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典与现代(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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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心眼回眸(1)

空谈比无知更糟(外一章)

——《阅读的年轮》韩文版序

韩少功

这是一个精神病较多的时代。这不仅因为人际冷漠,竞争过度,贫富悬殊,还因为意见过于拥挤与纷乱。既然是“多元化”了,甚至是“怎样都行”了,那么一个中学生是应该当个好孩子,还是应该当个坏孩子?而且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好”要好到哪个分上,“坏”要坏到什么程度?……光是这一追问,就足以让很多人心神不宁,更遑论历史、宗教、艺术、国家、公理等宏大议题,几乎都是各说纷纭和各有其据的迷局。

传统社会已经远去,相对来说价值观统一而稳定的时代从此不再,人们的惶惑自然数不胜数。一个生活在当代的人,缺乏上帝或圣人的精神引领,耳朵里又充满着喧沸众声,如果没有消化太多分歧看法和对立观念的能力,就如同在狂饮暴食之际没有一个好胃,最可能生病;又如海量文件接入电脑之时没有一个好CPU,最可能死机——越来越多的精神病事故,大概就有这一原因暗伏其中。在这种情况下,读书求知其实面临着高风险。

为了降低风险,我们也许需要一点辩证方法,需要我们善解是中之非和非中之是,更准确地说,是看到什么条件下是可以成非,而什么条件下非可以为是。这样,我们才能在知识迷局中去粗取精,趋利避害,总揽全局,统驭万方,不至于从“多元化”的狂欢滑入“虚无化”的泥沼。同样是为了降低风险,读书也许更需要实践检验,需要我们从日常经验和社会行动中汲取活力,恢复各种词句的现实体温,还原知识与人生的真实联系。这样,我们才能从书本的掩埋下杀出一条生路,把书读活,读通透,读出生存智慧,避免从书本到书本的知识泡沫膨胀,不至于从“知识化”的堂皇落入“空谈化”的虚浮。

知识一旦变成了空谈,其实比无知更糟。

这是我读书之后的小小体会。

韩国与中国,虽有制度与发展道路的差异,但两国互为近邻,共享传统,也一同面对全球化与信息化时代的各种知识难题,无异于别后重逢的同桌学友,散后复聚的并肩旅伴,当然需要思想的分享,需要双方知识界的相互帮助和相互支撑。感谢韩国青于蓝出版社的热心,感谢译者白云池的辛劳,感谢白永瑞先生的鼓励和崔元植先生的推荐,初版于十多年前的拙作《阅读的年轮》这次将在韩国面世,可望得到韩国读者们的批评和指教,也使韩国读者对邻国的思想文化状况略多一些了解。因为这一点,我深感荣幸之至。

知识突围的道与理——序谢少波汉译版《另类立场》

本科毕业以后,觉得自己英文太烂,我经常骑着脚踏车回母校去外语系旁听。其时谢少波先生正在那里执教,给过我不少方便,还定期为我私下辅导,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我们在杂乱破旧的教工宿舍楼里曾醉心于英文的诗歌与小说,共享湘江之滨一个文学梦。

稍感意外的是,他出国留学和工作以后,由文学而文化,由文化而历史与社会,成为了一个视野日益广阔的研究者和批评家,近年来更是活跃在国际学界,对一系列重大议题常有忠直发言,是全球性文化抗争中的一名狙击手和突击手,一位挑战各种意识形态主潮的思想义侠。

他出身于“后现代”师门,操持现代西方的语言学、解构主义、文化研究一类利器,擅长一套西洋学院派战法。但他以洋伐洋,入其内而出其外,以西学之长制西学之短,破解对象恰恰是西方中心主义,是全球资本主义体制下的话语霸权。对“现代性”语义裂变的精察,对西方特殊性冒作“普适性”的明辨,对不同品格“人文主义”的清理,对“新启蒙”与“新保守”暗中勾结的剖示,对跨国资本以差异化掩盖同质化的侦测……都无不是墨凝忧患,笔挟风雷,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思想杀伤力。

作为一位华裔学者,神州山河显然仍是他的关切所在,他笔下不时绽现的襟怀与视野——这既给他提供了检验理论的参照,又拓展出一片创新理论的疆域。不难理解,他以多语种、多背景、多学科的杂交优势,穿行于中西之间,往返于异同两相,正在把更多的中国问题、中国经验、中国文化资源带入英语叙事,力图使十三亿人的千年变局获得恰当的理论显影,以消除西方学术盲区。这当然是一项极有意义又极有难度的工作。想想看,一个没有亚里士多德、基督教传统、殖民远征舰队的中国,在内忧外患中惊醒,一头撞入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迷阵,不能不经历阵痛和磨难——其难中之难,又莫过于陌生现实所需要的知识反应,莫过于循实求名。迄今为止的争争吵吵证明,中国是20世纪以来最大的异数,最大的考题。无论是植根于欧美经验的西学话语,还是植根于农耕古史的国学话语,作跨时空的横移和竖移,恐都不足以描述当今中国,不足以诊断现实的疑难杂症。因此,援西入中也好,援中入西也好,都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像很多同道学人一样,少波十分明白这一条。他有时候多面迎敌,一手敢下几盘棋,不过是在杂交中合成,在合成中创新,正在投入又一次思想革命的艰难孕育。

