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原因,吴铭的官司又往后拖了,因此不能按原计划返回淡阳。他让裴子鸿多住几天,但裴子鸿深恐待下去夜长梦多,执意一个人先走了。临行时两个人又谈起川粤轩和那套住房的转让事宜,吴铭拍着胸口说下家由他负责去找,如果实在找不着,他本人就一并接了!裴子鸿等的就是这句话,嘴上却再三说不要勉强。吴铭说,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在舍己为人,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与仁兄一起共图大业!欧小姐原本打算和他一起走的,但吴铭不知是出于何种微妙心态,同意后又收回了。
亏他没在特区多待。一回到川粤轩,赵秀秀就告诉他,梁菲已经出院,就等他回来了结相关事宜,准备回广西了。说这话时,也不回避周围的人,显然已是公开的秘密。从众人那带有几分拘谨和恭敬的目光里他可以感觉得到,大家都已认定他是未来老板了。
他径直到南山路去见梁菲。进得屋里,发现客厅里和阳台上到处都乱七八糟地摊晒着衣服床单被套,梁菲有气无力地坐在屋当中,一个从餐厅里抽出来的女招待在帮她忙活。未等他发问,裴子鸿便先以“外出筹钱”对自己这几天的行踪作了解释,梁菲听后也未细问,只是指着满屋的东西摇头苦笑道:
“都发霉了。”
“海边,太潮湿了。”他附和道。
两人待了一会儿,裴子鸿便将梁菲叫进里屋,以极难开口的语气说道:
“你看怎么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差十万。”
“你已经弄到五十万了?”
“勉强凑到这个数。”
“看来你还是有办法嘛。”梁菲的眼眸里透出了些许兴奋,好像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这样吧,剩下这十万你将来就直接还给李美丽吧。”
裴子鸿没想她会这样考虑,窃喜之下,顺口诳言道:“哦,我去特区前接到她一个电话,说可能下个月回来。还特别问候了你,说到时大家好好玩玩。”
“这番美意只有心领了。以后请她到广西来玩儿吧,最好你们一块儿来,我请你们吃菠萝蜜。”
当天晚上,裴子鸿就住在梁菲这边。他发现她原来结实匀称的双腿已变得畸型而且明显地萎缩了,细瘦得跟老太太似的,腹部却大为膨胀,一条足有一尺来长的刀疤像一只红亮的大蜈蚣似地爬在上面。两个别别扭扭地亲热了一回,便再也装不出激情来,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平静如水地把转让协议敲定了。不知是突然想通了,还是意识到不现实,梁菲没有再强调餐馆不要半途转让他人的要求。倒是裴子鸿自己心虚,言不由衷地表示说:
“放心,我会好好经营的,人员一个也不放。”
“赵秀秀是个人材,掌握得好,可以做些事情,但她最近好像学坏了,要防止她暗中搞钱。”梁菲道。
“这个我心头有数。”裴子鸿道。
“厨房的阿曾和她有点矛盾,可以借他搭个眼睛,每天出堂的菜都要有个数。开餐馆最大的漏洞就出在这上头,那些饮料呀酒呀都是死数字,要搞也有限……”
裴子鸿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心头却在估谙吴铭届时到底会出多少钱,反正低于九十万他不会点头,至于最终合不合伙,也还上到翡翠岛去考察了再说。
三天后,裴子鸿在已经属于他的川粤轩为梁菲饯行。除了餐馆的所有人员,还请了外面的一些熟人朋友。杯觥交错间,大家畅叙情谊,互道珍重,气氛煞是热烈欢快。不料半途却杀来一个不速之客--郑达。小子似乎全然没有未受邀请的尬尴,频频向梁菲和裴子鸿敬酒献辞,口口声声称两人是他今生今世有幸结识的最令他敬佩的老大姐和老大哥,提携之恩,没齿难忘。梁菲大约想到自己本是要走之人,也说了些热烙的话,颇有捐弃前嫌之意。裴子鸿内心里却咬牙切齿,且对其来意十分警惕,担心小子瞎搅乎。
果然,别人都多少顾及他的脸面,不提李美丽的事情,他却趁着酒兴数落起自己的往日情人来:
“唉,我们这伙人说来说去,还是李美丽最惨。以为投靠了靳老板就终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了,结果如何?我早就给他算定了的!”
