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菲的伤势比李美丽说的还严重,不但有右腿胫骨、踝骨和左臂肱骨三处粉碎性骨折,还断了两根肋骨外加脾脏破裂。在纱布、石膏、夹板和各种监视器、治疗机、输液装置的包裹围攻下,全身除了眼珠子和嘴巴,已完全动弹不得。好在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见裴子鸿来了,她艰难地想给个笑脸,却一下子不知牵着了哪股痛神经,呲牙裂嘴地咝咝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有气无力地呻呤道:
“人有旦夕祸福……我现在算是、算是认命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裴子鸿强作笑脸道。眼见她这副惨相,他心头残存的一点怨气完全消散,而代之以一种那天幸未与之同行的暗自庆幸:看来冥冥之中老天还是对你有所护佑的!
“美丽,不知怎么感谢你呵。”梁菲感激地望着坐在床沿上的李美丽。
“又不是外人,说这个干啥呀!”李美丽道。
“我这回是输光输尽了,钱的事情容我缓上一些时候再还你。”
“哎呀梁姐,你当我今天是来向你讨债的呵?人谁没个三灾六难的,说不定下回就是你搭救我啦!我今天是向你复命交人来的,喏,看看缺了什么没有?”李美丽笑着推了推裴子鸿。
“掉了两斤肉。”裴子鸿笑道。
“你也是为我受累。”梁菲吃力地说。
“没有没有,开玩笑的。”裴子鸿急忙解释道,“那儿的伙食不错。”
李美丽待了一会儿,便称有事先走了,留下裴子鸿单独陪伴梁菲。两个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裴子鸿打破了沉默:
“安心养伤就是了,别的不要多想。”
“可能不想吗?”梁菲凄恻地闭上眼睛,“恰恰是这种时候想的事情最多,什么古怪念头都冒出来了。”
“开初难免,慢慢就会好的。”
“怎么个好法呀,说个最直接的:馆子怎么办?就交给赵秀秀他们去胡乱打整?”
裴子鸿语塞了。这确实是个问题。
“汪大哥,你能不能暂时帮我照看一下?”梁菲睁开眼睛道,“医生说我至少得住两个月的院,没人照看着,恐怕等我人好了,餐馆也垮了。”
“只怕我没得这个本事。”裴子鸿说。
“也就是每天去坐镇一下,把进出账给我监管住就行了。”
“如果真是这样简单,倒可以考虑。”
“另外,我家里要是有信或电话来,千万保密,就说我出差去了。下面的人我都已打过招呼。”
这时赵秀秀送饭来了,见到他,显得有点诧异,但却没有开口问究竟。两个人配合着给梁菲喂饭,但梁菲只吃了几口,便推开了。赵秀秀忍不住说:
“梁姐,像你这样又不肯输血,又不吃饭,啥时才恢复得了呀!”
裴子鸿这才知道她因怕染病,一直拒绝输血。他让赵秀秀中午多送一些开胃口的菜来。
“中午吃的是医院营养室的饭。”赵秀秀说,“梁姐怕影响生意,不让送。”
“不行,医院的伙食我知道的,太差!从今天开始,顿顿都送!”
