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本书是应陈平原教授之邀,加入他主编的“三联人文书系”的行列。体例,篇幅,内文的选择标准,都是参照了“‘三联人文书系’编辑体例”所要求的去做。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体例规定有作者小序一项,只好再多说几句。平原教授在总序里所说的“经由十万字的文章,进入某一专业课题,看高手如何‘翻云覆雨’”之语,可谓是本丛书的点睛之处。但是其所谓“专业课题”,倒让我想起当年周作人提倡的胜业之说,个人有个人可以做并且也能够做的几件事情,那就是“胜业”。如知堂的胜业,除他自己规定的翻译、民俗、小品外,偶然还要管窥一下的日本研究,或者在自己的园地里种几株文学批评的花草。在他有自知之明的时候,守住那几个胜业辛苦劳动,本来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日子,至于后来进一步迈出了胜业的藩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周作人的言与行,在三十年前初次接触时,就成为我私自的座右铭,从正面的或者反面的意义上勉励自己或者警戒自己。今年是个奇怪的年头,由媒体牵头到处都在做一些言不由衷的三十年回顾,可是你真的想回顾一下当年的印象,马上又会有许多忌讳出现,到处是不方便说的界定。我在年初时碰过一回墙,以后也就不再开口,转眼已经到了年末,正值编这样一本小书,我忍不住又要想一下自己的胜业,也就是平原教授所说的专业课题,究竟有些什么?
自从内地高校以世界一流为目标以来,所谓的课题越来越重要了,但那首先是要进入国家资助计划中的项目课题。前不久作家阎连科发表了《风雅颂》,写某副教授耗数年之功完成了厚厚一部研究《诗经》的专著,立刻就傲视一切,以为正高职称,教研室主任,名誉地位加美人,都会自动从天而降,滚滚而来。这实在是不了解目前高校的学科状况。在今天的理工模式量化标准下,专著已经不怎么稀奇了,最重要的是学术论文,而且是在什么什么顶尖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即使你有自己的研究课题,也先要归入某个资助项目课题(最好是省部级以上的),这样才会有钱有势,而像小说主人公那样关在办公室里埋首穷经似的写出来的专著,可能连出版都有困难,没有课题经费,遑论其他梦想。好在平原兄提倡的不是那种专业课题,香港三联也不在乎什么省部级以上的项目资助,他们策划这套丛书的目的,只是志趣所向,文人兴会,舞文弄墨,翻云覆雨。这是何等浪漫的想象。就仿佛在漫漫昏暗的山洞里突然透过一阵有助于生命畅通的新鲜空气,脑子也随之清醒并活跃起来。于是,可以想一想,自己可以做的,也能够做的究竟是些什么?
当然,第一胜业是教书,自己的职业是教师,三十年来,除了前四年做学生外,接着就做了二十几年的教师,每个学期都是在讲台上消磨生命,看着学生一年年轮换,自己也不知不觉老之将至,这是最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何况也自以为教的方法不错。这么说,教书就是自己的胜业了。教书属于教育的一种工作,但教育的范围比教书要大得多,由喜爱教书兼及教育,对于人才培养事业的关心,对于教书育人作为一种制度的建设,对于教育历史与现状的研究,以及对现存教育体制种种弊端的批判,应该都属于我所关心的胜业。但其中工作并非是自己都能够胜任的,尤其是我作为教育体制中的一员,八年前更是不得已兼了一份院系的行政差事,明白了其中的许多道理,也增添了许多的无奈,企图做到的,是现行教育体制下尽可能地保护人文学科正常发展,尽可能保护人文学科的教师在专业上少受伤害,保持他们在专业研究上的积极性。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只要想一想当年蔡元培偶一涉足教育就马上丢官弃职远走海外,此种三昧也只有他自己细细品嚼了。
其次的胜业是文学评论,这本来也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回顾自己三十年来的学习研究道路,进大学前曾经在一家区图书馆服务过,学的是书评工作,包括组织书评讨论,办一份书评杂志,等等,自己也开始写有关当代文学的评论。进大学以后,接受了系统的文学史教育,慢慢地知道,光注重当代文学评论,好像不那么“学术”。在当代文学领域,无论是评论还是研究,大约都是不需要弄得几页注释,满纸引文的,所以在高校的中文系里常常是被排挤在学科的末位。过去有种说法,在中文系里,研究语言的看不起研究文学的,研究古典的看不起研究现代和理论的,而研究现代和理论的没有什么可攀比,除了互相看不起外,就是一致地看不起当代文学评论和写作的。其实这种阿Q式的“看不起风气”在我服务的高校里并不严重,但我自己还是受过这种影响的。跻身在现代文学学科,追究五四新文学历史的演变和规律,研讨鲁迅周作人巴金胡风的文学传统,探索中外文学的关系与比较,等等,努力要把自己搞得很“学术”,几十年来也都有过几种著述,提出过一些自己的发现。但是,从内心深处的关切和喜爱而言,真正喜欢的还是纠缠在当代文学领域里,像鲁迅纠缠在当时的文学烂泥塘里一样,惹得满身是非,狼烟迭起。