在本书的一篇文章里,他谈到庄子及其他中国先贤在理论中的“模糊性、歧义性、不确定性”。这涉及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也涉及知识生产的基本机制。其实,中国老百姓常说“道理”,“道”与“理”却大有不同。道是模糊的,理是清晰的;道是理之体,理是道之用;若借孔子一言,道便是“上达”之物,理只是“下学”之物——下学而上达,方构成知识成长的完整过程(见《论语·宪问》)。可惜的是,很多学人仍囿于逻各斯主义式的旧习,重理而轻道,或以理代道。特别是在当前文本高产知识爆炸的时代,一批批概念和逻辑的高手,最可能在话语征伐中陷入无谓的自得或苦恼。他们也许不明白,离开了价值观的灵魂,离开了大众实践的活血,离开了对多样和多变世界的总体把握,离开了对知识本身的适时信任和适时怀疑,在一些具体义理上圆说了如何?不能圆说又如何?在纸面上折腾得像样了如何?折腾得不像样又如何?历史上的各种流行伪学,其失误常常并不在于它们不能言之成“理”,而在于它们迷失了为学之“道”,在大关切、大方法、大方向上盲人瞎马。比如作者在本书中谈到的“他者”之说——在成为一个概念与逻辑的问题之前,它更像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吧?若无一种善待众生的宏愿与远瞻,相关学者的细察、深思、灵感、积学等从何而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我敬重谢少波先生的思辨之理,不如说我更推崇他的为学之道;与其说我欣悦于他做了什么,不如说我更欣悦于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能这样做。

在一个大危机、大震荡、大重组日益逼近的当下,他也许做得了很多,也许做不了太多,这都不要紧。但他与世界各国诸多同道共同发起的知识突围,他们的正义追求和智能再解放,已经让我听到了希望的集结号,看到了全球文明新的彼岸正在前面缓缓升起。

知堂老人的“放荡”

韩立平

知堂老人的文章向以平和冲淡著称,但我总觉得那是假象。

《瓜豆集·自己的文章》:“平淡,这是我所最缺乏的。”此乃夫子自道,可为铁证。本来,淡乎寡味的东西谁会爱读?知堂老人的文章所以百看不厌,就在于字里行间总氤氲着一种深趣,如清晨的白雾遮书,亦仿佛黄昏的茶香盈室。《苦竹杂记·笠翁与随园》:“没趣味乃是一件大坏事。”甚而说这“趣”就“是美也是善”。我很同意一位学者的论断:趣味“在周作人那里带有‘准理论’的性质”。黄开发:《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与文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页。但知堂之“趣”所指为何却不好说。因为“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引自沈启无:《近代散文抄》,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不好说的东西却最易引发说的欲望,故我也不揣浅薄,姑且说说此“趣”。在我看来,知堂老人之“趣”,正自“放荡”中流出也。

鲁迅在《书苑折枝》中曾抄录梁简文帝萧纲《诫当阳公书》的一段话:“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并在其后加按语云:

帝王立言,诫饬其子,而谓作文“且须放荡”,非大有把握,那能尔耶?后世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八卷,第215页。

无独有偶,周作人在《苦竹杂记·文章的放荡》中也抄录了这段话,并评论道:

我觉得他不但对于文艺有了解,因此也是知道生活的道理的人。……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即非圣人,亦君子也。

兄弟二人皆对文章“放荡”钦佩之极,周作人更视之为“文人的理想”。《立春以前·〈笑赞〉》:“以文字罪人,最是中国史上的污点之一,刘煇之诬六一,舒亶之劾东坡,世所共弃,岂可阳奉阴违,斤斤以此裁量人,昔梁简文帝诫子当阳公书有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吾深叹服此言,以为文人的理想应当如此。”

萧纲以后的中国文人,追求“放荡”者亦复不少。比如北周的庾信,《周书》本传载:“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清险为宗。”唐代的贺知章,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旧唐书·本传》)。宋代有苏东坡,据《避暑录话》载,在黄州和岭南贬所,东坡常与访客一起谈鬼,“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诙谐放荡,不复为畛畦”。“行云流水”的文字如何受得拘束,所以朱熹看了一肚子恼火。晚明文人之放荡更不胜枚举,其中书法家王铎的话堪为警策:“为人不可狠鸷深刻,作文不可不狠鸷深刻。”

“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苏东坡曾以“放荡”称许阮籍,并指出“放荡”背后的儒家情怀:“虽放荡,本有意于世。”(《东坡志林·广武叹》)这一正面意义,早已为孔子所肯定。《论语·微子篇》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楚狂接舆在“德之衰”的现实中固守卓然不群、傲世独立的精神。“狂”具有一种忧患和反抗意识,“狂”与“圣”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作为中国“狂文化”一大分支的“放荡”,《辞海》释之为:“不受拘束,放恣任性。”“文章且须放荡”的含义,“既指诗文音、形的谐美流畅,更包含文体结构的开阖排荡,诗人气质的卓拔逸荡”赵昌平:《“文章且须放荡”辨》,《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九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周作人的“放荡”,则包含更为丰富的内容,以下依次解说。