“李美丽怎么啦?”梁菲大为诧异。
“你还蒙在鼓里?她已经‘面目全非’啦!”
“什么意思?”
裴子鸿眼见就要下不了台,情急之中竟将手中的半杯啤酒劈头盖脑地朝郑达泼去,一边故作狂笑道:“这就是面目全非!”
郑达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弄懵了,任白色的啤酒沫子满头满脸地流淌着,也想不起要西擦一擦。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有的也跟着效仿,落井下石,刹那间无数的杯子都举到郑达头上,把小子活活地淋成了一只啤酒鸭。裴子鸿看看差不多了,便拉着他到卫生间冲洗,同时正色告诫道:
“老兄以后在李美丽的事情上最好嘴巴闭紧点儿。人人都晓得你们过去的关系,你用这种语言说人家,不怕有损你自己的形象?”
“原来你哥子是这门子心思呵,那小弟就在这里拜谢了!”郑达不冷不热地回道。裴子鸿也顾不得小子是不是记恨了,在阿琴的事情上他还有账跟他算呢!但今天的首要问题是干净利落地送走梁菲,所以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自己先回到酒席上。
大家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好笑。梁菲问他:“他怎么要说李美丽面目全非了呢?”“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吗!”裴子鸿道,“前些时有人从香港过来,说李美丽在那边变化很大,头发染成金黄色,衣着打扮完全是洋小姐样了。他听着不舒服,就在这里冒酸。”
有人不屑地说道:“泼得好,这种男人!”
酒宴吃得差不多,裴子鸿和一干人便送梁菲上路。他原本想专门派个人一直把她送到广西的,但梁菲拒绝了,说是坐直达车,那边又有人接,完全用不着。车子要开时,两人隔着车窗握手告别,梁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唏嘘着说:
“汪大哥,我原本是想和你长久的,没想到会出这种飞来横祸,你以后多自保重吧……”
裴子鸿忽然涨红了脸,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他内心里多少生出了几丝歉疚,觉得至少不该要李美丽那十万元。但车子开出后不久,这种心情很快便又淡去了——她自己都很满意,你歉疚哪码子事?
为了稳定军心,裴子鸿任命赵秀秀为总经理助理,直接对他负责,全面管理川粤轩的大小事务,在她的手下又各安排一人负责店堂、厨房、采购和保管,赵秀秀加薪三百元,各负责人加二百元,其余人等一律加一百元,一时皆大欢喜,就像过节一般。吴铭过了十来天才姗姗回到淡阳,而且带来的消息令他憋气:下家还没有说定,得稍加等待。
“问题不大,迟早而已。”小子显得胸有成竹,“先上岛去看看再说吧。”
不知为什么,欧小姐这次没有下来,问及原因时,吴铭意味深长地说:“另有重任呗,到时就明白啦!”
他们乘坐岛上的铁壳飞艇出海,没想到开飞艇的竟是以前跑花石岛时认识的阿钟。两人寒暄一番后,小伙子解释说,他原来那艘飞艇卖掉了,现在是在打工糊口,又悄悄朝吴铭撇撇嘴:
“看老板的脸色吃饭啦!”
“看我的脸色没用,把海路看好,莫把般开翻了才是真的。”吴铭道。
阿钟立即笑回道:“别的本事没有,玩这个东西倒是没说的,睡着了都开得走。”
飞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颠一扑地朝远海冲去,不一会儿就把一些渔船、游艇抛到后头去了。吴铭不无得意地介绍说,这艘飞艇是经过特别改造过的,双发动机,功率比一般的要大一倍,从这儿出发只须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香港。裴子鸿知道从这里到香港只有五十来海里。
“从翡翠岛到香港只须四十分钟。”吴铭继续道,“如果准跑的话,搞个水路香港一日游,不知要赚多少钱。”
“平时偷偷跑过去玩上一趟可以吗?”裴子鸿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困难,防范得很紧。”阿钟道。
“哪一方防范?”
