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鸿品味着这个话,心头极不是滋味。前些天梁菲欲把家人接来的想法,曾引发他即将被一脚踢开的哀戚;而现在她这种近乎直白的表示,却又引起了他的另一种不安--一种仿佛是要被强行拴死在一棵根断枝残的病树上的惶恐。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就意识到,在这个横遭飞来之祸的女子面前,自己其实完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大可不必庸人自扰。于是他的脸上现出了一副嗔诧之状:
“怎么说出这种见外的话呵!”
梁菲大约没有想到他会有这种反诘,一时显得十分尴尬。
这天晚上餐馆打烊后,裴子鸿照例陪梁芸回到住处,梁梁芸也照例让他坐一坐。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梁芸忽然说道:
“汪哥,我不能再待了,得回广西去了。”
梁芸告诉他,她打算过两天就走,车票都买好了。明知小女子住不长,但他还是感到有些突然。
“你姐姐的意见呢?”
“她当然舍不得我走,但也没办法。家里那边也离不得人哪!想让你们一起回广西的事情你还没跟她谈吧?我倒是跟她谈了……”
“她怎么说?”
“下不了决心。我说你都同意了,她好像还觉得有点奇怪。”
裴子鸿没想到这个当妹妹的会这样越俎代庖,一时不知说何是好。
“你还是直接跟她说说吧,最好在我走之前有个结果。”
“这恐怕太急了点呵。说这种事情得挑时机,最好是在她身体完全康复,心情也比较好的时候。”
“可我妈在等着消息呢!”
裴子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充当了一回本来极不愿充当的角色。这天下午,他买了一大束康乃馨来到医院。梁菲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睁眼看见他和那些鲜活的花儿,凄然笑道:
“不是阿芸的铺派吧?”
他知道她又多心了,笑回道:“哪里需得这样复杂,在街上碰到就买了。”然后用一个玻璃瓶接了些水,将花插在里面。房间里顿时添了几分生气。
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床上的人带来什么快乐。梁菲沉郁地说道:“阿芸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今天守着我哭了半天。”
裴子鸿来前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说道:“手足之情嘛,可以理解。”
“把我的心都哭动了。其实真该同情和担心的是她和全家,想起来太可怜了。”梁菲说着眼圈就红了,“我现在已经弄不清我在这里苦拼苦斗到底是否明智,到底值不值得……”
裴子鸿稳着不吭声,他不知道她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在出言试探,抑或兼而有之。
“阿芸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许她真的把我这辈子点透了……可我还不满三十岁呵,又怎甘放弃?变人哪,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说到哪里去了!”裴子鸿明白再不有所表示说不过去,于是小心翼翼地回道,“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六难的?我说过,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就一门心思养病得了,别的不要去多想。”
“这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呀!说不想就不想了吗?家里死活要我回去,你说怎么办?”
“问题是这在目前根本不现实。”
“目前不现实,以后呢?”
“那也只有看情况说话了……当然,最终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梁菲的目光移到了康乃馨上,仿佛在品味这花和这话的蕴含。裴子鸿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他觉得他只能说到这种程度,过于生分和过于热切都不是明智之举。
“昨天你说餐馆的账上还有八、九千元钱?”梁菲忽然问道。
“加上昨晚上的进项就将近一万了。”
“等会儿你去取五千给阿芸,让她明天带走。”
第二天裴子鸿到车站去送阿芸,显得有点神思不定。昨晚他交钱给她时,向她道出了他和梁菲的真实关系。他想过了,尽管这在眼下显得有点残酷,但却可以避免日后的更大误会和难以预料的后果。何况他并没有说谎。
直到开车,梁芸才极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了一点笑纹,对他说了声“再见”。
目送着客车消失后,他默然地往回走。原本说好是要直接到医院去向梁菲复命的,但不知为什么两条腿就是不愿往那个方向移动,对对直直地来到川粤轩。他觉得肚子有点饿,想让阿曾给他煮碗面条。不想刚进店堂,便听见柜台那边传来赵秀秀尖声尖气的喊叫:
“哎呀运气、运气!他来啦,他来啦!……汪老板,快,你的长话!”
李美丽打来的!
他晕眩了一下,猜想她必定是来追问上次拜托他让靳老板与她通话之事的。果不其然,李美丽一开口就有些来气,说是按那天约定的时间给靳老板打电话去根本没有人接!
“是吗?我已经告诉他了呀!他没有等?”他故作惊诧,“我见你一直没有来电话,还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呢!”
“这个老王八蛋,他当时答应了吗?”
“答应得好好的呀!”
“他身旁当还时有什么人吗?”
“这就不清楚了,我是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那个老巫婆走了吗?”
“好像还没有走呢!”
“别墅那边,这几天你去看过一下了吗?”
“去过,好像没有什么动静。”
“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卖?”
“不清楚,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但那天在跟靳老板通电话时,我把你的意思转达了,希望他慎重处理这个事。”
“他怎么说?”
“没吭声。”
“……那边有我的什么谣言吗?”
“谣言?呵,没有,没听见。”
“你没说老实话吧!”
“哦,哦……想起来了,有个事情--几天前,听说海关和公安局抓了几个走私香烟的,他们在吐案子时把你牵扯进去了,所以外面说你是出去避风的。”
“这还不算谣言呵!”电话里气愤得大叫。
“说实话,连我都没把它当谣言,因为你这回出去确实有些突然,事先连我都一点儿不知道。”
“可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已经好久没做过那门子生意了!”
到底是缺乏准备的临场发挥,面对电话里的激忿,裴子鸿一时语塞,怔了一会儿,才试探问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不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吗!”
