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空气里满是灰尘,拆迁的消息确定后,家家都在抢着用红色大瓦、石棉瓦、旧砖头搭房子,好在拆迁的时候算成居住面积,我们家的工程说好明天上马。我蹬了两下刚要蹁腿上车,儿子在后座上一摇晃,惊叫一声抱住了车座才没摔下去。我忙站住了,看了看那缠得乱七八糟的坐椅,一边固定的螺丝掉了。上星期我就发现松掉了,让丈夫修理……我勉强把坐椅固定好,让儿子抓住车座,不敢再骑,推着车走。
我已经不再生大哥的气了,刚才的暴怒,也没多少真的是因为大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一会儿觉得堵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觉得空荡荡的。走过一条全是餐馆咖啡厅酒吧的街道,前面是新世纪广场,广场周围都是专卖店,广场中间有喷泉,我天天从这里经过,却没在这里停下过。
儿子的小手摸在了我的背上,我回头,他说,妈妈,湿了。
汗湿透了我的衣服,我把车子扎好,把儿子抱下来,在路边的冰激凌摊上给儿子买了一个甜筒,然后锁上车子拉着儿子朝广场中心走去。
儿子一边吃甜筒一边伸手去弄喷泉里的水,我在旁边坐着,看着他。广场上似乎有风,空气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我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梳理,齐肩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着,油腻,邋遢,稀薄,攥起来几乎不够一把了……
我觉得累,深呼吸,广场上的空气进了我身体,在体内,继续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温热的带着食物和灰尘的气味……一切都改变了,我生长的这个小城也变得无法辨认了,唯一没改变的可能只有季节的流转,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我想起上初中时的夏天晚上,爸还活着,干一天活回来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上的煤灰,然后把水均匀地泼在院子的地上,地上就有了一块块阴凉的湿痕。我蹲在一边刷自己的白边黑布鞋,妈在炒茄子,她总是把茄子炒得黑乎乎的,边炒还边骂茄子是“喝油鳖子”,大概因为那茄子喝了太多的油,就着馒头吃很香。读高中的大哥坐在门槛上看书,我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北岛和舒婷,瘦瘦的大哥套在干净的白衬衣里,对我说,“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虽然我不崇拜大哥被崇拜的人,那时候我迷的是琼瑶,但我崇拜大哥,他会弹吉他,会下围棋,会打篮球……怎么也想不到十年之后,他将不会走路。小弟在上小学,胳膊上别着两道红杠杠……那是1988年……我们怎么就过到了这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来?
儿子过来,趴在我的怀里说,妈妈,我饿了。
5
我也饿了。手机在包里开始响,不接也知道是丈夫的,我没有接,拉起儿子,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回到家看见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丈夫正抽着烟看电视,我给儿子简单洗了洗,三口人开始吃饭。丈夫看看我的脸色,问,咋了?
我没搭理他。
儿子在旁边举着胳膊让他爸看伤,大舅把我从屋里扔出来了!
丈夫忙从头到脚地掰着孩子看。摔着没有?你大舅是个神经病……你以后离他远点儿……发现儿子没伤着,丈夫也就没再说什么。
丈夫这么克制是有原因的,大哥一直在帮我们,春节前还给丈夫凑了本钱。人有时候不信命都不行。春节贩水果怎么想着都应该能赚钱的,熟人怂恿丈夫,两个人兑了本钱开始干。先是货车遇上查超载,卸货罚款,运回来才知道水果批发市场里有帮派把持,外人不能戗行,结果货被糟蹋了不说,人还被打了,血本无归,丈夫乌青着眼睛过了年。不过也就因为这次运货,丈夫认识了货车老板老宋,也许看丈夫人还算老实,又不太笨,他恰好缺人手,就让丈夫帮忙押车了。
丈夫这次跟我要钱,是要换一个能开大货车的驾驶证,有了证他就可以单独出车了,那就挣得多多了。这么简单的意思是吵了好几次之后我才弄清楚的,他好像也不会好好和我说话,上来就恶狠狠气哼哼地朝我喊给我钱,给我钱。我欠他钱!他是料定了我不愿意给他钱,当然,我也确实不愿意给他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给他钱,我心里最深处就有股说不出的茫然的恐惧,天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每次的结果总让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下回,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他钱……
整天想着钱过……我当然想钱!不想钱难道要我想诗吗?!……想想要是我坐在家里写诗,生活会怎么样?
想到这儿,我笑了。
丈夫有点儿被我吓到了似的瞪着眼,我没有理他,收拾桌子去刷碗了。等我收拾利落哄睡儿子回到卧室,丈夫已经酝酿了半天情绪,直接开始和我吵。我也按习惯接招,可今天我吵得有气无力的,丈夫就获得了较长的发言时间,可以讲讲他最擅长的“一只鸡蛋”的道理,从我给他办驾驶证的这三千块钱开始,鸡生蛋蛋生鸡,他很快就慷慨激昂地讲到了他将要拥有的运输公司……
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离婚,让你看不起我!
