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飞向宇宙。我所乘坐的“运载工具”,不是直上九霄的太空飞船,也不是“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而是哈勃天文望远镜的观察数据,是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等的研究成果,是具有科学性、探索性的猜想与推论。例如:近观“九星联珠”,百年不遇的辉煌天象,体会“太空阅兵”的味道;飞越“银河”,进入“河外星系”的神秘世界,统计双星、聚星与单星的数量;看“超新星”爆发,光度增强一千万倍,相当于几十亿个太阳,标志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多么辉煌的“回光返照”;登“第二级星系团”,一个已知的宇宙的最大结构,长5亿光年、高2亿光年、宽0.15亿光年,天文学家们为它起了一个雄伟而动听的名字——长城,可地球上又有谁能充当为之歌哭的孟姜女呢?听当代杰出的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用语音合成器演示一百五十亿年前的那场大爆炸,开天辟地,从此有了时间和空间,“宇宙的边界条件是它没有边界”,我连想象都感到窒息,他却拿出来一个果壳,说宇宙就在其中,“从果壳上的皱纹看时间的涨落,从无边界的有限探星系的起源,你不妨纵身入内,既可以做里尔克的笼中豹,又可以做庄子的逍遥游……”时空的浩茫,反衬出地球的渺小,人是渺小的渺小的渺小……短暂的短暂的短暂……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以上的两次云游,分别写进了我的两本书中,也成了我探索奥秘,追问存在,思考人生,尘世泛舟的背景。
五
帕斯卡尔有一段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大自然的一点力量、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却对此一无所知。”的确如此,宇宙虽然浩茫,恒久却无知,人尽管渺小,短暂却有知,无知者无识无欲、无情无意,有知者有识有欲、有情有义,知、情、意三个方面构成了人的精神、思想,亦即灵魂。其中,知指知性,关系到人的知识和智慧,是求真的;意指意志,关系到人的伦理和道德,是求善的;情指情感,关系到人的和谐和幸福,是求乐的。然而,人求真却达不到全真,求善却达不到至善,求乐却达不到极乐,有时达到的甚至是其反面,人的境况就很可悲了。但是人能够进行这种追求,这是宇宙中的许多东西,如日、月、星辰,山、水、林、石等做不到的,人在这种追求中又显示出他的伟大。所求的达不到,达到的非所求,人的伟大和可悲就构成了人的悖论。
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终有一死。当扛大镰刀的死神叩门,不管你是否接纳,割生命如割河草。尊崇如帝王一旦奉召,不敢有半秒延误;富贵如巨商一夜缉拿,连一根金条也无法带走。它是从不落空的讨债,强行拿走构成你的那些物质,去供他人甚至猪狗享用;是自我意识的烛灭,无论时间与空间怎样地交叉、撞击与打磨,永远不能第二次点燃……正是对死亡的恐惧感和虚无感,逼得人要向死而生,珍爱生命,发愤图强,过好此生。
这使我想起一件事:同是在湖北兴山到神农架木鱼镇的路上,同是作家乘坐的中巴与人交车差点儿出轨,柯平面无人色,我却照睡不误。其时是2006年8月15日下午,暮色初降,风雨如晦,偏偏又碰上修路,堵车,改道,一路泥泞,一路牢骚,早把坐在靠山一面的我折腾得困了。柯平坐在靠溪沟一面,每次拐弯都惊恐不已,特别是见到那辆拉石料的货车,愣头青般地直撞过来,逼得我们这辆中巴急向右偏,前右轮仅距悬崖一寸,怎不吓出一身冷汗?晚上九时半总算到达木鱼镇,三十五公里竟开了近三个小时!
