丽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福特轿车。
就像要甩掉身后的所有不快似的,车子一上大路李美丽便加了速。看着一脸肃然地抹着方向盘的李美丽,裴子鸿多少带点恭维地说道:
“平时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股泼辣劲。”
“是得泼辣点呢。”李美丽说,“进出这种地方也不是头一回了,反正他们要的是钱……没想到我会来吧?”
“完全没想到。”裴子鸿如实道,但他已经估谙到十有八九是梁菲委托她来的。
果然如此。但李美丽接着讲的事情却使他大为震惊。
“她受伤了。就是与你分手的当天下午,从广州坐班车回淡阳的路上翻的车,车上共有十几个人受伤,还死了两个。她算重伤:右腿两处粉碎性骨折,左胳膊也断了。”
裴子鸿惊愕之余,歉疚之情油然而生。幸亏没有走出那一步……默坐了一阵,他不无怨艾地说:“你们应该早点儿告诉我嘛!”
“早告诉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干瞪眼!”
“她现在怎样了?”
“术后情况还可以,但起码要两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
到广州时,李美丽请裴子鸿在流花饭庄饱餐了一顿。裴子鸿对她说:“欠你太多了,怕以后还不起呢!”他已得知六万元罚金全是她垫的。
李美丽却继续跟他谈梁菲。
“我给梁菲看过相,她这个人没有财运,小发一点可以,一做大就非栽不可!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合伙做生意。”
裴子鸿这才明白她上次洽谈合伙时何以那样固执。
当晚九点,车抵淡阳。刚驶过淡水桥,李美丽的大哥大便响了起来。她把车停在路边接话,接完后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怪话,对裴子鸿道:
“我们先绕到一个地方去办点事情。”
车子拐了几个大弯,驶到一处灯火辉煌的地点停下。裴子鸿细看时,竟是号称此地野鸡大本营的美乐大酒店。但见霓虹灯闪烁的门厅内外,红男绿女拥进拥出,外面小广场上还有不少客人在和那些“站道”的野鸡们打情骂俏,讨价还价。他不明白她何以要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但从其情绪看,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初到淡阳时他曾来这儿“观光”,差点儿陷入野鸡的重围。报纸电视上天天喊扫黄,这儿似乎却从不受影响。
他忽然发现了一张颇眼熟的脸,定睛看时竟是川粤轩里的一个女招待。小女子正在路灯下跟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说着什么,大约是话不投机,不一会儿便扭身而去,转悠了一圈,竟来到离他的车子仅几步远处停下。不多会儿,一男子便踱过来与之搭讪,这一次似乎比较投机,只几句话,两个人便情侣一般地挽着手朝门厅那边走去。尽管他早就知道涌聚沿海的各地打工妹中,有一些在暗地里从着这种“第二职业”,但对于这个平时给他印象还不错的小女子也走入此道,仍有一种若有所失之感。他闭上眼睛,干脆什么也不看了。
李美丽回来了,铁青着一张脸,坐进车里便取出烟来一阵猛抽,然后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酒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早就发现这小子不是玩意儿!”
裴子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道:“你说谁?”
李美丽没听见似地仰靠在椅背上,兀自冷笑道:“哼,寻欢吧,作乐吧!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你到底在说谁呵?怪吓人的。”
“还有谁?郑达那只小公狗呗!”李美丽点起一支烟,大口地抽着,然后冷不丁地对他道:“汪老板,今晚上你不会有什么急事儿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也就是想好好睡个觉。”
“那就陪陪我,可以吗?医院反正晚上也不准探望。”
裴子鸿眄了李美丽一眼,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才半认真半玩笑地回道:“你完全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轿车轻轻地发动起来,两道强光扫过避闪的人群,很快便上了大道。当裴子鸿发现两旁的灯光越来越稀疏时,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在市内。后来他发现车窗外隐约有波光闪动,不禁问道:
“到海边了?”
“是的,这是滨海大道。”
“你想去哪里?”
