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南
马基雅维里的《论李维》看似是对西方历史,主要是罗马帝国统治权谋的大盘点,如果庸俗来读,可以和今天满地都是的厚黑之书类似,但其内在的东西却不比任何一个大家的经典肤浅。最近翻了几页,感慨万千,我们对历史了解得太肤浅,以致我们对现实也是雾里看花,对现实雾里看花,对未来只能是盲人骑瞎马,危乎哉!危乎哉!
他开篇第一段里的话就让人触目惊心:
“这些人与野兽无异,他们虽然生性残暴而凶猛,却一直被圈养于牢笼之中受奴役。若是把他们放归荒野,听凭命运的摆布,他们既不习惯于自食其力,也不知何处能够安然栖身,打算重新给他们套上枷锁的人一出现,他们就会成为他的阶下囚。”
从这段话中可以体会到马基雅维里对历史的观念:对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完全从构成历史主体的人的心理及动机进行解释,这一历史观具有对以后历史研究筚路蓝缕的贡献,他完全把在此前主宰历史观的神意和命运抛弃了,从日常的人性出发解读历史的动因,把历史从神和不可知的命运的手里放到人的手里。由此人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构成历史的内在动力,也由此人对自己的命运不再是仰天祈求,而能够以自己人性的力量,利用人性的优点和缺陷,通过各种方式,包括马基雅维里所走的政治的方式,主宰自己的命运。政治也由此成为一种基于人性而不是神意,基于对人性的洞察而不是神的恩宠,基于对可以学习的技艺的学习和训练而不是天赋的才能的一种国家治理术,这是文艺复兴这一伟大运动中人获得自身独立性和自主地位的空前成就,怎么评价都不为过。
马基雅维里的高明体现在他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他足够强健的精神力量,凭借这两者,他在洞察了人世的荒谬后不是堕入绝望和玩世不恭,而是在其洞察之上以冰冷的理性规划着一个新世界的蓝图,其内心希望之炙热,无与伦比。
由此也可看出人取代上帝成为万物之灵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人性自身的复杂让历史、政治、社会和人生变得复杂诡谬,再也没有神意恩宠下那天堂般的单纯和光明,有的只是善恶叵测的人性互动下的变动不居的人生和历史。这就是现代性下人们眼中世界的图景。
《在腐败的城邦里,假如有一个自由的国家,以何种方式来维护它?如果没有这样的国家,以何种方式来建立它?》
马基雅维里认为“欲成就这两件事,难乎其难矣”。就维护而言,“法律创新与制度变革一起进行,其实是有所助益的”。马基雅维里在谈这个问题时其隐含的前提让人觉得十分有意思:按中国的话说就是“时变,法亦变”。先谈“时变”,马基雅维里以罗马为例,说明民众的心理随处境而变化,而这种变化如果没有相应的体制和法律的更新相适应和制约,这必然导致腐败的出现。这是经验之谈。这里的关键是民众心理,如何维护民众的强健精神,则可能不仅仅是民众自己的事,民众心理是一个国家在整体层面上必须依以为基础的东西,如何以适当的方式(制度、法律等等)调节和激活民众的强健精神,国家亦有责任。
马基雅维里基于人的心理对在一个腐败的城邦维护或更新共和国的困难的分析导致他得出这几乎不可能的结论,认为除非把国家推向王道,而不是民治的国家,用暴力压服那些骄横之辈,而这就把这一事业变成一种暴行。
我觉得这里最能体现马基雅维里历史观的毛病所在。他以人为历史的驱动力,但他的这种历史观中的英雄主义表现得极为明显,在这种历史观和社会观下,制度的创立和维护都由英雄主宰,民众是股巨大而盲目的力量,顺势时是巨大的推动力,逆势就是巨大的阻碍,作为明察历史趋势,苦心维护自由的英雄在此境地中,或者成为凯旋的英雄,或者成为悲剧的英雄,这是其天赋的命运,不可更改,比如萨拉米斯湾战役中的英雄的遭遇。马基雅维里对民众既鄙视又敬畏的英雄主义态度有其合理之处,历史确实也呈现了这一荒谬的一画面,这在近代以前的历史上俯仰皆是,不一而足。但随时代的变化,民主一词真正随社会历史的全面进步而体现出其自身的含义(特别显著的即麦克卢汉对世界的描述),英雄在此正逐步退出政治这一公共领域,而在其他私人领域寻找其表现的机会,我觉得海明威《老人与海》与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英雄处境的差异就体现了这一趋势,政治正逐渐成为庸人的事业。至于英雄在民主政治中可能导致的危险,其实马基雅维里已经给出了:僭主。这是一个悖论,要实现民主必须以反民主的方式进行,其实就用马基雅维里的逻辑,这也是危乎其危的。
更可悲的是,马基雅维里在这篇的最后说:即使是采用僭主的方式,其前提也是,腐败还没有波及民众。哈哈!
