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典与现代(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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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薪火相传(2)

对于格奥尔格在第三帝国的“身后岁月”,除了前面谈到的“激流中的小岛”和核心小圈子成员的言行,劳尔夫还特别讲述了另一类人的作用。他们和格奥尔格没有直接接触,仅仅是被他影响,有时这种影响还是间接地通过那个核心小圈子产生的。劳尔夫把他们也纳入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有的评论家批评他超越了这本书的书名设定的界限:“这本书就不再是讲述‘没有大师的圈子’,而是格奥尔格在德国知识界造成的反响和共鸣。”可是,恰恰是这批人,造就了格奥尔格在德国思想史上惊心动魄的“身后岁月”。这本书后有非常详细的人名索引。从这个索引可以清楚地看到,除了核心小圈子,在这本书中出现次数最多、占据篇幅最多的就是这批人。他们是当时联邦共和国著名的“三大家族”——魏茨泽克家族(Weizscker)、贝克尔家族(Becker)和皮希特家族(Picht)——的成员。他们都以某种方式被格奥尔格吸引。先是与格奥尔格前后时代的父辈人物:E.V.魏茨泽克是外交官,1921年就结识格奥尔格核心圈子成员柏林格,缘此崇拜格奥尔格。1933年9月他身为驻瑞士公使,在格奥尔格葬礼的当天下午,他在格奥尔格墓前敬献花圈,上有一个纳粹标志,此举以后备受诟病。魏茨泽克在1938年4月被任命为第三帝国的外交部第一任国务秘书。C.H.贝克尔在二战前是普鲁士的文化部长,敬重格奥尔格,1926年4月提名豪普特曼、A.霍尔茨、格奥尔格、托马斯·曼和L.富尔达为普鲁士艺术院成员,但只有格奥尔格一人拒绝。维尔纳·皮希特与贡多尔夫相识,写过多篇关于格奥尔格的文章,一次大战后在文化部长C.H.贝克尔的领导下从事教育工作。他们的下一代既因父辈也因格奥尔格结合在一起:H.贝克尔与C.F.V.魏茨泽克、G.皮希特从1933年就常常聚在一起阅读格奥尔格的诗歌,那时他们都刚刚20岁,C.F.V.魏茨泽克后来成了著名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H.贝克尔与G.皮希特成了教育家:“在德国关于教育的讨论中,甚至直到今天的‘教育改革讨论’,大师格奥尔格的具有使命意识的弟子和崇拜者——居头位的当属G.皮希特和H.贝克尔——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教育无疑是格奥尔格留下的最为重要的精神遗产。格奥尔格圈子一直奉行的诵诗仪式,其实就是一种美的塑造,因为诗人始终相信,真正的诗歌可以使灵魂得以净化、精神获得新生。“激流中的小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继承了大师的教育理念。

除了教育,H.贝克尔与格奥尔格圈子最直接的接触、对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最重要的作用是他在纽伦堡军事法庭上的辩护。德国战败后,E.V.魏茨泽克被国际法庭以把犹太人送到集中营的罪名当作战犯被起诉,H.贝克尔是他的辩护律师。贝克尔的背后是格奥尔格的核心小圈子成员:萨林等人为魏茨泽克争取报刊舆论的支持,柏林格等人给予财力上的支持,魏茨泽克最后于1950年10月获得大赦。贝克尔和格奥尔格核心小圈子成员在魏茨泽克“非纳粹化”审判中所做的这种努力,也隐含了格奥尔格圈子的一种自我救赎。希特勒上台时,格奥尔格圈子的许多年轻人都认同他,连最后刺杀他的施陶芬贝格也不例外,他们甚至把希特勒的第三帝国等同于格奥尔格的“新王国”,而纳粹政权也把格奥尔格奉为先知和先驱。可是,“在1945年以后,格奥尔格圈子的一些人必须非纳粹化,必须容忍不愉快的问询”。(375)不过,在一年前的7月20日,当施陶芬贝格上校把炸弹带入希特勒的会议室时,他就以自己的壮举和牺牲拯救了大师格奥尔格和格奥尔格圈子:“仅施陶芬贝格的行动就能把格奥尔格从他的纳粹先知和先驱的角色中拯救出来:本德勒建筑群之夜为神秘王国洗刷了罪名。”(527)本德勒建筑群(BendlerBlock)是刺杀行动失败后,德国行刑队当夜枪杀施陶芬贝格上校的地方,现已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地。