“两方都防范,这方的不让出去,那方的不让进去。不守还是不断地有人去撞网,主要是偷渡的,也有走私文物的。”
“你去过那边吗?”裴子鸿问小伙子。这个突然变得非常近切的话题,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异样的涟漪。
“没有。”
“该过去玩玩呀!”
“万一把这个东西玩掉了怎么办?”
看着小伙子指着脑袋的认真样子,裴子鸿不由得想起那次遭遇缉私艇,不得不抛金保命的险遇,笑了笑,不再说了。
远处出现了一座小岛的影子。裴子鸿问是不是到了。阿钟调侃道:
“怎么连老窝子都不认识了?”
待他看清楚岛上那座电视差转塔时,才认出是花石岛。飞艇直接从岛子旁边插了过去。
约莫二十分钟后,裴子鸿在吴铭的指点下看到了那个冒出海平面的小黑点,并且一直看着它在眼皮子下变成了一座林木扶疏的小岛。飞艇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绕过怪石嶙峋的岩礁,一道月牙形的小海滩便出现在眼前,其间点缀着一些圆钝得几乎没有任何棱角的褐色石头,活像一个个玩耍累了正蹲伏憩息的温驯小兽。沙难中央撑着几顶彩色的遮阳伞,一些泳装男女正或坐或躺地待在那儿,发现他们后纷纷招手致意。三人弃舟登岸,翻过一道小石峁,便看见几幢平房座落在那里,房前屋后长着木麻黄,中间有一个水塘。有个小青年正开着马达抽水,看见吴铭,立即主动招呼:
“老板回来啦?”
吴铭点点头,说:“有客,晚上做几个好菜。”
“没问题,”阿钟搭话道,“上午才送过菜,有一笼乌骨鸡,还有两只活羊。”
吴铭告诉裴子鸿,岛上吃的用的都是从花石岛采购的,隔天一趟,风雨无阻,又走近那些房子一一介绍:客房、餐厅、游戏室、歌舞厅、浴室、工作人员宿舍等等。他发现各种设施还差强人意。游戏室里很是热闹,搓麻将的,打台球的,投飞镖的,玩轮盘的,整个是一个大赌场。裴子鸿进去试了两回轮盘赌,竟两押两中,转眼间就收了三、四百元进腰包,又去投飞镖,运气却背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差不多又将刚才的进项都丢了出去。吴铭笑着说,都是这样,图的是个好玩儿。又告诉他说,他打算再引进几台老虎机,已派人到澳门看货去了,下一步还准备购置宾果机,争取吸引一些大老板级的豪赌客上岛。
安排好住宿后,吴铭陪裴子鸿环绕着岛子走了一圈。
“环境嘛也就这样了,但面积稍小了点儿,我担心能不能留得住客人呵!”裴子鸿发表感想道。才上岛这么会儿,他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孤岛心态。
“试营业以来,待得最长的客人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吴铭自负地笑道,“留不留得住客人完全不在地方大小,而在好不好玩。晚上还有精采节目,到时你领略一下。”他让裴子鸿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裴子鸿从沉沉梦境中被人叫醒时,外面已经天黑了。餐厅里灯火辉煌,一片喧哗,男女食客们正在进行自助式晚餐。吴铭站在小舞台上,高举酒杯向大家祝酒。服务小姐告诉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已成岛上的惯例。吴铭见他来了,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说道:
“酒足饭饱后,到海滩上去参加篝火假面舞会。”
在吴铭的引荐下,裴子鸿马上就认识了几位小姐,其中一位殷小姐的长得妩媚动人,格外令他的注目,殷小姐确乎也敏感到这一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地撒娇卖乖,不一会儿两人就像老相识一般打得火热了。