赵秀秀为难地看着梁菲。梁菲缓了一口气,说道:
“小赵,你回去给大家说一声,从今天开始,饭馆由汪大哥负责管理,要大家听招呼。”
赵秀秀去后,两个人又谈了一些治疗方面的事情,梁菲便问起那晚上出事和他些天在检查站的情况,裴子鸿遂一一谈了。梁菲听后颇为动容,说:
“汪大哥,我们已是患难之交了……”
裴子鸿握住梁菲伸出来的手,周身一阵发热。又谈了一阵,梁菲便说想休息了,让他回去,他执意不肯,到外边买了张报纸来翻看,让梁菲自己睡。
梁菲小憩了一下醒来,神情显得有些不安,说是做了个梦,梦见家里的人了。
“这很自然,我也经常做这种梦。”他安慰说。
梁菲的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颤声道:“汪大哥,你哪里知道我的这本苦经呵!……”
裴子鸿知道她有话要说,便静候着。梁菲说,她家本是广西的农民,父亲劳碌一生,几年前死于癌症,母亲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神经失常,膝下三个子女,她是老大,全家的指望一下子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读高二时便辍了学,先是卖水果,成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天累下来赚不了几个钱;后来便来到特区打工,做了一年,又转到顺德;最后来到这一方,东拼西凑地开起了一家路边大排档,起早摸黑地苦做,慢慢地有了点基础,尔后借了一部分钱,开起一家小馆子;又惨淡经营了一两年,这才租了这间大一些的店堂,办起了川粤轩。她的妹妹为了支持她,也不得不退了学在家里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尚属年幼的弟弟。为给母亲治病和供弟弟上学,家里已欠下一大笔债,现在不单全家的生活要靠她每月寄钱回去维持,还得抽钱还债,所以她经常是做梦都在想发财。可惜老天不怜恤人,平时就磕磕碰碰的,少有顺利的时候,现在又让她遭受如此大难……
裴子鸿听罢,对她此番执意要去做这笔生意更多了一分体谅。看来世界上的坏人确实不是天生的。他想。
他原本与李美丽约好下午到港亚酒家去的,但此时他觉得他应该去的地方不是那里,而是川粤轩了。他给李美丽打了个电话说明情由,李美丽的反应乎不是太痛快,然后就问他晚上还回不回丽晶别墅去,要去的话,届时就到港亚去找她。他自然愿意。
其实川粤轩的那帮伙计还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差,干活儿跟老板在时没有什么两样,各项进出收支也水清泥白,没见有人浑水摸鱼。赵秀秀和阿曾各挡一面挑起了大梁,裴子鸿也就真的只起了个坐镇作用。清点完当天的营业款,留足了明天的备用金,又亲自把余款存入近旁的信用社后,他便去了港亚,然后和李美丽一起回到丽晶别墅。
以后若干天里,他和李美丽都是这样双双早出晚归。但彼此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只是作作伴而已。尽管两个人平时摆谈相当投机,但他却一点也摸不透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对他是个什么想法,加上那个吓人而又无法证实的艾滋嫌疑,所以他也不敢造次。有一天李美丽告诉他,郑达已经被她炒了鱿鱼,她特意约了几个同仇敌忾的朋友到美乐大酒楼去高兴高兴,让他一块去。这天晚上李美丽玩得特别开心投入,都疯得有点反常了,跟他跳舞时一定要他把她抱得紧而又紧,引得众朋友拍手叫绝。但当晚回到丽晶别墅后,她却照样没有给他乘胜挺进的机会,自个儿洗了澡便关进卧室再也没有出来。他只好在楼下和阿琴一起守着电视直到半夜。
李美丽隔几天到医院去看梁菲一次,每次必带上一束鲜花和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但彼此之间的话却并不是很多,除了谈谈病情,就是吹吹股市行情、影星轶闻之类,有时出现冷场,还得裴子鸿从中穿插周旋。两个女人的关系令他一点摸不着头脑。
“喂,我实在没弄懂,”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李美丽,“你怕和梁菲一起做生意赔本,却又舍得垫出这么多钱来帮她的忙,这让人怎么解释呢?”
