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典与现代(第二卷)
15215700000010

第10章 海南文史(9)

传承文化,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必是对中国古文字应用能力的继承。中国文字和其他文字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文初始印象结构的纹理内涵,是能以形态传义的象形符号。汉字单音易于对偶的特点,是汉字在运用中追求对仗、工致的一个必然原因。中文单字仅从字面上看似乎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然而一旦通过作者运笔工事和巧妙媾和,文字的色彩美就会跃然纸上,发出一种透过思维编织后所体现出智慧引导下所展现的震撼和深沉。庾信《东宫行雨山铭》:“山名行雨,地异阳台。佳人无数,神女羞来。翠幔朝开,新妆旦起。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写山,可因山名联想开启无由之禁忌;言物,可以典故直叙随意之平铺。树入床头,已是异事奇想;草绿同衫,似从无理生色。另《周谯国夫人步陆孤氏墓志铭》:“树树秋声,山山寒色。草短愈平,松长转直。”虽平白如话,则笔墨清新,高远低下,尽在其中,表现了汉语语性恬淡之中见真性的“平地惊雷。”

但凡好的文章都能与读者会意,活用汉字更是可与作者互动。中国字是一种会教作者写作的“活”字,“望文生义”绝不是枉说,只要通过刻苦的读、写实践,就能体会到其中的无穷奥妙。中国诗歌史上有“鬼才”的说法,所谓“神来之笔”,我的体会就是诗人在最后的冥想中得到文字启示的结果。同时,中国文字的丰富多彩,许多音形不同,而字义相同(相近);或音形相似,字义不同的字,加上一义多字、一字多义的特点,都为骈文的对偶和藻绘铺陈提供了创作的可能。汉语中有这么多等同迥异的字和词,构成了丰富多彩的词汇海洋,使创作应用选择范围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境地,既博大多彩,又严密细致。汉语文学作为一种写意型文体,是文化蘖生不可预见的根源所在,一件事物,一个情境,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汉字构成来表达,传达出不同的创意元素。这既增加了对偶的表现性,又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使意境从一般俚俗境界提升到高雅精妙的层面。试比较:

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

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

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

在一般人看来,三句话表现的意思一样,看到细柳梅花的外在形态就已经足够了。然而用审势眼光透视,从“摇”到“舞”到“扶”,是一种心灵感应的渐释;从“映”到“隐”到“失”,是一种省悟由衷的顿开。这个转变过程本质上已从凡夫俗子的实际、平淡的见识,上升到士大夫的飘逸、高妙的境界,就是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令人恐惧的一点诱惑,让诗疯狂!这则东坡父子轶闻旧事道出的义理不仅是简单的炼字锻句,更是一个创作的“髹”的过程。精美漆器是“髹”出来的,汉文化艺术悟性的高贵血统也是“髹”出来的。在古典文句表现形式中,汉语结构往往不加任何表示关系的动词和衔接语,就能使对偶突出、鲜明,达到用语新、奇,达到提升意境直观想象的目的。汉语字词在上下文的语境中灵活运用,无须任何形态变化就能做到意义凸显,表达生动的效果,形成工稳的对仗说事,不能不说是汉语对世界语言发展的一个重大贡献。汉语词汇这种语意的独立性,位置的灵活性,词形的固定性,是骈文句式整齐对偶精工的显著特点。赵元任先生曾说:“(汉语)只要伦理(逻辑)的关系保持清楚,任凭文学方面(修辞)怎样变更,可以毫无限制。”古汉语对偶形式在句法上的意合,为极力追求语言形式美的文字“匠”们提供了可信手拈来的“料”和无拘无束的“舞弄”空间。

三、创造发扬学活用活

中国文字是世界上“活着”的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之一。文字的表现力精劲汇通,是一种大写意文化的基本元素,能拆能合,即能单字圆义,又能组合达意。一个字词的不同使用和不同理解,可让读者从自己的经验、认知角度来解读出符合自己理想的真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谁又能不对中国古典文化表现的这种东方式幽默眼镜大跌呢?所以锺嵘有一字千金,惊心动魄之叹;杜甫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愿……汉语文字形式的丰富多彩,创造了中国不同历史时代文化形式的特色风格,让中国的哲学、伦理学和杂学等等,渗透了中国文学鲜明透亮的活性因子。而这些活性因子的精恰运道,就是构成中国五千年文化华章美文的奥妙所在。刘师培在《中国中古文学史·概论》中说:“准声署字,修短揆均,字必单音,所施斯适。”日本汉学家盐谷温则云:“中国语文单音而孤立是其特性,其影响于文学上,使文章简洁,便于作骈语,使音韵协畅”,说的都是这个道理。一篇好文,必然文采有独到之处;一首好诗,必然喻理深厚。不能设想,没有文采、没有喻理的诗、文,可以唤起历史的沉重。中国文化,千百年的历史沉积,与今天的所谓现代化的碰撞,需要的不是食古不化的承袭和不负责任的批评,而是一种对历史文化元素的理解和继承。以此类推,要学习中国国粹之古典辞赋,不去实践运用而能对古人的作品体会深刻,不可能存太大的奢望。古典主义的精髓不能寄望于照搬照套,它的生命在于创造发扬,学活用活。