由于鲁迅等前辈的纠缠于文坛,使当时文坛的许多本来都遮蔽在堂皇学术外衣后面的阴暗嘴脸和文人劣迹都被须发毕现地照了出来,立此存照了,留给今天的就是一笔极为丰富的遗产,养活了许多很“学术”的人。而以鲁迅、陈独秀、胡适、周作人为代表的五四一代作家,以及稍后的巴金、胡风、老舍、沈从文等人,留给我们的丰富遗产是多么精彩,又多么富有个性,他们文章的精彩首先是缘于他们生命的精彩和人格的精彩,他们是将自己的生命实践于这个社会,与社会的一切污秽和尘垢纠缠在一起,挣扎在一起,搏斗在一起,他们至死也都是在试图改造中国的环境而不求适应后者,只有当他们中间的某一个动了企图适应的念头(如周作人),他的生命魅力也就消失,仿佛瞎了眼的浮士德最后对魔鬼变幻的世界感到了满意一样。这是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的传统,这个传统是与中国当代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坚持了当代立场,五四至今的新文学传统才会闪发自身的光彩和魅力,吸引着今天的人们去重新思考自己与历史的关系。如果放弃了当代的立场,把鲁迅一代人的文学变成死气沉沉的古代文学,我以为这是相当可悲的。
正因为起于这样的认识,我还是回到了当代文学。80年代我的学术道路是通过研究巴金的文学创作以及无政府主义思潮进入五四新文学领域,试图把二十世纪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纠正当年这门学科的特殊性质所决定的意识形态的影响;90年代我力图在1949年以后的文学领域里开拓主流意识形态以外的话语空间,从而寻找当时的文学史范畴里值得信赖的健康的文学因素。新世纪以后,我的关注点重新回到了当下的文学现场,试图通过对一系列文本的分析,考察文学创作在今天社会发展中的所能够产生的批判意义,以及文学如何对于当下时代精神的审美把握。问题又回到了当代文学,这三十年的道路自己走得并不宽敞通达,仿佛是蝇子飞起来兜了一圈又飞回了原点。不过也不是原点了,当下的文学毕竟与我的生命一起走过了三十年,今非昔比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为本书所确定的专业课题,是最近几年所发表的有关当下文学创作的研究,研究方法是文本分析,研究对象是五位当红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他们是河南籍作家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山东籍作家张炜的《外省书》和《能不忆蜀葵》,浙江籍作家余华的《兄弟》,陕西籍作家贾平凹的《秦腔》和山东籍作家莫言的《生死疲劳》。并不是说,当下只有这五位作家的作品引起了我的关注,我这几年所写的当代长篇小说文本分析远不止这五位作家的作品,但是把这些评论放在一起阅读,比较能够看出我对于当代文学介入的立场和观念。
这些作品刚问世时都引起过争论,也受到不少评论家的严厉批评,但也许这些作家都是我的同代人,我们是在同一个时代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当我阅读他们的创作,比较能够看到他们在自己所创造的艺术世界背后的那张严肃甚至痛苦的脸,也能够听到字缝间透出的挣扎和发自生命深处的声音。我总以为我在这些文字的背后读到了属于自己的体会。我一向认为批评家与作家之间本来就不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而是站在同样的生活前沿,面对时代说出我们自己的感受。所不同的是,评论家需要通过作家们创造的艺术形象来分析时代,表达出来的仍然是我们自己对时代的看法。我不能说,这些文章是我的代表作,但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文章,也是我最近几年所努力探讨,努力思考的结果。
2008年11月22日于黑水斋
第二十八站章往日时光
——邵庆元先生AuldLangSyne“友谊地久天长”古典译词耿开君有多少人和事要去回忆和纪念啊。童年往事,曾经的恋爱,旧日的好友,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其实,所有的纪念根本上都是对时光流逝的纪念。生命在一刻不停地消逝着,我们把行走着的生命化入静静的回忆,贮藏在默默的灵魂之中,让它们像伴侣一样一直跟随我们直到最后。当新年除夕的钟声响起时,当毕业典礼曲终人散后,当西出阳关送别的最后那杯酒一饮而尽之后,这种时光流逝的伤感便油然而生,于是,在全世界的许多地方,在这些场合,人们都情不自禁的唱起同一首歌——AuldLangSyne(往日时光)。
对这首歌,我们早已熟悉的中文翻译是“友谊地久天长”,那开首的一句曲调曾多少次地把我们引入一种沧桑而又温暖的伤感之中。但,在这首歌伴随我三十多年后,我却偶然读到了它的另外一个汉语版本:
往日
1.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中心卷藏?