在纽伦堡军事法庭,魏茨泽克的小儿子R.V.魏茨泽克是贝克尔的助手,他也崇拜格奥尔格。1942年,他在前线送一份军事文件给施陶芬贝格上校,两人马上就谈起了格奥尔格的诗歌,劳尔夫说:“两年后,他们中的一人试图炸死希特勒,四十年后,另一个人被选为联邦德国第六任总统;而在选他的人中就有行刺者的小儿子F.v.施陶芬贝格,他是德国基督教社会联盟(CSU)的联邦议院议员。”(460)R.V.魏茨泽克于1984—1994年任联邦德国总统,在二战结束40周年之际的1985年5月8日,他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讲,将战争结果与纳粹罪行联系在一起,认为“1945年5月8日是解放日,它把我们大家从国家社会主义强权的人身迫害体制下解放了出来”。演讲发表后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尔甚至建议将这篇演讲作为教材收进教科书,以便让学生了解纳粹德国的历史。

格奥尔格圈子在第三帝国的历史,在劳尔夫看来,绝对不是一群诗歌爱好者的“私事”,“1944年7月20日和纽伦堡审判代表了另一个维度。从这两个具有象征性的地方,清晰可见格奥尔格圈子卷入了20世纪的历史”。(350)施陶芬贝格的刺杀行动直接改变了格奥尔格在第三帝国的“身后岁月”,不过他的刺杀动机与格奥尔格的关系,一直是人们争论的焦点。核心小圈子成员萨林把7月20日解释为“源于斯特凡·格奥尔格的精神的一个历史标志”(420)。在2007年德国出版的传记《斯特凡·格奥尔格:解密卡里斯玛》中,作者卡劳夫延续这一思路,认为没有格奥尔格就不可能有7月20日的刺杀行动。在这本传记里,劳尔夫质疑了这种阐释,他特别强调了施陶芬贝格上校作为一个军官对战争的认识以及由此产生的绝望在整个刺杀行动中的作用,不过他也不否认格奥尔格的影响,只是认为,最为关键的是行动或者说“执行这一行动的决定”,可这恰恰“不能从格奥尔格的教导中推导出来。”(527)因为,格奥尔格是一个诗人,他的行动是诗歌创作。这一点正是问题的关键,也是理解格奥尔格的关键。格奥尔格是他的艺术王国的国王。劳尔夫在这本书的几个关键地方都分析了诗人与君王、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诗人即君王”这一理念,一直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时期,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彼特拉克被封为桂冠诗人将这一理念完全呈现出来,然后它在18世纪又得以流传,席勒在《奥尔良的姑娘》中就说歌手与君王“不分轩轾”地“居于人类的巅峰”,到了20世纪,格奥尔格是这一传统的忠诚的继承者。“诗人即君王”的梦想是建立一个艺术王国或精神王国。但这个精神王国不是封闭在艺术的象牙塔里,而是与政治家一样感应现实、完成使命,只不过是以艺术的美学的方式,正如在核心小圈子成员科默雷尔的一篇虚构的对话中,歌德对拿破仑说的:“您在国家中实现的,我在精神中创造。”然而,也正如前面在分析格奥尔格与威廉二世的两次机缘巧合时所说,诗人—王者创造的理想和未来总是会与现实政治“风云际会”,这对诗人—王者来说,是何其幸,又是何其不幸!所以,无论核心小圈子成员如何拒绝或认同魏茨泽克在格奥尔格墓前敬献的花圈上的纳粹标志,无论他们面对纳粹帝国如何使用格奥尔格的词汇,也无论圈子里的年轻人怎样把“新王国”与第三帝国等同,无论三大家族怎样运用格奥尔格的思想,这些都是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格奥尔格去世后几个月,伯林格做了一个梦:“前天夜里我梦见大师活着,我很高兴地向他请教。可他什么也不想知道。”据说,复活的耶稣向他的弟子显灵,保证帮助他们传教。伯林格似乎是想得到类似的慰藉,可大师拒绝了他。两个场景相比,柏林格的梦似乎令人悲伤。大师的精神王国既然已随他一起远去,身后的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在诗集《联盟之星》第3首诗的开头,格奥尔格运用否定神学(即强调神的不可知)的思维模式,强调自己是预言新上帝“马克西米”、创造新“联盟”和“新王国”的先知:“你们不知道我是谁。”