哈!我笑了,那你现在就该和我离婚,省得到时候让我分一半财产……
他大概自己也说烦了,骂了句脏话。我抬脚跺他,他不防,一下掉到了地上,气恼得爬起来把我也拉下了床,我们扭打在一起。很快我感觉到好像没了平时的力气,可能因为我一直有点儿恍惚,那股混沌缓慢流淌的空气还在我身体里,拖累得我有气无力的。我只是用身体把他压住,没有打他,只是用力地压着……他在我身下扯我的衣服,我滚了下来,他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也没有打我,而是故作粗鲁地把我的背心一把拽了下来……我懒得动,光着上身躺在地上,随他去……很快也就结束了,我用内裤胡乱擦了一下身子,侧身躺着。他躺在我的背后,说地上凉,我不想说话,他也不说了,我们俩沉默地躺在冰凉的地板砖上。
地板砖很凉,身子却在出汗,我挪了一下,把后背放在地上。日光灯上的整流器嗡嗡响,一只蛾子在灯罩里扑棱着翅膀,后背的凉透到了前胸,胸口的汗也冻在了那儿,一粒粒冰碴子似的。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丈夫又跟我要钱,我一声不吭地去把孩子弄起来。我的态度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愣了半天,在乱糟糟的屋子里转着圈嚷嚷,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地上。我连眼都不眨,把穿戴好的儿子推到他面前,又塞给儿子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面包,转身进了卫生间。丈夫骂骂咧咧带着儿子去我娘家帮忙盖房子去了。
二、被自由改造的头发和记忆
6
我原本以为第二天会是平常的一天。
骑车到店里,开店门,拉开橱窗上的卷闸门,看着橱窗我想,李春真会把这样的窗帘挂在她家里吗?店里的小姑娘来了,开了店里的音响,一扭一扭的歌声开始在重重帘幕间穿行。我有些木然地开始拖地。店里的电话响了,是李春,她说马上到,让师傅在店里等她。我打电话给总店的师傅。挂了电话,我又继续拖地了,拖到昨天承蒙她念诗的那挂飞花似梦的粉白窗帘前,我站住了,我喜欢这窗帘……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李春家里去了。
我想跟师傅一起去她家看看……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刺激,却又忍不住想去受这个刺激……
李春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穿了条墨绿闪金的裙子,下面是开衩的长裙,到了肩头就细成了两指宽的带子,胳膊胸前露着大片的肉,我的眼睛先受了刺激。她没让师傅去她家,而是带来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片。她斜着身子靠在收银台边很仔细地给师傅交代她用铅笔写的那些数字,半个乳房从领口挤了出来也浑然不觉。师傅是个四十多的男人,竭力躲闪着目光不看李春,很专心看着那一小片纸,一边抄写着那些数字,一边担忧地嘟哝了句:“量得准吗?客厅有那么高吗?万一做出来不合适,就不好改了。”
李春对她那片纸非常肯定,还趴过去看师傅抄的是否正确,几乎把挤出来的乳房放在了师傅的胳膊上。师傅抄完抽出胳膊,朝我暧昧地笑笑,走了。我难堪得脸皮一烫,而李春却没事人似的在那儿摆弄她的皮包。
李春今天带了个亮红色的漆皮包,刚才她从这包里抓出一大摞钱塞给我,我数出了预付款的数目,把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又给她塞回到皮包里。我觉得那包很好看,但我永远也不会拿一个这样红的包。就像我觉得那飞满小花的窗帘很好看,但我的家里恐怕永远也不会挂那样的窗帘一样——不全是钱的原因,亮红的皮包太容易丢,粉白的窗帘太容易脏,我的世界里全都是“不容易”的东西。
我胡思乱想着把那挂蓝色的珠帘给她收在一个手提袋里,交给她。店里来了客人,我和李春打了个招呼就去忙了,李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她出去的时候没和我打招呼。十一半店里没人了,小姑娘买回两碗浆面条,午饭我们都是在店里凑合。李春突然又回来了,从玻璃门缝里先探进头,笑了笑,说没人了?
