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
15211900000010

第10章 在国粹与欧化之间(1)

如果说章门弟子在辛亥革命时期只是作为参与者而崭露头角,那么时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他们则是作为领导者正式登上了近代中国的思想文化舞台。关于这一点,日本学者岛田虔次即曾感叹说:“‘五四’前后涌现出许多思想界、学术界的人物,也都出自太炎之门,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以及黄侃、吴承仕、朱宗莱、马裕藻、朱希祖等等,只是数数人名,也应是思过半矣”。[日]岛田虔次:《章太炎的事业及其与鲁迅的关系》,章念驰编选:《章太炎生平与思想研究文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88页。揆诸史实,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章门弟子开始异军突起、大展宏图,在诸多领域引领了一时潮流,本章拟首先探讨他们在“五四”时期的中西文化观。

“国粹之万不可保存”

作为革命派的杰出思想家,章太炎早在1903年为邹容《革命军》作序时便深刻认识到革命“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术、礼俗才性,犹有当革者焉”。章太炎:《革命军序》,《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193页。而此后历史的发展恰恰印证了他这一判断。众所周知,辛亥革命虽然暂时卷去了封建皇冠,但并未完全拂去笼罩在人们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时论即云:“此次革命以形式言固成功矣,以精神言则犹未也。”《民德报·发刊词》,《民国经世文编》,经世文社1914年版,第5240页。也唯其如此,袁世凯、张勋的复辟丑剧得以接连上演,极大地践踏了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有鉴于此,人们开始将目光转向了更深层次的思想革命,缘是掀起了一场狂飙突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一、中西文化论争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中西文化论争无疑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当时有论者就说:“自西方文化输入以来,新旧之冲突,莫甚于今日。……笃旧者高揭复古之帜,进化者力张反抗之军,色彩鲜明,两不相下也。”黄远生:《新旧思想之冲突》,《东方杂志》第13卷第2号,1916年2月10日。而正是在对这一问题的重新思考过程中,曾经“以保存国粹为职志”的章门弟子发生了巨大的思想转变。

究其根源,他们的这种思想转变显然是因为受到了封建复辟的强烈刺激。钱玄同即曾在日记中写道:“至国粹、欧化之争,吾自受洪宪天子之教训以来,弃保存国粹之心理已有大半年矣”。《钱玄同日记》第3册,1917年1月11日条,第1505页。他后来还一再表示:“自洪宪纪元,始如一个响霹雳震醒迷梦,始知国粹之万不可保存”,钱玄同:《保护眼珠与换回人眼》,《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281页。“玄同自丙辰春夏以来,目睹洪宪皇帝反古复始,倒行逆施,卒至败亡也,于是大受刺激,得了一种极明白的教训。知道凡事总是前进,绝无倒退之理。……断非可张‘保存国粹’之招牌,以抵排新知,使人人褒衣博带,做二千年前之古人”。钱玄同:《论应用文之亟宜改良》,《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31—32页。

从这种思想转变出发,章门弟子在“五四”前后的中西文化论争中,针对几种错误观点予以了以下猛烈的批评。

第一,继续深入批判“西学中源说”。

清末以来,有一种观点相当盛行,即“西学中源说”。持此论者认为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发明实际上在中国“古已有之”,或与中国发明暗合。这种观点最初曾经被早期维新派用来扫除引进西学的障碍,发挥过一定的历史作用,但它毕竟是一种不科学的认识,后来更发展成为妨碍西学传入的理论依据。因此,有不少思想家都对此展开批判。如章太炎便说:“至于别国所有中国所无的学说,在教育一边,本来应该取来补助,断不可学《格致古微》的口吻,说别国的好学说,中国古来都现成有的。”章太炎:《论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517页。鲁迅也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批评“西学中源论”者“惟张皇近世学说,无不本之古人,……旧国笃古之余,每至不惜于自欺如是。震旦死抱国粹之士,作此说者最多,一若今之学术艺文,皆我数千载前已具”。鲁迅:《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第1卷,第26页。

时至“五四”时期,钱玄同更是发挥了上述章太炎与鲁迅的批判精神,对“西学中源说”加以了严厉抨击。他在《新青年》连续发表《随感录》针砭道:“若说科学是墨老爹发明的;哲学是我国固有的,无待外求;……那便是发昏做梦”,钱玄同:《随感录三十》,《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16页。“近来中国人常说:‘大同是孔夫子发明的;民权议院是孟夫子发明的;共和是二千七百六十年前周公和召公发明的;立宪是管仲发明的;阳历是沈括发明的;大礼帽和燕尾服又是孔夫子发明的。’(这是康有为说到。)此外如电报、飞行机之类,都是‘古已有之’。这种瞎七搭八的附会不仅可笑,并且无耻。”钱玄同:《随想录五十》,《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21页。

