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丽的私人物品包括那些五花八门的玩具和工艺收藏品满满地装了一卡车,上车时阿琴要把客厅里的那一尊紫檀木大象也抬走,裴子鸿没有同意,说靳老板专门打了招呼的,用不着为这么个玩意儿闹得不愉快。东西全部拉到南山路他的住处堆放,阿琴也暂时住在那儿,等找到了工作再说。
郑达出去销房时再次提出阿琴的事,说干脆把她带走算了。裴子鸿称她死心塌地地要等李美丽回来,等她死了心再说,反正买卖房子的事她是蒙在鼓里的,留几天也无伤大雅。郑达嘴上称是,但看得出来心头却不甚了然。
其实他不让阿琴跟郑达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了小子这种过于关切的态度--一个在外头沾花惹草惯了的人,鬼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再说阿琴也是李美丽喜欢的人,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尽量做得有情义一些,把她连同那些东西一起交还给李美丽。
郑达行前拍胸口说他十天半月就可以把房子销出去,一旦有眉目便跟他联系。他给他定了个一百五十万的底价。郑达一走,他立即着手处理福特车。房子一旦出手,车子对他立马就会成为累赘。他已经得到信息,随着大批走私车的涌入,二手车的价格将会大跌,这种成色的福特车目前尚可卖到四十万左右,往后则很难说了。郑达的意思是等他回来再卖,但他不想什么都通过他。从一开始他就十分明白,他们不可能是长期合作的伙伴,他迟早得扔掉这根临时拐棍。
淡阳机动车辆交易市场在城西。他去到那里,发现只是一个四周挖有堑沟的土坝子,里面排放着几十辆各种牌号的车子,新旧夹杂,土洋皆有,以轿车和小型货车居多,买卖双方就在车子跟前评头品足,讨价还价。场大车少,不是想像的那般热闹。他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有福特车,便在一辆半新旧的蓝鸟车前停下,学着别人的样子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问靠在司机座上的卖主道:
“跑了多少啦?”
“十六万公里。”
“什么价?”
“二十八万。”
“怕是高了哟!新车也才三十几万嘛!”
“可以少点。”
“少多少?”
“卖价二十五万。”
裴子鸿完全是瞎蒙的,没想到一下就捋下三万来。他硬了硬心肠,说道:“二十万,如何?”
卖主没好气地盯他一眼,说道:”老板,你到深圳、广州的车市去访访,少了这个价你拿得到这种成色的兰鸟车,我把白送你!”
“送我进城差不多。”裴子鸿笑道。
这时有个中年男子走过来搭腔道:“买车不能只图便宜,谨防买到销脏车,多的都要贴出去。”
裴子鸿估谙是遇到媒子客了,故作惊讶道:“销脏车也敢拿到这种地方来,有这样‘嚣张’呵!”
“今天来的车子里就有,只怕你认不出来。”汉子说着递了一支烟给他,“老板是真想买车还是随便看看?”
“也是看也是买,看中了就买。”
“想买什么车?”
“我也是替一个朋友来看的,他想买一辆八成新的福特车,不知要什么价才买得到?”
“老实说,现在价格是乱的。估计要四、五十万吧。”
汉子自报家门姓高,是附近淡东县政府车队的队长,出差路过这里想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国产旧桑塔那,打算买来搞私人出租。跟他一样,高队长也没看到合适的车。两人谈了一阵,颇有点同病相怜地握手告别。裴子鸿出得大门,正想打的,高队长开着他的公车靠了过来,说:“汪老板,送你一段吧。”
上车后两人自然地又谈起买车的事来。高队长忽然说道:“我想起了,我的一个熟人有辆福特车,不久前听说要处理,我回去可以帮你问问,你留个电话给我吧。”
“那就太给你添麻烦啦。”
“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吗。”
裴子鸿原本想胡乱写个号码了事,但见人家挺当真的,又没忍心,把川粤轩的电话开给了他。
淡阳的车市没搞头,他决定到深圳去看看。他把常到川粤轩来吃饭的的士司机叶山叫上给自己当帮手,说定车卖出后给他五千元酬金,条件是绝对不往外张扬。
深圳的车市实际上是在特区外面,面积并不比淡阳的大多少,但参与交易的人车之多却远非淡阳所能相比,他们刚找到车位将车停下,玻璃窗外已站满了探头探脑的人。为免意外,裴子鸿便移到后座,将帽子和墨镜通通武装上,让叶山下去打前站。
“最新款式福特车,累计行程不到五万公里,开价六十万万。”叶山一下车就宣布政策,不料却象冷水溅在热油锅里,激起一片嘘声。
“有没有搞错?这里是旧车市场!”有人忿然地尖叫道,“错不了,当初还是我给市政府提议办这个市场的呢!”
