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尼古拉·布瓦洛
陈刚译
编者按:
布瓦洛《诗艺》(1674)独特之处在于,将这种听来枯燥乏味的理论性研究以诗歌形式呈现,从译文中可看出句式长短及句末押韵,读来清新流畅;而内容上也不是想象的纯理论的罗列,更多的是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进行劝诫,并附上大量实在鲜明的神话传说和事例。1100行里有作者鲜明的喜好和褒贬的流露,绝不委琐地隐藏而模棱两可;真挚而理性的叙述引领我们从容进入。其间不乏妙言警句,挚诚的规劝代替刻板的说教;怒颜的斥责绝不似不痛不痒的禁止。本书特邀翻译《诗艺》的陈刚撰写与原作匹配的导读置于首期,而其简约幽深之译作、清澈干净之注释则分四期刊发。
一
冒失的作者思考着写诗的艺术,
徒然想攀上帕拿斯神山的高度:
倘若他丝毫未领受上苍秘密的眷顾,
倘若星辰没有赐予他诗人的禀赋,
他将永远遭受狭隘性情的束缚:
对于他,福玻斯是聋子,帕伽索是蹇驴。
哦,您的心头燃烧着冒险的热烈,
美好的精神大可从事艰难的职业,
别走上光秃无果的诗径,耗尽生命,
也别误认为天才就是热衷于押韵:
要提防无益的快乐是诱饵骗人上当,
也要把您的心智和实力久久地掂量。
大自然孕育了众多灵秀的人心,
懂得如何将才华分配给作者们:
这一个善于在诗中描摹爱的火焰;
另一个擅长精辟可喜的警句格言;
马莱伯可以尽情夸赞英雄的业绩,
拉康却歌唱着菲丽丝,牧童和林薮:
然而有一种心智蔽于自吹自喜
缺少自知之明,不了解自身才具。
此事昔日常见:有人生活在法雷同时
用木炭笔在小酒馆的墙上涂满歪诗,
放开冒昧的腔调,不合时宜地
吟咏着希伯莱人的胜利大逃离,
又追赶摩西穿越不毛的沙漠,
随法老奔跑,溺毙于红海之波。
注:
1.帕拿斯山,希腊山脉,缪斯和诗歌灵感的所在地。
2.福玻斯,是阿波罗作为太阳神时的一个别名。
3.帕伽索,希腊神话中的飞马,灵感的象征。
4.马莱伯(1555—1628),法国诗人,法王享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宠臣,著有诗集《圣皮埃尔的眼泪》。他提倡纯洁语言,并建立一套严格的作诗规范,主张对诗歌想象力的适度抑制,注意字句的锤炼和推敲。他轻天才灵感,重功力技巧,认为诗人只是一门手艺。布瓦洛尊他为第一个值得钦佩的法国诗人,近现代的波德莱尔和瓦雷里等著名诗人也对他表示崇敬。
5.拉康(1589—1670),法国诗人,马莱伯的弟子,著有《退隐诗章》和《田园诗》。
6.菲丽丝,维吉尔《牧歌》中的牧羊女。
7.法雷(1596—1646),法国诗人和劝世作家,法兰西学院创始人之一,著有《有教养的人或宫廷快乐艺术》、《圣阿芒的朋友》。布瓦洛所说的“有人”即指圣阿芒(1594—1661),圣经题材叙事诗《获救的摩西》的作者,诗风滑稽而抒情。
8.据《圣经》记载,希伯莱人不堪忍受埃及法老的奴役,在摩西率领下逃离埃及,前往上帝允诺的迦南之地,途经红海时,海水自动分开,让希伯莱人通过。
无论所处理的题材是欢愉还是崇高,
务必永远使情理与韵脚配合协调:
哪怕二者看上去互为仇敌不相容,
韵律是一位奴婢,只该俯首听从:
只要首先竭力将寻找合适的韵脚,
心智一定会轻车熟路地将她觅到;
她会在理性之轭下屈身伏降,
无碍于理,乐为所用并添彩增光。
一旦人们疏忽大意,韵也会反叛,
要重新逮住她,常识就得拼命追赶。
因此热爱理性吧:愿您的作品总是
只从她那里受益,获取光华和价值:
多数人被狂热激情冲昏了头,
远离正确的情理将思想寻求:
只有想到别人也会作出同样的思索,
他们才会在怪诗里感觉到贬抑降格。
避开无节制吧,把所有虚假的
辉煌响亮的癫狂丢给意大利。
一切都应合乎情理:而达到目的
路滑难行,始终遵循更不易;
人一旦失之毫厘,马上就会淹死。
理性指引前进,经常一径如丝。
有时作者心目中装满了物体,
不穷尽物象就不会抛开主题。
假若遇见一座宫殿,他描绘正面;
他领着我从凉台到凉台逐一参观;
这里出现台阶,那儿是一道长廊,
阳台环绕着黄金耀眼的栏杆。
他一一列举圆形和椭圆的天花板;
“只是些垂花石饰,只是些半环饰件”。
我跳过二十页想要读到结果,
还要穿过花园,几乎不能逃脱。
远远抛开这群作家不育的丰赡,
别让无用的细节成为你的负担。
聒噪不休的废话,讨厌又乏味;
餍足的心智很快会将它拒绝。
不懂得适可而止就不懂得写作,
担心小失误,常使我们铸成大错。
您把一句脆弱的诗变得粗硬;
我避免了冗长,却使之晦涩难明;
此诗人毫无藻饰,他的缪斯太裸露;
彼诗人害怕爬行,他就迷失在云朵。
您希望博得万众一心的喜欢?