第二,深刻反思“保存国粹论”。

晚清国粹派“保存国粹”的主张,主要是建立在所谓“学亡则亡国、学存则国存”这一论断的基础上的。对于这种观点,章门弟子曾经一度十分认同。如钱玄同在1909年即曾说:“文字一灭,国必灭致亡,借观印度、波兰,可为殷鉴,……故今日急务实在复保氏之教为最要。”《钱玄同日记》第2册,1909年11月2日条,第844—845页。客观看来,这种“保存国粹论”固然反映了他们当时对民族文化危机的独特思考,但是由于终究难脱恋古的情结而易被保守势力所利用,因而到了“五四”时期,他们便对此进行了深刻反思。

1918年,钱玄同在《新青年》发表文章提出:“有人说国语是国魂国粹,废国语是消灭国魂国粹,国将不国;这是十六七年前老新党的议论,动辄引俄灭波兰兼灭其语为言,……我意且以为国魂国粹要是永远保存,甚或昌大之,力行之,则国真要‘不国’了。……照这样做去,中国人总有一天被逐出于文明人之外,……所以依我看来,要想立国于二十世纪,还是少保存些国魂国粹的好!”钱玄同:《答姚寄人论Esperanto》,《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267页。两相对照,钱玄同这一观点与此前明显相反。

与此同时,钱玄同还对所谓“学存则国存”的观点予以了深刻反思。他清醒地认识到所谓“国粹”并不足以保全中国,否则“何以会有什么‘甲午一败于东邻,庚子再创于八国’的把戏出现?”钱玄同:《随感录三十》,《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16页。他还进一步追问:“国魂国粹是什么法宝,捧住了它,国家便不会倒霉了吗?那么,要请问,二千年来,天天捧住这法宝,并未失手,何以五胡、沙陀、契丹、女真、蒙古、满洲闯了进来,法宝竟不耀灵,而捧法宝的人对于闯入者,只好连忙双膝跪倒,摇尾乞怜,三呼万岁,希图苟延蚁命?”钱玄同:《青年与古书》,《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142页。

无独有偶,鲁迅此时也开始质疑“保存国粹论”。他一方面明确表示:“我以为‘中国人’这名目,绝不会消灭;只要人种还在,总是中国人。……无论他们还有‘国粹’没有”。另一方面则担忧:“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鲁迅:《随感录三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第307页。他还深入质问道:“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中国的国粹,特别而且好;又何以现在糟到如此情形?”他同时还强调指出:“我有一位朋友说得好:‘要我们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鲁迅:《随感录三十五》,《鲁迅全集》第1卷,第305—306页。从当时鲁迅与钱玄同的交往来看,该文中所言“朋友”很有可能就是钱玄同。

第三,认为中西文化差异是“古今之别”,而非“性质之异”。

“五四”时期的思想界大致可分为两大阵营:新文化派与东方文化派。东西文化存在着差异,这是双方都承认的事实,并各自归纳罗列了不少“异点”,但这种差异的实质究竟何在,双方的旨趣则大相径庭。概言之,新文化派认为是“古今之别”,而在东方文化派看来则是“性质之异”。

1915年,《新青年》创刊伊始,陈独秀便撰文提出:“东洋文明者,名为‘近世’,其实犹古之遗也。可称曰近世文明者,乃欧罗巴人之所独有,即西洋文明也。”并强调说:“欧洲人之进步,一日千里,吾人捷足追之,犹恐不及,奈何自画?”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任建树等编:《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6页。此后,常燕生在《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一文中也指出东西方文明的“关系是前后的,不是对峙的”,“所谓东洋文明的几种要素,往往在古代西洋诸国里边都可找出来”。他因此断言:“我对于世界文化问题的意见,向来主张世界上并没有东西文化之区别,现今一般所谓东洋文明和西洋文明之异点,实在就是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特点。”常燕生:《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陈崧编:《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73页。

与此相反,杜亚泉(伧父)则认为,中西文化犹如异地并长的两种草木,殊科异类,各具特色,并无优劣之分,故而二者“乃性质之异,而非程度之差”。杜亚泉(伧父):《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第24页。1921年,梁漱溟更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从文化路向的角度对东西文化的差异加以阐释。他认为:“中国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条路线,因为走得慢,比大家慢了几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线而少走些路那么慢慢地走终究有一天赶得上;若是各自走到别的路线上去,别的方向上去,那么无论走多久,也不会走到那西方人所达到的地点上去的!”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黄克剑、王欣编:《梁漱溟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158页。

