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编者按:
晚明张献翼,一代狂者,与其时诸士往来密切,出没于笔记、文集,迄今无人细究。本文作者翻检史料,以心理史学切入,还原张氏一生的狂颓行径及心灵,为其任诞习气作初步释解。
史上,有很多倒霉蛋。他们有闪闪发光的才华,当时也曾名声大振,但因种种缘由,被正史忽略,为后人遗忘,像尸体一样被土花啃掉。如若有心,依然能从渔网故纸中爬梳钩沉,寻回一些狂夫的音容风神,勾勒其步履平生。
明中叶以降,尤万历年间,有一典型,他就是张献翼,字幼于(世多称其字,亦衍幼予),苏州人,他在《明史》里只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十个字,却在时人众多笔记、文集里出没。在这些记载里,张献翼以诡行狂举浪掷一生:给朋友做生日,要人扮成尸体做丧礼庆祝;出门,怀里揣上5副胡须,看心情好坏,换着戴;没事就约人扮乞丐,或穿紫衣去青楼;在家门口挂上牌子,声称要卖文,卖浆,卖痴呆;放浪形骸、半生不渝,终因狎妓被盗匪所杀。
张献翼《答汪伯玉中丞书》中云:“仆本东南菰庐中野人,又犬马之性,不知俗之尊。”实乃狂颓行事之小结。
张献翼的“犬马之性”首先表现在妖艳打扮。写《万历野获编》的沈德符,是他大哥的好友,曾写道:
(张献翼)慕新安人之富而妒之,命所狎群小呼为太朝奉。至衣冠亦改易,身披彩绘荷菊之衣,首戴绯巾,每出则儿童聚观以为乐。
而郑仲夔的《耳新》,描写更细致:
张幼于(献翼)好为奇诡之行……置有五色须,每出行,携之满袖中,不数步,辄更带焉。
张幼于每喜着红衣,又特妙于乐舞,因著《舞经》。家有舞童一班,皆亲为教演成者。舞时,非其臭味不欲令见也。
张献翼的“犬马之性”第二表现在对“生与死”的吊诡态度。据《列朝诗集小传》记载:
孝资生日,乞生祭于幼于。孝资为尸,幼于率子弟衰麻环哭,上食设奠,孝资坐而飨之。翌日行卒哭礼,设妓乐,哭罢痛饮,谓之‘收泪’。自是率以为常。
每念及故人及亡妓,辄为位置酒,向空酬酢。
此行径之延伸,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又有刘会卿典衣买歌者,俄而疾卒。幼于持絮酒就其丧所,哭之以诗。复令会卿所狎吴姬为尸,仍设双俑,夹侍作使,伶人奏琵琶,再作长歌酹焉。其放浪亦甚矣。
张献翼自己的诗,祭奠亡友,表述更详实、动情。
其一,《刘会卿病中典衣买歌者因持絮酒就其丧所试之》:
……
一生一死复一杯,或歌或泣还成曲。
座上多白云,门前总流水。
人琴叹俱亡,风流浑不死。
十千五千未满杯,三弦四弦已盈耳。
佳婿佳儿垞帐前,故人故宴帷堂里。
山阳笛,伯牙琴,至今千载为知音。
平生尊酒若常在,生死交情深不深。
其二,《再过刘会卿丧所卜胡姬为尸仍设双俑为侍命伶人奏琵琶而乐之》:
……
君不见古人祭天亦有尸,迎尸今日迎胡姬。
胡姬旧为门下客,曾问今宵是何夕。
今日寓其神,栖其魄,笑语若平生,欢宴未终毕。
坐上坐,身外身,此时此际相主宾。
存殁几时分两地,宾主何曾是两人。
谁谓君不起,音容忽凭几。
胡姬代君饮,胡姬代君语。
谁云君不知,对酒君不辞。
谁言君不见,肝肠在颜面。
……
思其人,到其堂,
依然其处在,谁谓其人亡?
……
不及黄泉也相见,长踏陆土如沉沦。
为君歌,为君舞,酒到刘伶坟上土。
呜呼!酒到刘伶坟上土。
其三,《灯夕同陆姬过胡姬并怀侯双》:
君不见张敉名字在月中,又不见乞歌携妓张红红。
灯火未然月未出,名字不闻五百弓。
……
绿烟朱火青楼起,一杯一杯情未已。
放意且留欢,遗老堪忘死。
……
忆昔侯姬尝去来,来时往往相尔汝。
谓我非常人,爱我无常语。
攀玩今宵少一人,安得侯双唤张敉。
除夕,别人忙着放爆竹,挂春联,张献翼却独步白花山,为亡灵招魂。见其诗《墓上除夕二首·墓在白花山下》:
墓上逢除夕,流年倍一惊。
片云心尽折,孤烛梦重双……
梁君倏忽先朝露,固知才美逢奇数。
即今闻笛山阳悲,空传南越工词赋。
维扬宗子死不亡,广陵宿草遥相望……
张献翼的“犬马之性”第三则表现在他翻白眼时的骄傲的派头。据冯梦龙《古今谭概·怪诞部》记载:
“张幼于燕居,多用假面……”,有僧人朋友去京觅官得逞而回,张献翼“星冠羽服,戴假面出迎,口不发一辞,推以乘骑,观者载道,马不得前”。
冯梦龙评曰:“假面对假僧、假儒正妙。”
同书记:张献翼访薛世和,后者新拜鸿胪官职而归,张“见架上衣冠,门有系马,竟服其衣冠,乘马张盖”,报名求访。薛世和如常送迎,“宾主略不讶异”。冯梦龙评曰:“世上衣冠半假也,幼于特为拈示。”
同书又记,张拜家庙,楼匾忽坠。他大呼小叫,沐浴吃素,写检查,穿囚服谢过。七日后,用大石压脑,命家奴杖其数十。后念“赎罪文”——自夸生平读书、好客。后更衣,插花披锦,敲锣打鼓而出!