宁有故人可以相忘,曾不睠怀畴曩?
副歌:往日时光,大好时光。我将酌彼兕觥!
往日时光,大好时光,我将酌彼兕觥!
2.我尝与子乘兴翱翔,采菊白云之乡。
载驰载驱徵逐踉跄,怎不依依既往?
3.我尝与子荡桨横塘,清流浩浩汤汤。
永朝永夕容与徜徉,怎不依依既往?
4.愿言与子携手相将,陶陶共举壶觞。
追怀往日引杯须长,重入当年好梦!
我才发现,原来对时光流逝和人生聚散的伤感愁怀可以如此优雅、绵长。这才是我所喜欢的“哀而不伤”的方式,是我在吟《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在读孔子“逝者如斯夫”、在听海顿《告别》时所笼罩于其中的温润高洁的光辉。生死、别离、苦难是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对待这种命运的“善”的方式也有多种,但优雅的方式是我最喜欢和最向往的,邵庆元先生的这个译文正是这种优雅,我庆幸在我这个年纪适时地读到了这个翻译。
附注:
1.蒙邵庆元先生亲属邵建寅先生同意,在此处刊登此译文,深表谢意;并对李秋沅女士所给予的热情支持表示感谢。译文版权属邵先生亲属。
2.邵庆元先生(1895—1950),民国时代曾任厦门大学校长秘书、中文系讲师及会计系主任,《江声报》总编,厦门毓德女中首任华人校长。
3.歌曲原词曲作者(或收集者、传播者)是苏格兰的彭斯(RobertBurns,1759—1796)。我们今天所传唱的已非当年彭斯所听到、记录和改编的苏格兰古老的曲调了。AuldLangSyne系苏格兰语,直译就是“老早以前”(OldLongSince),雅译为“往日时光”。
4.译文中涉及一些词句:
睠睠怀顾:《诗·小雅》之《北山之什·小明》中有“念彼故人,睠睠怀顾”。
酌彼兕觥:《诗·国风》之《周南·卷耳》中有“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载驰载驱:《诗·小雅》之《鹿鸣之什·皇皇者华》中有“载驰载驱,周爰咨诹”。
依依:《诗·小雅》之《鹿鸣之什·采薇》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陶陶:《诗·国风》之《王风·君子阳阳》有“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与子携手:《诗·国风》之《邶风·击鼓》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5.彭斯原诗
AuldLangSyne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rgot,
andneverbroughttomind?
Shouldauldacquaintancebeforgot,
andauldlangsyne?
Forauldlangsyne,myjo,
forauldlangsyne,
we’lltakacupo’kindnessyet,
forauldlangsyne.
Andsurelyye’llbeyourpintstowp!
andsurelyI’llbemine!
Andwe’lltakacupo’kindnessyet,
forauldlangsyne.
Wetwahaerunaboutthebraes,
andpu’dthegowansfine;
Butwe’vewander’dmonyawearyfit,
sin’auldlangsyne.
Wetwahaepaidl’dintheburn,
fraemorningsuntilldine;
Butseasbetweenusbraidhaeroar’d
sin’auldlangsyne.
Andthere’sahand,mytrustyfiere!
andgie’sahando’thine!
Andwe’lltakarightgudewillywaught,
forauldlangsyne.
6.通俗译词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也匆匆日逍遥荡桨在微波上
当如今已经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
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