《没有大师的圈子:斯特凡·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封面在这本书里,乌尔里希·劳尔夫以翔实的资料,生动地讲述了这段丰富的历史。该书获得了2010年度“莱比锡书展奖”(专业书籍类)。太阳虽然远去,但反射太阳光的月亮仍在闪烁。在他的笔下,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是从伟大诗人去世开始的,于1968年学生运动中宣告结束,虽然书中有许多讲述越过了这个时间界限。“为什么恰恰是这个时刻?很简单:1968年是格奥尔格的百年诞辰……同时按照通常的理解,1968年代表着与格奥尔格的风格和伦理决然相反的一切。”(26)1968年学生运动从高校开始,其主要原因是学生反对陈旧的高等教育体制,运动的爆发标志了高等教育从精英化向大众化转型过程中的文化冲突。格奥尔格的教育理念是精英教育,他一生为之奉献、以之生存的格奥尔格圈子是最好的证明。从上面对这本书的介绍可以看到,建构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的人几乎都是知识精英,1968年之前,知识精英同时也是社会精英,他们能对社会直接产生作用,但经过学生运动以后,伴随着教育大众化泛滥,知识精英们渐渐走向学术象牙塔,于是,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所谓的“学术”——“日耳曼学、接受史、连字符社会学……从此,斯特凡·格奥尔格就静静地躺在大学讨论课和档案馆里。”(28)劳尔夫似乎有点惋惜,不过,在书的类似导言性质的一节中,他就这样说过:“很久以来,似乎正是最爱他的那些追随者,才让他在身后变得彻底的不幸:格奥尔格的艺术很艰难,政治却太容易。”(19)且不说核心小圈子成员使用格奥尔格的乌托邦的“政治”词汇应对纳粹政治,误读了他的思想追求,最惊心动魄的是德国政坛上“三大家族”所建构的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使格奥尔格的思想竟能如此深入地楔入政治决策高层,真是令人惊讶。可是,人们对他的诗歌又了解多少?格奥尔格是一个诗人,他的“身后岁月”停止之时,是否正是真正走进他的诗歌新王国的好时机?同样是在1968年,为纪念格奥尔格百年诞辰,德国文学档案馆把它的大型年度展献给了这位诗人。这是何等的壮举!要知道,“在1968年,没有什么能比格奥尔格所代表的唯美性和反进步、崇拜美和精英思想、鄙视大众和保守的形式意识具有更大的挑衅性”。那次展览以格奥尔格的作品为主线,时代背景、圈子成员、报刊评论等穿插其中,展览目录随后马上被编辑成书,至今仍是研究格奥尔格生平和创作以及格奥尔格圈子历史的重要资料。这是一个富有象征性的开始。随后,德国学者对格奥尔格的研究不断深入,尤其是从1995年以后,各种学术专著和传记相继出版,德国的格奥尔格研究呈现出一派复兴的好气象。或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格奥尔格是谁,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却是一个永恒的诱惑,一个刺激后人不断去关注思考和研究的永恒动力。

《没有大师的圈子:斯特凡·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德国C.H.贝克出版社2009年9月版,544页。

我读着你(外一章)

萌萌

编者按:

编辑出版萌萌随笔集《我的窗外没有风景》的艾云女士说:“无论其编辑水平如何,即萌萌的文字本身,无论怎样放置和排列,都会散发出穿透物质的无比美妙、摄人心魄的光芒。”诚哉,斯言!

“小时候,

我不认识字,

妈妈就是图书馆,

我读着妈妈。”引自诗人绿原的诗句。

长大了,

我已认识许多字,

却读着一本

没有字的书——

我读着你。

你可曾感到

我的专注的目光?

我是如此

认真地读着;

你是我的

收摄一切生活的生活。

1981年

海,我的清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在哪一段回流

哪一场暴风雨里

我失却了我的清绿

变得浑黄

皱纹

早生的白发

蒙上了雾霭的眼睛

旋涡

徒劳的消耗

似乎无法愈合的创伤

我的曾是

晶莹、透明的希望

因泥沙冲刷、淤积

终于只能

在枯涩里掩藏

我吃力地涌流着

不再有闪光的表达

让感受

沉淀在深流

任触媒

随着涨落的潮水

散落在沿途的岸上

我吃力地涌流着

被冲决的

扑面倾倒的峰峦

已成为过去

只有从不更改的道路

伸展着无尽的思索——

那挤压过我生命的峡谷啊

究竟是我软弱的限制

还是我顽强的选择

我涌流着

期待着海的回音——

收容我

连同我的纷杂的宽阔

沉重的厚实

我将重新获得清绿

得到

我的执著的补偿

1982年

夜游岳麓山有感(外二章)

野叟

编者按:

野叟(1931—2005)仙逝已逾五载。其七十几年人生坎坷艰难却诗意地生活。其“茫茫洞庭水,疑是与天连”“黄鹤不知何处去,一江痴水向东流”,真可谓神来之笔矣!

夜游岳麓山有感

(1984年)

避暑闲游红叶村,月明斜透半山亭。

微风引得虫声唧,浓露何欺白发人。

游岳阳楼有感

(1984年)

久慕巴陵郡,深怀三醉仙。登楼开眼窍,把酒话桑田。

名胜千秋迹,佳章万古传。茫茫洞庭水,疑是与天连。

游黄鹤楼有感

(1991年)

春游赴鄂喜登楼,得意凭栏反觉愁。

黄鹤不知何处去,一江痴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