假面舞会开始时,已是晚上九点以后。银色的沙滩上,几堆篝火熊熊燃烧,把周围的海水、礁石、帐蓬、树木和围着篝火狂歌酣舞的男女都镀上了一层使人兴奋的亮色。有人给裴子鸿和殷小姐戴上面具,两人立即融入狂欢的人群,不辨你我了。对裴子鸿来说,像这样忘情地欢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更遑论在淡阳这段令人窒息的自囚日子了。他感受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强刺激和抛却一切人生烦恼的痛快感!当他仿效着别人和那些脱得只剩下泳装的娇女们满地摸爬滚打,恣意胡来之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闹腾了一阵后,一对对男女便开始悄然退场,在夜色中隐去了。裴子鸿正在踟蹰之时,一双柔软的胳膊从身后围到了他的脖子上,把他引到了一尊礁石的后面。那里已经摆放着一张充气式橡皮床垫。
殷小姐一仰身躺了下去,在床垫上惬意地舒展着肢体,娇态万状地数起天上的星星来。几粒疏星鬼眨眼似地在夜空的云蓊间闪烁着。
他坐到气垫上,却没敢躺下去。
殷小姐开始撩拨他,先是用手在他的光脊背上轻轻摩挲,尔后便将头和脸贴了上来……当她整个地蜷缩进他的怀里时,极度的兴奋和紧张使他感到一阵晕眩。
“平时都是这样吗?”他的声音发颤。
殷小姐并不回答,身子却蠕动得更励害了。“我们回去吧。”他说。殷小姐的身子不动了,双眼里充满困惑。
“对不起,我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或者说犯罪感。到屋里里去坐坐可以吗?”
这时篝火已经熄灭了。躁动后的海滩显得格外宁静。
两人来到裴子鸿的卧室,泡上茶,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阵话,殷小姐便开始打呵欠,说是想回自己的屋去睡觉了。裴子鸿犹犹豫豫地起身相送,到得门口,那女子回眸一笑,要他留步,那暗含讥嘲的目光就像火星溅进油锅,猛地将他周身的血液都点燃了!他忽然一躬身将她整个儿地抱了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转身将门关死。
殷小姐极尽奉迎之能事,任由他颠狂摆布。但不知怎么的,在海滩上产生的那一抹犯罪感始终未能完全从心上消失,以至还没有攀上高峰便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
他愧怍莫名,殷小姐却似乎很能体谅,轻描淡写地笑道:“汪老板肯定是个知识分子吧?”
这句褒贬难断的话让他沉默了至少半小时。
当海面上曙色涌动之时,殷小姐悄然离去。不一会儿,那些露宿海滩的男女们都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一个个就像刚从极乐世界归来一般,满足之情溢于言表。裴子鸿看见吴铭也安步其中,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
在这个自己当年不屑一顾的家伙面前,他产生了一种自愧弗如的卑下感。
裴子鸿在岛上一住数日,大体掌握了有关情况。岛上现有客房三十六间,管理服务人员三十二人,其中不拿正式工资的三陪小姐二十余人;客人上岛后所有花销一包在内,每人每天收费一千元;客房率只要达到三成便可保本,超过即属赢利。试营业以来,客房率一直保持在六成左右,客源基本上都是来自特区和港澳,均是经由熟人引介,排除了卧底嫌疑的。所以一般的本地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还有这么个“海上仙山”。
他曾在晚上两次登上被称为望香台的岛子最高点远眺香港。头一次是吴铭陪去的,第二次是他独自一人。那个在黑夜深处像钻石一样晶莹生辉的去处紧紧地吸住他的目光,在特区与香港比邻而居若许年,他还从没有过这种仿佛伸手可触的切近感。几十分钟就可驶达那里!他的心着实因了这个蓦然临近的事实而微微颤抖了。和那些一开始就是奔着这颗璀灿的东方之珠来闯特区的人不一样,多年来他的梦想从未逾越过罗湖桥。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意识:那个近在咫尺的华丽世界不属于他,能够捡拾到他的一点余唾,圆了他的特区发财梦,就心满意足了,甚至就是来淡阳这些日子,他对这个地方也只能算是一种朦胧的遥想而已。然而现在,一切都如此清晰,如此现实了!那天殷小姐也悄悄跟去了,一走近就嚷嚷:“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呀?不是想寻短见吧!”他想笑,却没笑出来,喉头像堵着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