郑仲夔的《耳新》载:
张幼于献翼,好为奇诡之行,一日吴中相国慕其名,特造访焉。至门,一苍头延至中堂,云,相公少坐,主人当即出矣。有顷,一老人昂藏飘举,须发如银,携短筇,从阶前过,旁若无人。逾时不见幼于出,相国讶之。苍头云,适间从阶前过者,即吾主人也。相国问何故不相见,答曰,主人谓相国第欲识其面,今已令识之矣,不烦见也。幼于竟不出。
其白眼源于嵇康、阮籍(尺牍中自比阮步兵),世人、亲属均不解。
《万历野获编》记:
幼予堂庑间挂十数牌,署曰“张幼予卖诗”或“卖文”,以及“卖浆”、“卖痴”、“卖呆”之属。余甚怪之,以问伯起曰:“此何意也?”伯起曰:“吾更虞其再出一牌。云‘幼予卖兄’,则吾危矣”。余曰:“果尔再出一牌,云‘卖友’,则吾辈将奈何?”相与抚掌大咍。
作为狂颓者,张献翼死后并不风光。《列朝诗集小传》云:“及其被杀也,人咸恶而讳之,故其集自纨绮诸编外,皆不传于世。”(此言不尽确,张献翼的著作,除《纨绮集》外,在清乾隆间,至少仍有四种流传,且收入《四库总目提要》,分别是《读易韵考》、《读易纪闻》、《舞志》、《文起堂集》。)尽管“人咸恶而讳之”,其友则视为奇异天才,为之痛惜。吴中名士俞琬纶的祭文云:
公一生奇而死,更奇阎里接公之奇状百出,无不怪而笑公,言及公之死,又无怪而笑公。呜呼,不知公而但见公之状与公之死,焉得不笑,又何怪乎里人哉!然则公之死,当唯是风云带愤,泉石下怆,不复可于人间求痛公者。乃一日遇东浙人数丁,相与集舟中,齿及公之死,一人云,太白《扶风》:豪士歌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麻,不意为幼予草堂作识。因数人相对垂泪。纶以为皆公生平交也,而曰曾未获一识面。噫,此可见公之为人,不当于奇不奇间求矣。
其实张献翼并非从小就献身任诞事业。在《列朝诗集小传》中,钱谦益说他中年以前“不失为儒生”,“后乃狂易自肆”;袁宏道尺牍将他归于“周密”、“规矩”之列;而《四库提要·读易纪闻》说此书“盖亦积渐研思而始就者”,进而发问“殆中年笃志之时,犹未颓然自放欤”?
由此观之,张献翼的任诞行径,大约在中年之后。张为何会从一个“周密”、“规矩”之人,转为“颓然自放”、“狂易自肆”?