李美丽默忖了一下,说道:“说实话,我是在还她的情。”
一句话就把问题说深沉了,深沉得裴子鸿都不好再开口继续追问。过了一些天才慢慢知悉了内中隐情。原来两个人当年曾同在顺德一家合资厂里打工,且同在一个班组,同住一间寝室,平时形影不离,情同姐妹。后来梁菲嫌打工收入不够补贴家用,离厂自寻出路,但一直和李美丽保持着联系,办起川粤轩后就写信让她来当了自己的副手,开初两个人配合还不错,后来因经营上的分歧生出了些小矛盾。两人的公开疏远,则始于李美丽邂逅港亚集团的靳老板。面对靳老板的热情相邀,梁菲曾极力劝阻李美丽与之往来,但李美丽最终还是没有听从师姐的劝告,离开川粤轩,先到港亚酒家出任首席礼仪小姐,继而成为靳老板的私人助理。梁菲对此十分失望,李美丽却对自己的选择始终不悔,曾对别人说:亲姐妹一块儿做生意都会反目,迟走不如早走。到得现在,两人虽说在此地都有了一方属于各自的天地,但在常人眼中,李美丽却是野鸡变凤凰占了高枝的。于是川粤轩里便不时传出一些冷言冷语,诸如“吃色相饭”啦,“二奶都够不上”啦等等,但李美丽从未因此去找梁菲的茬,只是慢慢减少了往来。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运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感觉得到她内心的不平衡,但我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好,当然更不愿看到她落难遭殃了。”
裴子鸿觉得李美丽的这个话还是出自真心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何尝不是在还梁菲的情?于是在一种推心置腹的氛围中,他也讲述了自己和梁菲交往的详细经过。李美丽听后不无喟叹地说:
“在这种时候,你确实也应该帮她的。”
但从那种氛围中一走出来,裴子鸿就后悔不迭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足的蠢事:干吗要让别人掌握你?你这不是在你和她之间打进楔子吗?……果然,此后李美丽对他便不像原先那般密切,后来便开始找借口不再邀他到丽晶别墅去住,他在沮丧之余,也只好顺其自然,每天踽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自叹无福了。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要在这块地盘上立足,有梁菲也许就可以了;但要在这块地盘上有所发展,梁菲则不能和李美丽相比。他当然还是希望有一番作为的。
他每天除了到医院看梁菲就是到川粤轩坐镇,但隔三岔五还是要给李美丽通个话或者到港亚去坐坐,保持一种起码的联系。李美丽看来相当忙,好不容易抽出点儿空来陪他,一坐下大哥大就响个不停,难得说上几句完整的话。
后来他才得知她一直在暗中炒房地产。
关于发财,此地有几句流传甚广的民谚:小本经营搞排档,黑道生意数发廊,提心吊胆做水货,内外勾接开赌场,九死一生炒股票,物业才是太上皇!
物业说的就是房地产,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吞吐。
梁菲连想都没敢想过。
裴子鸿也没敢想过。他手头的那点钱做别的也许还差强人意,但搞房地产,全部拿进去也不过是往大海里丢几颗小石子,连响声都不会有的,更何况他对本地的房地产行情两眼一抹黑,完全摸不到深浅。但不知怎么的,他还为与李美丽的关系变冷淡面感到惋惜——这就是做老实人的结果!
这天裴子鸿去医院看望梁菲时,发现她泪流满面,细问之下才知道她的脾脏已局部坏死,医院已决定手术切除。
“我倒不是怕手术,只是想到这样一来我从里到外都是个残缺不全的人了,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还有多少意思呢?”梁菲揉着唏嘘不已。
裴子鸿不知该如何安抚她。他去问医生,得到的回答是不及时切除就会危及生命。梁菲对他说,她想把妹妹和一家子都接来。裴子鸿一愣,不知她何以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我不是嫌你们照顾得不好,而是心里惦念他们了,他们在那边过得也苦。”梁菲解释道,“这样长期把他们瞒着也不是办法,与其两边担忧,还不如一家子好歹待在一起。”
“可你母亲有病,你弟弟也还小呀。”
“我已经想过了:母亲的病是阵发性的,一家人在一起可能还好一些,再说也可以到这边来慢慢治;弟弟也可以转学。最主要的是妹妹来了可以帮我料理餐馆--老拖着你也不是办法呀。”
裴子鸿心头不禁有些犯疑,是不是餐馆里出了长舌妇?抑或她本身就对你放心不下?……于是试探着说道:“你怎么考虑家里的安排我没有发言权,但餐馆的事情我反正对得起良心就是了。每天的营业款都是大家三头六面地当场核清,签字划押后才交我存进信用社的……”
“哎呀汪大哥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了呢!”梁菲一下红了脸,“就是我妹妹他们来了,大小事情也还得靠你帮忙呀,何况现在还只是个想法而已。”
裴子鸿意识到自己可能神经过敏了,忙解释道:“我自己也是个漂泊在外的人,其实很能理解你的心情。”
梁菲脸上又黯然起来,说道:“其实我也是矛盾的。从内心里讲,我是不愿家里知道我在外面的真实情况的,特别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又不得不维持的人际关系……”
裴子鸿不禁又有些敏感,说:“你是不是在说我呵?在这一点上你就绝对放心好啦--我本身就是光棍一条,怎么都好办!”