汉语特殊性的根本原因在于其逻辑推动的不规则性。汉语与表音为主的语言相比,更显示了强烈的人文意识,显示出丰富的文化积淀,传递着强烈的感情抒发和模糊混沌的审美感觉。所以,汉语骈文容易把对美的认识上升到一种凌厉的高度,成为一种“凄”美;把对丑的感觉释为一种理解,从而达到一种化丑为美的转性。这就是汉语中一些平平常常不起眼的字词在不同的组合下,化俗为雅,化一般为神奇,甚至化丑为美的原因所在。战国时楚辞名家宋玉在其《登徒子好色赋》中塑造了“登徒子”这么一个化丑为美,忍俊不禁的“好色极端”的典型艺术形象。“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登徒子好色,至此已是“嬉”多于“忿”了。

汉字记录汉语,是汉语书写的载体,它的意义是所记录汉语语词所赋予的。汉语的生命性在于不断的创新,创新必需穷究字词,从文学角度讲尤其如此。因为汉字一旦离开它所记录的汉语词性,就修辞学层面上,将成为毫无意义的点画。如果没有更深层次文学意义上的运用,中国接近10万汉字的量,加之数量庞大,语义独立的众多词汇,都必将日渐萎缩,成为一滩历史的死水。守着汉语词汇海洋,当今汉语却以维持在数千汉字的实际运用范围为满足,且不是中华文化的悲哀!将诗文分为“古体”和“现代”的说法有割断历史传承之嫌。古典诗文仍然适用现代生活的审美要求,现代华语圈也仍然有很多的古典形式的好作品不断问世。无韵诗虽不乏优秀之作,然要充分体现当今汉语文化审美价值,也有向传统学习的必要。而那些不问传统的所谓现代行文现象,必将使其在“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怪圈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不容置辩,汉语行文虽在很大程度上已是古今有别,但文脉相通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今古文字的用法在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一种“嬗变”,化蛹为蝶叫做“树有根,水有源”。朱熹“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讲的就是传承有理,法古有益。因此说,从实用的观点看,文字节省是一种方便,简化有利传播;从研究和继承的角度讲,繁文缛节在一定的阶段是文化滋长的必然过程,是文明进步不可或缺的培基。诗辞歌赋,作为一种历史文体,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能够让中国文字表现到极致的一种手法。尝试古典传承,其本身就是一个大道如流,蜿蜒潜行,冰雪无痕,春秋铸史的过程。不重视传承,必然会使汉语言的审美功能不断地“灭绝”!如此,历史上曾经鲜活水灵的汉语文化,必将丢失审美高雅的古典观赏价值和表意价值。登徒子们之类臆造艺术,真的已成为永远的“过去式”了吗?

如何继承,还必须有正确的学习方法和手段。古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是因为诗和乐本来是合在一起的。到后来诗和乐脱离,不是失色而是升华。诗吸取了音乐的元素,构成诗(韵文)的音律,也就使诗词具备有别于一般散文的重要环节,使其成为一种饱含大量感情色彩的文字,特别能在用情上打动人心,所谓《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音律让诵读成为一种“快乐”学习方法由此可知。朗读不仅能从音律的高下抑扬中感受到作品的和谐,更能让人体会到“风云帐下,不独霜雪;鼓角灯前,岂孤苦泪”的自为。也必然让人对诗词所表达的内容体会到“食骨知髓”的境地。我们常用声情并茂来称赞某些篇章,可见声和情的关系非常密切,在理解上可以相互促进。这种体会,实在是对传承古典个中所特有美妙境界的一种“大彻大悟”。好学总是和深思联结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涅槃入定般的深思,就不可能论道古典传承。汉语古典诗词用的是最精炼的语言,表现手法变化多端,如果只是唯读而读,没有问鼎“形而上”大智慧的定力,把深思作为一种整饬心性的手段,要撷取“古典”的本质只能是“缘木求鱼”。所以我们看到很多今人写的所谓古诗词,只是生拉硬扯了一张“旧”皮而已,实在不是古典精神倡导的本义。思考脱离不开传统知识基础,但只要有利于对作品的理解而又联系得上的,包括对白话诗、散文等今文的欣赏与体会经验,都可以借来为我所用。重要的是通过学习古汉语经典的缜密文字肌理,提高当今文学的眼光和境界。

四、“合理扬弃”取舍有道

传承一定是经典的,没有经典就没有传承。一般来说,凡是当今能看到选本中入选的作品,都是经过长时期淘汰而留下来的好篇章,只是要更多地注意到时代的精神,在学用时注重“合理扬弃”取舍有道,总是有益而无害。反之,如果仅仅是出于对旧体诗词的一般爱好来学习和创作,对中国文化精髓的理解会是有限的。因为传承不仅是学习,更是一种“缜思”。古典诗词的形式永远不能代替生活的感受,而没有对身边现实生活的感悟,要写出有分量的好作品是十分困难的。为什么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感慨,现代人写出来的无论何种体裁的诗文,常常缺乏一种共同的不足,就是缺少让受众认同的那种历史厚重,总是流于形式和表面,形同打油诗。与其说这是一种历史的缺憾,不如说是对当代理解的肤浅。由此而论,传承古典,除对诗词的一般格律以及平仄、用韵、对仗、句法等最基本的知识有一个精确的把握外,还必须对经典之时代精神,要有一个深入明确的理会和把握。是读也,非经典精神而不能“内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