住进旅馆后,柯平告诉我:1990年10月,“武当杯”诗歌大赛颁奖会在武汉举行,会议安排获奖诗人去神农架,他因故没有参加。但听诗友们说,在回来的路上,很可能就是今天这个地方,也是天气不好,也是交车,他们乘坐的中巴一下子冲到悬崖边缘,两个前轮悬空转了好几圈,吓得大家往后坐,再也不敢动一动,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夜幕降临了,来往的车子大大减少,那时他们还没有手机,无法与外界联系,不要说讲话,连咳嗽都不敢,唯恐一不小心重量失衡,连人带车都摔下深渊。他们就这样无望地等待救援,或者干脆说——等死,留遗嘱的权力亦被剥夺,足足等了六个小时,犹如等了一辈子……获救后,他们都认为自己死过一回,这条命是捡来的,必须抓紧时间,尽快成名,一度影响中国诗坛的“中年写作”、“学院派与民间派之争”,便是他们提出和发起的。
难怪柯平那么紧张,我听了也止不住后怕。柯平一度庆幸他避开了那次危难,没曾想在十六年后还是遇上。“风,雨,修路,夜,四个因素都齐备了,看来早有定数,受之有因,却之不恭。”好在有惊无险,死亡体验反而促进了生命力的亢奋,这年秋天,他以一本《诗话浙江》获浙江省作家协会文学奖。
六
提及死亡,我与之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
我生于抗日战争时期,虽然日寇侵略者的铁蹄尚未踏进我的家乡——湘西沅陵,但由于湖南省政府、新闻机构、厂矿企业及江、浙、长沙一带的院校先后内迁该地,日机的空袭三天两头连续不断,“跑警报”、“钻防空洞”成了沅陵人的家常便饭,我因此得了一个“警报儿”的乳名。听我母亲说,生下我才二十天就遇到空袭,她背着我,牵着四岁的姐姐,和父亲一起逃到北门(原北城门已废弃)向隆海家里。把我放进摇篮没多久,警报又叫了,母亲抱起我就往外跑,父亲和姐姐连忙跟上。还没赶到尤家巷,随着“哗哗哗哗——嘭咚”之声接连响起,敌机的炸弹从天而降,树上、房上立即挂满了手、脚和人头……心惊胆战的向隆海冒着危险回家,发现一块大的山石滚穿屋顶,将摇篮砸得粉碎。他一脸土灰又不无幸色地跑来告诉我父母:“你家彼德运气好,命大,只差三分钟!”五十年后,我将此事告诉小儿子并写道:“只差三分钟!一口冷气便抽倒∕我经营五十载的高大建筑∕小儿子不认识警报器∕误以为是一种高级玩具∕不曾想摇出的是钢铁蚱蜢∕是编队飞行、饱和式轰炸∕是灯火管制、阳光与空气的限量配给∕维纳斯窒息在防空洞里∕现代人倒退回穴居时代∕被迫以一天天为单位生存∕海明威般活着阅读自己的讣告。”
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亲人之死。1959年我考上南开大学中文系,次年父亲病重去世,又一年姐姐车祸身亡,我几乎断绝了一切经济来源,全靠甲等人民助学金和一级生活补助费维持,且住院手术一次,人瘦得像干柴棒。那几年我经常在想:人为什么会死?既有死,何必生?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要到哪里去?我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些问题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是不好公开提出来讨论的,只能悄悄地问要好的朋友和老师,但是他们也回答不出来,我只好独立思考。《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曹丕在《典论》中更明确写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枯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那么,我就搞文学,当做家和诗人吧,这是我念中学时立下的志愿,也符合已故的父亲和姐姐的期望。然而,我却多次受到批判,说是走“白专道路”,重业务轻政治,有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在南开的五年,我一直比较压抑,毕业分配本来是去北京《文艺报》,却被调包到浙江省杭州一中。我欲哭无泪,半个月体重减轻了十多斤。之后又多次争取下农村,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以为那是当做家的环境——但均未能如愿。直到1968年12月毛泽东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杭州市掀起了一个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热潮,尽管教师没有下乡的任务,我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一连写了十三次申请书,足足要求了一个月,终于获得批准,跟随知识青年去黑龙江省同江县插队落户。我在那里一待十年,当过农民,做过共青团工作,担任过农村公社和县委宣传部负责人,对社会有了全面的了解,与群众建立了密切的联系。特别是参与了“农业学大寨”的起伏过程,经历了政治的反复与冲击,见证了一个地区的矛盾与嬗变,获得了高潮过后的冷静与充实。在这十年中,我追寻过北极光,探访过挖参人,遭遇过暴风雪,见识过武开江,迎接过鲑鱼汛,聆听过“依玛堪”,还一次涉险差一点沼泽没顶,两次中毒均死里逃生……这一切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在乌苏里江上》、《烈马萧萧》、《赫哲新歌》等组诗相继在《黑龙江文艺》、《诗刊》、《人民文学》等刊物上发表,1975年与1978年连续出版了两本诗集。由于文学上的成就,1978年10月我从黑龙江调回浙江,正式进入了文学界,先后任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秘书长、浙江《东海》文学月刊主编、浙江省文联文艺研究室主任,至今已出版诗、小说、散文、评论近40本。历时十四年,绕了个大圈子,我总算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这个“点”,把自己定在了“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