第四十七《人易于被大道理所骗,却不会在具体事务上受蒙蔽》
马基雅维里真是明眼如炬,历史的迷雾和人为的谎话对他形同虚设,对这种人,任何自作聪明的诡计只会自取其辱,任何因角色不同而产生视角的不同难以对他产生迷惑。
马基雅维里在这里提出了几个有实际意义的问题:
1.大道理与具体事务的分别。抽象理论或一般性利益之争在实际的政治中往往只是一种借口,政治的运作方式很大程度上就是以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语方式进行,这就是所谓的政治谎言。这一政治运作方式对劳心者是一套必须学会的话语技巧,因为政治作为一种公共事务,必须在公共领域展开,利益的广泛牵涉超过了在话语场中有实际发言权的人,对那些自身利益被涉及但又无权参与对话的人,这套话语具有对其进行蒙蔽,获取其支持,并获得道德及法律合法性的作用。由此可以理解为何集权国家往往允许国民谈论大道理而严禁涉及具体事务。因为大道理往往是由他们主持和设计的话题,他们对如何运用这一工具胸有成竹,得心应手。而其他人由于缺乏训练等原因,对此并不熟悉,往往只会落入圈套。
由此我们看到知识分子的意义和角色的二重性。大道理话语的设计和维续很大程度上由知识分子承担,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分子就是一个政治角色,其利益立足点的选择构成了历史上基本社会政治形态的变迁:君主制、寡头制、民主制等等。在民主制政治体制中,知识分子的中间性质使得政治运作具有很复杂的特性:知识分子所谓的独立性把政治的实质——利益之争多元化了,并且民众的利益要求和当权者的利益要求都有求于知识分子运用其对大道理话语权的运作能力来加以合法化,并得到适当表述,知识分子的政治作用和地位由此得到确定。
民主政治的进步更多的表现在:除了大道理的政治,民众有可能就具体事务层面参与政治,在这一层面,政治的逻辑由意识形态话语回落到日常生活常识,这是民主政治的核心,由此可以导出许多结论:比如民主政治对英雄的抵制和对庸人的青睐就是其中很值得关注的一点。
2.对由于社会角色和地位的不同而导致的思考角度的不同有明确意识。这是我们经常混淆的一点,用我们局外人的视角和要求解释局内人的行为逻辑,这很容易造成悲剧和混乱,特别是在非常时期。由此想到孔夫子的一句名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有其深刻的意义。但这不是否认对其行为的监督,只是监督要把握好尺度,不要产生上述越俎代庖的问题。
第五十二《对强大的共和国中得势的骄横之徒进行压制,最为稳妥可靠且很少受到非议的方法,就是预先防范他用来得势的手段》
马基雅维里在此提出了一个在共和国和以后的民主社会中必须共同面临的问题。其眼光相当深邃,二十世纪博弈论的出现使得人们在研究民主政治选举制度时又一次回到了马基雅维里这里,民主政治中选举制度的设计是否能够避免希特勒式的悲剧重演?
马基雅维里对民众体现出的盲从与短视,愚昧与残暴,奴性与狡诈有深刻体会和憎恶,他对大众既鄙视又看重,把大众看成一股必须小心调教,必要时不妨以欺骗恐吓的方式使之为己所用的盲目力量,但其在《前言》中又以大众利益为自己的目标,这看似矛盾的地方正好体现出马基雅维里比其他人文主义者高明和现实之处,马基雅维里眼中的大众,已经很大程度上和现代社会学大众理论中的大众具有相近的意义,强人对大众的操纵在马基雅维里看来是通过给予利益而获取名声,这在今天这个大众传媒盛行的时代也差不多,只是传播的方式更先进而已。
看他这篇文字,为其远见卓识深深折服,这文字就是为希特勒作出的预言,可惜后人没有领悟马基雅维里,让世间遭受了一回凌辱和劫难。
略作一回顾,立刻发现一个问题:我读马基雅维里居然还是用理论的心态和方式来读!唉!全然错了,阿尔都塞绝笔之作《马基雅维里和我们》强调马克思主义者必须要有行动的能力才真正能够成其为马克思主义者,这就是为什么把马克思哲学看成古希腊实践哲学,这是对的,马基雅维里的核心和灵魂就在行动力,可我积习难返,脱不了书生气息,可悲!其实中国的思想和学术也是典型的以实践为核心,可我的处境和心态其实都是我无法以行动的姿态来阅读和实践,长着长指甲和通眉的鬼才悲叹“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真是这样吗?
《论李维》:(意)马基雅维里著,冯克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470页,2005年5月00/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00/古典与现代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林秋(年十六)天地生人,有一人应有一人之业;人生在世,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
——话剧《立秋》
初读此言,不禁掩卷称妙,细揣深思,乃觉振聋发聩,其声铮铮然,若无声处听惊雷。
诚如所言,物尽其才,然后能终其所用,人亦然。人之用,业也;业之精,位也。故贤人得其位,得千秋之功业;庸人得其位,亦可碌碌穷年;奸人得其位,轻则乱政,甚则亡国。何以知其然?观大明万历三朝首辅可知也:严嵩当政,上欺天子,下敛民脂,朝野皆其朋党,中宫阉竖横行,大明衰微,国将不国;传至徐阶,虽倾力挽危局,革时弊,然其才不足当此大任,终不能有所兴革,黯然离位;幸张居正,天赐英才也,隐忍蓄势,一朝勃发,力挽大厦将倾之危势,救黎民苍生于水火,大明遂得喘息之机,万历亦不至以尚青词亡国,身死而为天下笑也。
如是所云,其真天下无堪大用济世之才乎?其真才非居其位也。万历,无为之君也,得一张居正而可续子嗣,保江山,况今世乎?
希文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诵千古,为警世之言。然世人多知其云,不知其所以云也。其属文之时,临长江之大势,感命运之多舛,常人处之,尚不免黯然泣下,希文若何?其慨然曰:“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后乃有忧天下之语也。世人多断章取后而忘前,故未能察其深意也。
有胸襟若此,不亦大丈夫乎?虽其位易,信终如一,心忧天下,兼顾苍生。在朝则为策士,运筹帷幄,尽忠直言;在野则同村夫,与共忧乐,齐甘苦。壮哉此生!不以进退为得失,不以擢迁为荣辱。故曰:或失其位,其实得其位也;或得其位,其实失其位也。
位者,重也。不以爵衡,但凭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