“汪大哥你今天是怎么啦?干吗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牵扯呢!”
但裴子鸿这次没有打消自己的疑惑,他觉得她确乎是在以这种方式向他表白她对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的为难。
“我这里有一封信,”梁菲从枕头下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你先看一下吧。”
“不必不必,我等会儿去邮局交了就是了。”裴子鸿将信放进皮包。
他到邮局把投寄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想清理一下自己的心绪。他不得不承认,其实梁菲的考虑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若干时日以来他内心里所隐约地希望着的,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那样冲动的表现,也许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突然,也许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在作祟。就是现在,他内心里确乎也还有那么一点儿矛盾的影子--他并不能绝对肯定这种安排对自己到底是好是坏。
裴子鸿坐了一阵,起身拨了个李美丽的手机。他觉得此刻他特别想见见她。不料听筒里却传来录音告示:你所拨的用户没有开机或者已经不在我们的服务范围,你所拨的用户没有开机……他于是拨到港亚酒家经理部,接话人耽搁了一会儿回话说,没见着人。他觉得有些蹊跷,遂又拨到丽晶别墅,阿琴接了电话。
“李姐不是到香港去了吗?”阿琴对他的询问似乎感到有点诧异。
他的额头上顿时就有些滋润,赶紧哼呀哈地敷衍道:“呵,还没有回来?”
“哪有这么快哟,才两三天嘛。”
裴子鸿放下电话,怅惘之情油然而生。就是以你现在和她的关系,她要去香港照理说也该告诉你一声的,现在却不声不响地走了……不要再抱幻想了!由于你自己的不慎,你已经与这个大可利用的女子失之交臂!
两天后,梁菲的便动了脾脏切除手术。裴子鸿专门从餐馆里抽了个手脚麻利的服务员去照顾,他自己除了每天去探望,其余时间基本上都是在川粤轩打发的。尽管还不知道梁菲一家到底能不能来,他已经有了一种抹不去的离别感,坐在柜台里两眼经常茫然地望着窗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一旦离开了川粤轩自己还能在这块地盘上做点什么。他确乎此时才清醒地意识到,在此地他依然只是一茎没根的浮萍。
这天,裴子鸿又早早地就来到川粤轩,一应招呼安排后,便照例退回柜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独个儿慢慢品品着。客人一波一波地进来,不一会儿店堂里就已热闹得沸沸扬扬。看来今天要爆满了。他忽然在一帮客人中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并且立即在心头掀动起些许波澜……但那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顾兴致勃勃地与桌的几个男女交谈着。也许小子早已把你忘记了?也好,各喝各的酒,免得彼此尴尬。
郑达和那桌客人吃了一阵,便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引得周围的人侧目而视,喝早茶没有这样闹的。有人过来要求裴子鸿去制止,他模棱两可地答应着,却没有动步。
郑达却先动了。只见他站起身来,朝左右抱了抱拳,就径直往柜台这边走来。裴子鸿以为他只是来要酒,便不卑不亢,沉着迎候。果然是来要酒,一瓶中档白兰地。就在拿着酒该转身的当儿,老兄却像对经常见面的老朋友说话似地开口道:
“李美丽在香港被人破相了。”
他呆愣地盯视着对方:“开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