周作人“放荡”,首先来源于生活。

儿时的周作人,并非整日读书家中,而是经常混迹街头。《雨天的书·十字街头的塔》:“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吸进了街头的空气,所差者只没有在相公殿里过夜。因此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士态度,大抵即由于此,从前祖父也骂我这是下贱之相。”

混迹街头,不只是看看听听,有时也与泼皮流氓为伍。《雨天的书·“破脚骨”》:“我在往江南当水兵以前,同兄弟在乡间游手好闲的时候,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邻近的几个小破脚骨都有点认识,远房亲戚的破靴党不算在内。我们因此不曾被人撞过,有一两次还叨他们的光。”所谓“破脚骨”,在绍兴话中即是泼皮流氓之类。周作人儿时同鲁迅“游手好闲”,与附近的小流氓都有过照面,关系还不错,有时被不相识者堵住,遇上个敲诈勒索、收保护费之类,还可以报上相识者的名号,免去一劫,“叨他们的光”。“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加入泼皮行列,可见周作人在十字街头混迹的程度之深。

虽说周作人以后的人生岁月,大都在学校里度过,与书本、文人打交道,但儿时这些经历的印痕是难以磨灭的。因此,当周作人在北大讲堂上做起“绅士”以后,他依然毫无顾忌地承认心中尚存有“鬼气”。《两个鬼》一文说他心头住着的鬼,“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有时流氓占了优势,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隐秘无不知悉,酗酒,斗殴,辱骂,都不是做不来的”,对于“绅士的态度和流氓精神”,他“都有点舍不得”。

清末社会的腐朽与家族的衰败,致使周氏兄弟无法如传统知识分子一样,整日浸淫于故纸堆里,“十字街头”的人生使他们更真切地触摸到中国的社会现状,体验世情冷暖、人心险恶。周作人对“流氓鬼”的认可乃至赞许,与其“人学”思想相吻合。他始终强调人是“‘从动物’进化的”(《人的文学》)。“十字街头”的人生,令他敏感于人性中的“兽性”:弱肉强食。从“(绅士)态度”和“(流氓)精神”的不同用词,也可以看出,周作人将流氓、兽性视作“精神”,是人性中更为本质的部分。因此,他对孟子、王阳明所谓人性的“良知”是怀疑的,“觉得似乎都没有这些”。《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常被新儒家引为道德主体践仁弘道的根据,而在周作人那里,却被用以佐证“禁欲与纵欲的调和”(《生活之艺术》)。

周作人的“放荡”,还指向他的性学观念。

蔼理斯的性学思想给予周作人深刻影响,他不止一次在文章中表达赞赏和钦佩之意。周作人遂以之为思想武器,对中国传统社会虚伪的性道德展开激烈批判。他批评“假道学”,说道学家本质上是“一个戴着古衣冠的淫逸本体”(《假道学》)。“反专制的性道德”是周作人在五四反封建礼教的斗争中最能体现战斗锋芒的。钱理群:《周作人研究二十一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3页。

性学观念上,周作人“放荡”之极,甚至对“猥亵”也加以赞赏。在《“净观”》一文中,他引述了日本外骨氏所著《猥亵与科学》的内容,并评价说:“唯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的所谓猥亵趣味,即对于礼教的反抗态度。”又说:“我最爱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人,因为他们有一种非礼法主义显现于艺术之中,意大利的波加屈(按:现译薄伽丘)与法国的拉勃来(按:现译拉伯雷)可为代表。”他更对拉伯雷《十日谈》所谓的“有伤风化”、“得罪名教”高度赞赏:“他笑着、闹着,披着猥亵的衣,出入于礼法之阵,终于没有损伤,实在是他的本领。”仅仅赞赏“猥亵”似犹不满足。1925年10月12日,在《语丝》第48期上,周作人与钱玄同、常惠联合署名发表《征求猥亵的歌谣启》,计划编辑《猥亵歌谣集》及《猥亵语汇》。周作人希望从中“窥测中国民众的性的心理,看他们对于两性关系有怎样的意见与兴味”,对此做学术的研究。此举无果而终,但周作人“放荡”可见一斑。

《自己的园地·文艺与道德》:“那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诗人所写,那些写得最清净的人却生活得最不清净。”这段话正好与简文帝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遥相呼应。谨慎之人可以写出放荡的文章,最贞洁的诗人亦可以写最不贞洁的诗。

郁达夫的小说《沉沦》于1921年在上海出版,受到讥评嘲骂。周作人为之辩护,针对“不道德的文学”的指责,周作人指出《沉沦》只是“不端方”而非“不道德”,认为其价值在于“非意识的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华的色情”,表现力“生的意志与现实之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