且让我们来看看张献翼一生最初也是最大的打击。
《万历野获编》载:
吴中张幼予,奇士也,嘉靖甲子(1564)与兄(凤翼)伯起、弟(燕翼)浮鹄,同举南畿试。主者以三人同列稍引嫌,为裁其一,则幼于也。归家愤愤,因而好怪诞以消不平。
少时,张献翼以“天才”鸣世。《列朝诗集小传》说他:“年十六,以诗贽于文待诏,待诏语其徒陆子传曰:‘吾与子俱弗如也。’”文待诏,即文征明,吴地文坛的第一人,竟对一个16岁的少年推许如此。张氏三兄弟,早年实则以张献翼名声最噪:
入赀为国学生。姜祭酒宝停车造门。归而皇甫子循暨黄姬水、徐纬,刻意为歌诗,于是三张之名,独幼于籍甚。
其时,张献翼结交皇甫子循诸人,均年长且为文坛中坚。《百一诗自序》云:“张子少多长者之游,大父行者半,丈人行者半,垂髫齐年者屈指无几。”
张献翼少年得志,后不尽然。屡次科举失败,灰头土脸回老家,自此不求功名,偶尔上书朝廷,亦无人理会。赵翼《陔余丛考》载:
张幼于亦有《会试移期议》一篇,谓国初定鼎金陵,在南北之中,故定期二月会试。后都北京,远三千里,宜移在三月。然终明之世,未尝改移也。
扇面行书七言诗
如此落差,让张献翼郁闷不已。给昆山王令启一信里,他说:将我看成国士的人,多半就是国士,将我看成众人的人,多半就是众人,“每以自嫌,亦以自慰”。此语透出骄傲,也透出反叛,更透出凄凉。于是他“碌碌不能辟世,聊复玩世”。
仅无功名,不受重视,也还罢了,经济拮据更让人冒火。袁宏道曾写诗送给张献翼,说他“家贫因任侠,誉起为颠狂”。冯梦龙《智囊全集》云:“长洲谢生嗜酒,尝游张幼于先生之门。幼于喜宴会,而家贫不能醉客。”
设若张献翼穷到如被洗劫,他不可能任诞,早饿死了,还穿什么大红衣裳,召什么妓?偏偏他似穷非穷。前面说过,张献翼家养舞童班子,若真穷困潦倒,肯定养不起。因此,张献翼的经济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此文人,恰有精力荒唐。
物质逼仄,更有精神攀比及颓败。《列朝诗集小传》说张献翼“晚年与王百谷争名,不能胜,颓然自放”。王穉登,字伯谷、百谷,与张献翼同居苏州。钱谦益对王氏评价不俗,“吴门自文待诏殁后,风雅之道,未有所归,伯谷振华启秀,嘘枯吹生,擅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
同在苏州,地方文坛的老大王百谷当了,张献翼只能当老二,甚至老二都当不上,作为当年文征明“钦点”的接班人,多痛苦!实际上,早岁被文征明“钦点”的事,影响了张献翼一生。在死前三日,他“遗书文文起(震孟),以遗文为嘱。”这个文震孟,不是张献翼的亲戚,也不算其至交,只不过是文征明的曾孙。张献翼的“托孤”(所撰文章就是他自己的孤儿),透出了浓浓的“接班人”未能“接班”之惆怅。
名声上跟王百谷拼不过,张献翼在私生活上也要拼一拼。王百谷搞名妓马湘兰,张献翼也要搞名妓赵采姬——一中秋他写“试从天上看河汉,今夜应无织女星”的诗送赵小姐,让其名冠北里。
爱较劲,张献翼到老都不改。忘年交袁宏道最后也受不了,在寄出一封对张献翼嬉笑怒骂的长信后,两人再不来往。此信也成为文学史上的名作,今日,张献翼之所以偶尔还会被人提起,多由此函。
信里,袁宏道不顾自己比张献翼小几十岁,实话实说:哥子,说你颠狂那是抬举你。你真配得上颠狂二字吗?如真是颠狂者,我得喊你老师,哪里还敢喊你哥子!……谈名理,当世也就李卓吾是我对手,你哥子就算满身是口,呵呵……这些不客气的话一定深深伤害了张献翼的骄傲,他们从此没再通信。可以大胆推测,对张献翼样的狂者而言,被好友伤害了的骄傲,只会在日常生活中以更膨胀的形状溢出。
实际上,张献翼与当时名流结交甚多。皇甫汸、沈德符、袁宏道、王穉登、刘凤等人外,张献翼交游者还有归有光、王世贞、汤显祖、江盈科、徐繗、沈懋学、黄姬水、朱曰藩、陈履等。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给了他不小的压力——当他发现自己终身都不能达到名流朋友的成就或名望时,他只能用任诞颠狂来掩饰内心的失望与落寞,所以紫衣狎妓,生祭友尸,假面看人,白眼阅世。
凡俗世人多目之为妖,张献翼却把自己比作“客星”:(与龚自珍一样,都爱活用东方朔的典故)“倘奉使敭历湖海间,星郎访客星所在,仆或当之。”对自身才华的信任,让张献翼找到抵抗舆论、坚持任诞的理由。在给老友皇甫汸信里——亦即《文起堂集》终篇——张献翼道:
先民有言:才高于人,众必非之……爱弟夭亡,何心天地。一犬吠形,毁谤山积……颜氏云:不容,然后见君子。韩退之云:动辄得谤,名亦随之。今幸见忌者,不能不置我于司勋淳父之间也。
终于“抗愤而不顾,遂放浪自弃,与世阔疏”。
张献翼并不孤独,在他前后,矗立了一大堆同类。事实上,明中叶以降,士人每多任诞之气。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中所言,对理解明中叶以降士人任诞之气或许有益,抄录如次,聊当收尾:
中国专制政治,至明代愈趋深刻。太祖开国即树惨核之风,成祖篡立更肆淫虐之毒。继体诸君,变本加厉。二百七十余年中苛政弊政之多,殆为历代所不及。加以科举“八股”,败坏人才。理学末流,束缚思想。诏狱廷杖,摧残士气。下则民不聊生,上则士鲜廉耻。流寇起于中,夷狄迫于外。一朝势去,瓦解土崩。大好河山,又复沦于异族。事之可惜,孰逾于此。然而当明代专制毒焰方盛之时,反动思想已勃然兴起。虽不敢直接攻击专制政治之本身,而对于为专制政府所利用之正统学术则力加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