“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办好后立马回来!”李美丽断然的口气使裴子鸿不禁对郑达的“毁容”之说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如果真有其事,她还能用如此高分贝的声音大声喊叫?那小子不是在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吧?
李美丽末了依然让他叫靳老板等她的电话,并再次约好了时间。
裴子鸿估计靳老板夫妇不可能在淡阳待这么长的时间,但还是决定去看看。果然,到港亚酒家一打听,两口子在将别墅和车子卖给他的次日就双双离去,到新疆旅游散心去了。
港亚的人都在议论李美丽--她被香港黑社会毁容之事在这里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招惹来如此灾祸却都讳莫如深。
晚上回到家里,裴子鸿有点怏怏不乐,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兀自坐了一阵,他让阿琴把从丽晶别墅带回的一尊玉观音拿出来摆放在客厅中央,做成一个神龛,净身换衣后,亲自点上香烛,伫立合十,默默祷告。先为梁菲及其一家子祷告了一番,接着将沈郁芳姐妹、李美丽、黄培雄乃至龙玉珠、聂刚等等凡是他觉得有对不起之处的人都一古脑儿排下来,一一祷告菩萨保佑。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做过这等在他以往看来纯属莫名堂的事情,好像还不止是为了寻求自身心灵的安慰,而是真心希望这些人最终都得到好报。最后他想到了近前的郑达,也为他来了一下,愿小子此行顺利,把别墅的事情尽快办妥!
阿琴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地陪着他,待他做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汪老板是在求菩萨保佑谁呵?”
“呵,”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还不是为儿为女呗。”
阿琴倒也知趣,笑点着头,没有再往下问。但裴子鸿才趋平和的心境又卷起了波澜——刚才他恰恰忘记了女儿!几个月音讯杳无,不知女娃子怎么在过哇?他眼前幻现出女儿伴守着母亲的骨灰盒在灯下用功的情景……一股热浪蓦然涌上心头,不觉间视线就有些模糊。他不知道女儿还会不会想到他,想到时又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愿时间能够冲淡父女间的芥蒂,但愿有朝一日,父女能够和好如初!
睡觉之前,裴子鸿悄悄走近神龛,以加倍的虔诚为女儿补做了一番祷告。
翌日上午,裴子鸿到邮局给女儿电汇去五千元钱。在填写汇款人姓名地址时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落下“汪波”二字,附上说明:你父亲商务繁忙,常年奔波在外,居无定所,委托我给你寄上半年生活费,望你妥善安排,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可打电报或写信给我,我会及时转告他,地点淡阳市邮局。
邮局外的小广场上人头攒动,鼓乐声喧,正在发行奖券,待发的奖品堆码如山,从塑料桶、踏花被直到冰箱、彩电、摩托,令人眼花缭乱,最高奖是一辆桑塔那轿车,绝大多数人的眼光都是冲着它来的,周围地下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废券。
他被一个推销彩票的女郎拦住:“老板,买两盒试试手气吧,一百万张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万张了,一个特等奖、六个一等奖、二十三个二等奖都在里面,中奖机率你自己算啦!我看你是个大福大贵之人,花上四百元钱,说不定桑塔那就是你的啦!”
“万一抹光板呢?”他边说边躲。他一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认定自己没有发意外财的命。
“那也是行善积德啦!所以呀,玩这个是没有输家的。买两盒试试吧,四百元,两百次机会哪!”
不知是因了女郎的灵牙利齿还是今天的心情还可以,看着递到面前的两个精美的盒子,裴子鸿有点儿动心了,笑着放慢了脚步,那女郎见状加紧展开攻势,直到他掏钱买下,才兴高彩烈地去了。
他的四周立即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反正没事儿,他从容不迫,一张张地撕着。前十几张全是“谢谢”字样,撕到第十九张时,一个苹果图案出现了。
“末奖。”有人叫道。
末奖的奖品是一张小方巾。他举起来问道:“谁要?”
立即就有无数双手伸了过来,不知被哪一位动作快的抓走了。
又撕了十几张,又中了一张小方巾,又抓走了。
围观的人增加了一圈,几十双眼睛都集中在他的手上。撕到第八十张时,一共中了六张小方巾;到九十张时,一支香蕉出现了。
“五等奖!”一片欢呼。奖品是一个电饭煲。
“给我!”
“给我!”
面前一片手臂的树林。他捏着奖券看了一阵,最后放在一只又黑又脏的小手里。他听见一个激动的童音:“谢谢叔叔!”
撕到记不清多少张时,出现了四等奖的菠萝图案。奖品是一床毛毯。他塞给了一个被挤得歪歪倒倒的老阿婆。
当他手上只剩下最后三张时,兴奋的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呼喊:
“桑塔那!桑塔那!桑塔那!……”
他那拿券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了--谁能保准那个金芒果图案不藏在这剩下的三张当中呢!
撕开一张:“谢谢。”
又撕开一张:“谢谢。”
最后一张了。他在此起彼落的欢呼声中将它高高举起,又收回来吹了三口气,正欲撕开,一个人挤到跟前猛地将奖券夺了过去:
“留着留着!”
他回头看时,郑达不知何时候从天而降。
“带回去,让我施了法术再开!”郑达笑着拉上他就走。
围观者打起了响指,不知是在对他表示好感还是对那位不速之客表示不满。
“什么时候到的?”裴子鸿从郑达容光焕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吉兆。
“刚到,正四处找你,没想到你却在这儿当起施主来了。”
“嘿,你别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乐于当施主了。”
“那也要手头有才行呀!”
到得外边,郑达指着停在街对面的一辆轿车道:“看房子的人来了,你开车出来了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