“别说远了,干脆报实价吧。”
“少了五十五万免谈。”
“手续全不全?”
“若差一样,你们当场把车砸了。”
“你是车主?”
“你看像就是,不像就不是。”
围观者们开始交头接耳。裴子鸿听见有人在说:“车绝对是原装车,连排气管都没有换过,不信你可以看。”
立即就有人回应:“问题是价格太咬人啦!”
不多久这帮人就转移到别处去了。叶山坐进车里,对裴子鸿道:“都是些车探,真正买车的主儿一个也没有。”
“六十万是不是确实喊高了一点儿?”裴子鸿说。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真想要的人绝不会一听喊价就转身走开的。”
两个人于是就在车上抽着烟,静候真正的买主上门。不觉间已时近中午,叶山下车去买盒饭回来,指着远处对裴子鸿道:“那边也有一辆福特车,但成色差多了,有两个人在那里谈,像是真有兴趣的样子。我让他们过来看看。”
不多一会儿,果然就见两个西装革履的汉子对直朝这边走来。裴子鸿觉得其中的一个打红色领带的人有些面熟,细看时,竟是前两天在淡阳市遇到的那位高队长,赶紧将帽沿拉下假装睡着。高队长拉开车门看了看,回头问叶山道:
“私车?”
“是的。”
“保养得还可以。”高队长关上车门。
“关键还是车子本身新呵。”
“新不新都是二手车了。什么价?”
叶山摇晃着姆指和小指,笑道:“不是美元,是人民币。”
“你知道那一辆要价多少?”高队长不屑地笑道。
“那辆能和这辆相比?少说也跑了二十万公里啦!一眼就看得出是才大修出来,打了个红脸蛋,穿了身新衣服而已,你敢说不是?”
高队长又开始递烟,然后将叶山拉到一边去嘀咕了一阵,就离去了。叶山回到车上带点卖乖地汇报说,高队长告诉他,他因为撞坏了人家一辆八成新的福特车,人家有意为难他,不要钱,非要一辆同样的福特车不可。如果车是他的就不说了,如果不是他的,他出四十万,另外给他两万的好处费。
裴子鸿挺起身子:“你没答应他?”
叶山搔着头道:“心头倒是想啊,但你这儿能通过吗?”
“就凭你这句话,酬金再加一千。”
裴子鸿此时已对高队长前来看车的原因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估谙。他对叶山道:“刚才那个人可能还会回来,到时候五十万就拿给他。”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高队长就踅回来了。叶山按裴子鸿的口径跟他一番拉锯后,终于把价侃到五十二万上。高队长仔细看过有关证件,说是还要回家与亲友商量,明日此时再来正式答复。
高队长走后,他们又守了两三个小时,结果四十五万都没人要。两人遂开车回淡阳。路上叶山估计高队长明天肯定不会来,来了也会反悔。裴子鸿笑道:“那我们也得守株待兔呵!”