“丽晶花园,我的别墅。”
裴子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庚即就有些呼吸不畅。他望着窗外,心跳不已。
疏星横斜的夜空下,幽波起伏的大海愈发显得深不可测,涨落的潮水像巨大的海怪在用舌头不停地舔头岸滩,极深极远处,依稀有夜航的桅灯闪烁。未久,前面出现了一片静谧的灯光,灯光很快映出了一幢幢半掩在树丛中的小洋楼。
丽晶花园到了。车子驶进有保安守护的大门,经过一个偌大的广场,沿着一条林荫小道驶到一幢四周有镂花栏杆的别墅前。李美丽按了两下喇叭,别墅里立即灯光大亮,一个模样乖巧的女佣打着招呼急匆匆地迎出来开了铁栅门。车子拐进别墅,缓缓驶入车库。
李美丽直接把裴子鸿带进一间被各种各样的油画、壁挂、木雕、羽饰、蜡染、仿古铜器、水晶花瓶以及五花八门的大小工艺品和玩具摆放得满满的房间,介绍道:“这是本小姐的私人藏品屋,请你免费参观。”
裴子鸿在里面待了一会儿,除了眼花缭乱,没有别的感觉。李美丽又把他带进一间灯光明亮的大客厅,客厅里铺着华贵的波斯羊毛地毯,地毯中央立着一头作悠然漫步状的紫檀木雕大象,落地玻璃窗前摆放着一架锃亮的大钢琴,所有的沙发、桌几都是全套意大利的。相比之下,花石岛上的那些暴发的渔民委实就只配称作土老财了。
叫阿琴的女佣端了水果和饮料进来,问待会儿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李美丽道:“当然是先洗澡啦,周身都象有虫子在爬了。”又吩咐裴子鸿:“你怕是更要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洗一下啦,所有的脏衣服都扔掉,我另找新的给你换。”
歇了一会儿,两人便去洗澡。李美丽径自上了楼,裴子鸿被阿琴招呼到楼下的一间浴室。他躺进已放满热水的浴缸,正欲闭目享受一番,阿琴却若无其事地推门走了进来,他赶紧用毛巾遮住身子。阿琴将一件浴衣放他近旁的小几上,又问他需不需要帮什么忙,然后才笑咪咪地出去了。他不知这是一种待客的惯例还是女主人的特意安排,想到今天李美丽对那位郑达先生不轨行为的深恶痛绝,觉得自己的谨慎亦属必要。
洗毕出来,裴子鸿在客厅里待了将近半小时,李美丽才款款下楼。只见她身裹锦缎浴衣,脚穿绣花拖鞋,头发随意披散着,见了裴子鸿带点儿嗔怪地笑道:
“脸上那些庄稼茬儿留着好看啊!”
裴子鸿摸了摸脸,立即便要回卫生间收拾,不料李美丽却又阻拦道:“不刮也好,多几分男子气。”
这时阿琴来叫他们到隔壁餐厅用餐。在铸铜装饰烛灯的柔和光线下,一张考究的西式餐桌上已经摆好酒菜,菜不多,就一盘清蒸鲑鱼、一盘红油爆龙虾、一盘叉烧兔肉、一盘生菜沙拉和一钵香菇鸡丝汤。使他眼睛发亮的还不是这些“家常小菜”,而是盛装这些东西的精美瓷器餐具和摆在面前的熠熠生辉的纯银刀叉筷匙。
“李美丽,你真是天堂中人了!”他感叹道。
“你这样看?”李美丽瞟了瞟桌上的东西,带点儿苦笑地回道,“天堂有什么好?说实话,我已经不下几百次地下决心要抛开这一切,像台湾那个三毛一样到那些远离现代文明的最偏远荒凉的地方去流浪了。”
“唔,这也是一种时髦。”
“你当我是说着玩儿?”
“至少没有当真。”
“告诉你吧,我已经在津巴布韦买了三百英亩土地,准备去那儿办农场了。”
裴子鸿望着面前这个无论从任何一种角度和标准来衡量都绝对春风得意的女子,心头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看得出来,她并不完全是在故作惊人之语或编造天方夜谭,但这除了作赶时髦追新潮的解释外,恐怕最根本的一条还是其压根儿没有真正尝到过人世间的大灾大苦,而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她有一副与生俱来的好皮囊!
老天不公,徒叹奈何!
两人先喝了一点儿开胃酒,然后便威士忌、白兰地一杯接一杯地干,一直喝得李美丽满面通红,身子不稳。裴子鸿见了便建议适可而止,李美丽却豪气地笑道:
“这算什么?我真正喝酒的阵仗你还没见过呢!有一回在香港为给老板挡驾,我曾单枪匹马地扫平过两桌自称酒徒的男士!”
裴子鸿只得继续陪着,其实他何尝不想一醉方休!
“汪老板,跟我一起到津巴布韦去怎么样?”李美丽突然目光灼灼地问道。
他只当她是在说酒话,举杯道:“好!我去给你当个管家什么的恐怕还可以胜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呵!”
两个酒杯碰得酒液四溅。
晚上,裴子鸿被安排住在楼上与李美丽的卧室相邻的单人房间里,从房间的布置陈设的讲究来看,他估计不是一般人住的,特别是那张随着人体波澜起伏的温控水床,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受用。也许是与检查站拘留室的反差太大了,他反而一夜都没有睡踏实,辗转反侧中,他听见隔壁似乎也时有响动,但却没敢去贸然相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