那就要把您的话语不断地变换。
风格太均匀,总是一成不变,
徒然眩目,就会令人昏昏欲眠。
这些作家生来讨厌,读者很少,
仿佛唱着圣诗,总是一个腔调。
幸运的诗人善于运用灵活的嗓音,
由庄及婉、从喜到忧,皆可歌吟!
他的诗受到苍天眷顾和读者青睐
人们在巴尔班书店里争相购买。
无论写什么,必须避免低级趣味:
最不高贵的风格也自有其高贵。
蔑视正常的情理,无耻地插科打诨
靠新奇引人入胜,一时也会炫惑眼睛:
人们在诗中只看到下流的刻薄话;
帕拿斯山上充斥着菜市场的叫骂;
肆意凑韵狂吟,不再有节制可言;
阿波罗换装改扮,成了塔巴兰。
这种疫病正蔓延到偏远的外省,
由教士和市民传染给贵胄王孙:
最拙劣的滑稽家也不乏有人赞同;
包括达苏西,都能找到读者风从。
但此类风格终于引起宫廷警觉,
对信手涂鸦的荒唐进行抑黜;
它将淳朴与平庸和油滑相区别,
让外省人去欣赏《百首怪物》。
愿您的作品永远不受低俗文风的玷污。
让我们模仿借鉴马罗的风雅谐谑,
且把滑稽逗笑留给新桥的杂耍人。
但绝不要步布莱勃夫的后尘,
哪怕在《法萨利亚》里,也别在河岸
用“惨重的伤亡堆垒起哀怨的群山”。
更好地把握基调,朴与巧兼施,
庄而不傲,赏心悦目但无矫饰。
注:
1.“只是些垂花石饰,只是些半环饰件”,这是法国剧作家乔治·德·斯居戴里(1601—1667)的史诗《阿拉利克》中的诗句。《阿拉利克》用了近千行诗来描写宫殿和花园。此人是女作家斯居戴里的哥哥。
2.塔巴兰(约1584—1633),江湖艺人,善演滑稽剧。1623年塔巴兰剧团在巴黎太子广场搭台演出。据说,这位演员演过的一出戏中,就有父亲被骗进口袋,女儿将父亲大打一顿的滑稽场面。莫里哀的《史嘉本的诡计》显然与这种民间闹剧有着密切的联系。这出戏的剧情是从古代罗马喜剧家特朗斯的《福尔米奥》脱胎而来,但是其中大量运用法国民间闹剧的手法,包括借用了打口袋的情节,整个演出生动活泼,妙趣横生。“阿波罗换装改扮,成了塔巴兰”是指法国作家保罗·斯卡隆(1610—1660)的诗作《乔装的维吉尔》。斯卡隆是路易十四的情妇曼特侬侯爵夫人的丈夫。
3.达苏西(1605—1677),法国音乐家和诗人,莫里哀和西哈诺的朋友。诗作有《巴黎的审判》、《阿波罗与达芙妮之恋》,风格诙谐。
4.《百首怪物》是保罗·斯卡隆的长诗。
5.马罗(1496—1544),法国宫廷诗人,诗风较传统,擅长十行诗体。有诗集《克莱芒的青春》。后因同情加尔文的宗教改革而遭流放,郁郁而终。
6.新桥,实际上是巴黎塞纳河上的一座老桥,动工于亨利三世之时,建成于亨利四世在位的1604年,成为巴黎的一处著名的游观胜景,桥上多有杂耍卖艺者引人观看,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