川粤轩与往常一样顾客盈门。裴子鸿一坐进柜台便不断有人来请示这请示那的,他心不在焉地搪塞着,两只耳朵却落在电话上,但其中更多的似乎已不是急于想将车子出手,而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力,也尝尝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的滋味。
电话果然来了。当听筒里传来那个声音时,他的身上不禁掠过一阵兴奋的颤栗。高队长开口便谈车子,说事情好险,已经有人要买了,而且交了三万定金,经他磨破嘴皮,终于有了转机,但对方要价六十万,一个也不肯少。车子确实是好车,只跑了不到五万公里,如果要的话,就赶快定板!老兄讲得如此从容,如此滴水不漏,使裴子鸿竟产生了瞬间的不踏实,他几乎是冲口问道:
“车子是什么颜色?”
“黑色。”
“呵……”
“黑色可是富贵色呀!你看那些国家元首、大亨什么的,哪一个不是用黑色车。”
“价格上还是请你帮个忙吧,我看五十五万足够了。”裴子鸿终于缓过气来。
“问题是人家已经出了六十万啦,怕是减不下来呵。”
“这样吧,先看了车再说,你定个时间。”
“可以。就定在明天下午如何?你等我的电话,如果可能的话,我干脆叫那个朋友把车开到淡阳来!”
“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裴子鸿一直思谋到半夜,才把翌日的运作方案定夺下来。第二天上午,他向叶山合盘托出了有关情况和自己的计策。叶山听了不禁拍手叫绝。裴子鸿下狠心买了两部大哥大手机,他和叶山一人一部,两个人到得深圳车市场后,裴子鸿先到大门前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下,叶山径直开车进去。两人手机联系。
车子开进去不多会儿,叶山便报告说:“人已经来了。”他叮嘱了几句,心头多少还是有点扑腾,等了一阵,眼见两杯咖啡下肚,仍不见进一步的报告,心头就有点不踏实,站起身来朝市场那边张望,但见乱麻麻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正考虑要不要第三杯咖啡,手机响了,叶山报告说:
“谈成了,五十二万,现金支付,但对方提出先要亲自试车。”
“他身边还有别的人吗?”
“带了一个。”
“要提防他搞名堂啊!”
“我看这家伙也就是个车贩子而已,不会是那种杀人越货的歹徒。当然还是你拿主意:怎么办?”
“你问他没有,他想从哪个方向走?”
“他说了,别的方向车多,到淡阳的路好走一些。”叶山笑道。
“好,答应他。你们一出来我就打的在后面跟着,到淡阳后你先悠着他在街上转两圈再说--懂了吗?”
“尊命!”
一小时后,福特车和裴子鸿坐的出租车一前一后进入淡阳城,福特车顺中心大道而去,裴子鸿抄近路回到川粤轩。刚坐下喘过一口气,高队长的电话就来了,说福特车已到,但因人地生疏,要他详示川粤轩的具体方位。看来叶山这小子戏还演得不错。他佯称现在餐馆里太杂乱,让他把车开到市中心的金龙大酒家去,他马上就到那儿去与他会合。
于是在金龙大酒家又续演了看车试车、拍板成交、握手言欢那一套,但在付车款时裴子鸿却抱歉不已地说那位拜托他买车的朋友去上海尚未回来,需要缓上几天。高队长倒也不说什么,说缓几天可以,但至少要交三万定金,把别人那三万顶出来。
裴子鸿如数支付。当天下午,高队长以五十二万与叶山成交后,将车开走。裴子鸿点清款子,当即给了叶山兑现了酬金,并另给两万元作为奖大局,那部大哥大手机也送给他了。叶山笑得合不拢嘴。
几天后,裴子鸿主动打电话给高队长说,他那位朋友在上海的生意遇到了麻烦,通知他买车的事暂时搁置,但那三万定金是他代为垫付的,请老兄看在初交的分上,将定金退还给他,不能全退,退一半也好。他看不见高队长的表情,但电话里不断传出的粗重喘息声,使他可以想像得出老兄的极度忿恼,下海这么些年,裴子鸿几乎一直是在充当被人耍弄追打的老鼠角色,想不到此时却颠倒过来,实实在在地享受了一番猫玩老鼠的滋味。“难说这不是你老兄时来运转的征兆!”他的自信心陡增,天地似乎也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梁菲的妹妹梁芸从老家广西赶来了,小女子的长相酷似其姐,接车的裴子鸿没费什么事儿就认出了她。两个人直接从车站到了医院。
姐妹俩在病床前大放悲声,哭成一团。