1920年前后任教于北大时的梁漱溟

今天看来,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实际上都既有反映人类文化共性的时代内容,又包含有表征文化特殊性的民族因素。因此,东西文化的差异也应该是同时涵盖了“古今之别”和“性质之异”。而在“五四”时期的东西文化论争中,无论是新文化派还是东方文化派,都没有对这一问题做出科学的全面阐述,往往各执一端、相互攻讦。不过,就当时思想界的总体状况而言,凸显文化的时代性显然更切合社会的需要。唯其如此,章门弟子也坚定地站在新文化派的立场上,认为中西文化的差异是“古今之别”,而非“性质之异”。

1919年,钱玄同针对有人认为他未免“操之过急”的看法解释说:“人家的学问、道德、智识都是现代的;我们实在太古了,还和春秋以前一样。急起直追,犹恐不及,万不可再‘徘徊歧路’了!”钱玄同:《写白话与用国音》,《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373页。1923年,他又针对梁漱溟“文化路向说”,发表了《“持中”的真相之说明》一则随感录,予以了辛辣嘲讽。此后,他还明确表示:“我反对梁漱溟先生们那种分别东西文化三类(中国、印度、欧洲)之说,……东西文化之异,并非性质不同,只因西洋人比咱们要努力上进,一切学术都超迈到咱们的前面去了,咱们应该耻于落后,不甘‘自外生成’,急起直追,赶上前去,跟上他们,才是有出息的民族,有希望的国家。”钱玄同:《为什么要提倡“国语罗马字”?》,《钱玄同文集》第3卷,第389—390页。

与此同时,钱玄同还一再强调了西方文化的世界性:

我最近觉得“东方化”、“西方化”的说法实在不能成立。总之,科学未兴以前的文化,都是博物馆里的材料。……我更相信“赛先生”绝对不能西洋人所私有,的的确确是全世界人类共有物,所以说这是“西方化”,实在不通,这分明是世界文化。《钱玄同日记》第5册,1923年4月6日条,第2628—2629页。

一般人所谓“西方文化”,实在是现代全世界的文化。钱玄同:《〈世界语名著选〉序》,《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69页。

我坚决相信所谓欧化,便是全世界之现代文化,非欧人所私有,不过欧人闻道较早,比我们先走了几步。我们倘不甘“自外生成”,惟有拼命去追赶这位大哥。钱玄同:《回语堂的信》,《钱玄同文集》第2卷,第155页。

所谓“西方文化”便是现世界最较合理的文化,所谓“西学”便是现世界最较近真的学术,这断断不是西洋人私有的东西。钱玄同:《为什么要提倡“国语罗马字”?》,《钱玄同文集》第3卷,第390页。

钱玄同的以上这些论述,一方面继续彰显中西文化的“古今之别”,极大支持了新文化派的有关论述;另一方面则揭示了西方文化的世界性,修正了陈独秀此前所谓“近世文明者,乃欧罗巴人之所独有”的观点。从这一观点出发,钱玄同认为引进西方文化并不会导致所谓“西方化”,只不过是一种顺应潮流的“世界化”,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当时人们对学习西方的抗拒心理,同时也为输入欧化减轻了舆论上的压力。

二、反对国粹,输入欧化

在对中西文化差异的实质进行了深刻思考的基础上,章门弟子明确提出了反对国粹、输入欧化的主张。如鲁迅就说:“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鲁迅:《随感录五十九》,《鲁迅全集》第1卷,第356页。所以应该“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鲁迅:《看镜有感》,《鲁迅全集》第1卷,第200页。“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鲁迅:《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6卷,第40页。他并且还尖锐讽刺那些主张“保存国粹”、反对输入欧化的人,“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鲁迅:《看镜有感》,《鲁迅全集》第1卷,第198页。

这一时期,周作人的文化思想也逐渐成熟起来。他表示:“我相信,所谓国粹可以分作两部分,活的一部分混在我们的血脉里,这是趣味的遗传,自己无力定他的去留的,当然发表在我们一切的言行上,不必等人去保存他;死的一部分便是过去的道德习俗,不适宜于现在,没有保存之必要,也再不能保存得住。所以主张国粹只是说空话废话,没有一顾的价值。”周作人:《地方与文艺》,《谈龙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这无疑严厉针砭了那些主张“保存国粹”论者。与此相应,周作人此时也主张输入欧化,他并且还曾针对人们对欧化的恐惧解释说:“现在有一种大惊小怪的人,最怕说欧洲式,最怕说‘欧化’。其实将他国的文学艺术运到本国,绝不是被别国征服的意思;……既然拿到本国,便是我的东西,没有什么欧化不欧化了。”周作人:《致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254页。这种观点深刻地揭示了文化交流的融合性,具有相当强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