裴子鸿看得鼻子发酸,在一旁不停劝慰,但哪里劝得动,幸而护士闻声赶来,才好歹将梁芸从姐姐身上拉开了。护士将输液装置待弄好,然后回过头来狠训梁芸,裴子鸿见状,便主动陪她出去散心。梁芸一路泪眼婆娑,哀叹姐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但当裴子鸿问到一家子来此地团聚之事时,她却又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的!”她解释说,母亲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连出门都困难,哪里还敢这样远行?弟弟的病也是离不得人的,说送医院就要送医院。亏得她的男朋友经常过来帮忙,一家子才勉强拖着过下来。她这次出来时,母亲千叮万嘱,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姐姐接回家,再也不让她一个人在外边瞎闯荡,没有钱吃差点穿破点都认了!……梁芸显然是把裴子鸿当成未来的“姐夫”了,哀声求告道:“汪哥,你也做姐姐的工作吧!你们一起到广西去--去梧州最好,市面热闹,离家又近,开饭馆或者做别的生意都行。汪哥,这样做对你可能会有些牺牲,但却救了我们一家子,我们全家都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最初有一刹那,裴子鸿确实被梁芸情真意切的恳求打动了,而且似乎真的进入了角色,他回她:“阿芸,这事你先不要着急,等我慢慢地跟你姐姐商量好吗?”
“要早做决断,不能拖得太久呵!我待不上几天就要走的。”
“怎么才来就说走的话?”
“没办法,家里一刻也离不开人呵!”
“那好,我尽快跟她谈。”
说这话时,他已明白自己实际上是在给小女子开空头支票。无论从何种角度,他都不可能去跟梁菲谈这种与她的想法南辕北辙的事情。在外面拼搏这些年,她所有的基业就是手头这家眼见着正在红火起来的餐馆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要她轻言放弃,到别处去另起炉灶,那几乎是等同于要她的命!至于“姐夫”这个位置本身,如果说当初他在和梁菲如胶似漆时确曾动过此念的话,那么现在,这种念头已经烟消云散了。这不能怪他薄情,梁菲从一开始也是泾渭分明,从未把他当成这个角色来看待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实际上不过是在临时苟合而已,连真正的情人都说不上。当然他也不能把这些苦衷告诉梁芸,好歹给她留点希望吧。
梁芸暂时住在南山路梁菲的那套房子里。梁菲的意思,妹妹难得来一趟,让裴子鸿抽空陪她到海滨和特区去玩玩。但梁芸却哪儿也没心思去,一天到晚都往医院跑,不去时便到川粤轩打打帮手,问东问西的。那架势分明是在为今后做准备了。她对裴子鸿全无戒心,连和男朋友之间的那些难于启齿的事情都拿出来对他讲,也不知是她没有问过梁菲,还是问过了而梁菲没有给她讲实话。他觉得至少不能让她把这个误会带回去,几次都想委蜿地把事情说清楚,但一面对那充满信赖和期冀的目光,就又动摇了。直到有一次他单独去看梁菲时,才半开玩笑地将这个事情讲了,他原本是想让当姐姐的去跟妹妹解释一下,不料梁菲听了却说道:
“至少,有你这个‘姐夫’在这儿,她回去了也可以更放心些呀!”
“如果你是这个意思,我就无话可说了。”裴子鸿释然道,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反正我已经有点‘实战’经验了,就继续扮演吧!”
“……太难为你啦。”梁菲不大自然地说道。
裴子鸿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正欲解释,泪水已从梁菲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她凄绝地叫道:“这是报应,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
“汪波,你老实说,我是不是太拖累你了?”
“从何说起呀!”
“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换把椅子坐坐,我其实是能体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