我笑了一下,有点儿意外。她说中午要请我吃饭,好好聊聊。我说不能长时间离开,她就指着对面的麦当劳说我们吃那个吧。
我想李春可能是要报复我上学时不肯听她说话,全部午饭的时间她都在说话,旁若无人地对周围的一切发表自己高明的见解,对食物的味道进行精到的描述,好像我是盲人且没有味觉似的。
我有些忍气吞声似的应着。她订了窗帘,就获得说话的权利——上学时积攒下的面对李春的优越感,被那些窗帘摧毁了。我心里充满了失败的沮丧。
在李春面前我感到失败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她家去了……我用手撕着松软的鸡翅,在心里反驳着自己……当然不是,至少不全是……她只是镜子,不,或者是光,让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过的日子……不对!恰恰相反,她把我弄糊涂了,我一直清醒而现实地生活着,李春不过是个盲人瞎马却走了大运的蠢女人,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很惨……还是精神胜利法,酸葡萄……
一个女人突然回身把三个字吐在我们的桌子上:神经病!
我吓了一跳,刚才我跑神了,没有听见李春的话,想必李春刚才对人家说三道四这才激怒了那女人。李春也像被打了一耳光似的,脸红起来,人也变得畏缩了,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这倒让我松了口气,至少,我不必因为她过大的声音而感到尴尬了。
我们快快吃完就出来了,李春用手遮着眼睛看天空中的烈日,然后放下手,对我一笑,说,夏天的阳光老让我想起白铁皮,你还记得咱们学校门口有一家白铁皮铺子吗?
我笑了一下,那铺子早拆迁了……对了,毕业后你去哪儿了?我记得当时你的户口……后来怎么解决的?
李春是从农村考上来的,从我们那一届开始,学校不再分配工作,让学生和对口的单位“双向选择”。谁会无缘无故选择你?所以像我这样家里没什么门路的人就找不到什么正式单位,李春比我更麻烦,她除了工作还有户口问题。领到毕业证那天,李春拿着盖了“返回迁出地”红戳的户籍躺在学生处的地上哭得不肯起来。这一幕成为她在学校的一系列笑话的高潮。
李春似乎很回避这些问题,竟然没接我的话头,把我晾在那儿,自己继续抬头去找那白铁皮一样的阳光,再低下头看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抛开了刚才的话题,笑着问我,咋俩干点啥?你想干什么?
我得回店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口气一点都不坚定。
说呀!想干什么?快点儿快点儿!
李春丝毫不理会我是在工作时间,像个闹人的小孩似的一个劲催我……一缕油腻的头发耷拉到我脸上,我捋上去,摸到自己那可怜的稀薄的头发,忽然很心疼自己,于是我说,去整整头发吧!
那好,我们去整头发。快呀!
李春说着就跑起来,好像去整头发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她跑起来,衣服里面的身体就从波涛起伏变成了惊涛骇浪,路人都在看她,我叫了她一声,可她根本没有理解我的欲言又止,返身拉住了我的手,我跟着她一起跑了几百米,然后停下来,喘着气,跟着她疯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自己心里不那么排斥李春了,她是可笑,可她的可笑那么强大,那么自在,哪怕被嘲笑,她都把那些嘲笑变成了羡慕和嫉妒……此时我甚至想,那些嘲笑里也许真的藏着一些嫉妒……
我和她拐到一条被合欢树覆盖的步行街上时,我看着她说,给我讲讲你的……爱情!
爱情!李春笑起来,红着脸咯咯地笑……我发现,李春之所以让我感觉变化不大,是她的神情没变,尤其是那迷迷蒙蒙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只能看见她愿意看见的东西,她不想看的东西,哪怕放在她鼻子前面,她都视而不见。
李春开始讲她的爱情故事,但她含混掉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人物的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身份也保密,除了这些,她的故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初恋,浪漫而偶然的邂逅,倾心相爱,对方的父母反对,是她痛苦而理智地结束了这份感情。结局很悲惨,男孩因为伤心而自暴自弃,在意外车祸中丧生。而她很多年在负罪的阴郁中虚掷青春,拒绝一切男人,直到这个骑白马的男人把她拯救。开满鲜花的生活铺展在她眼前,而她的心经常还会被旧日的噩梦攫住……
……他们一家人都恨我,你不知道,他妈妈有多恨我……李春站下不走了,恐惧地看着前面,好像她初恋男友的母亲就在那儿站着,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抓着她的胖胳膊把她从可怕的回忆里摇出来,她转过头,看着我,怔忪的神情好像在辨认我是谁。
过去的事,别想了。我能想到的安慰的话也就这句了,而且说得言不由衷。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对李春的故事将信将疑,因为那故事里有太多的情节和场景似曾相识,简直是很多为人熟知的爱情小说的片段拼接……
我一边在心里怀疑,一边又羡慕得要命……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有点失控了。
7
我进入了一种狂欢状态。在步行街上拉着李春从这家店出来又钻进那家店去,肆无忌惮地批评那些衣服鞋子和首饰,在街边买各种零食,大吃大嚼,叽叽嘎嘎,又说又笑,成了两个女学生。李春哪禁得起我这样的怂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想我们俩走过,一定人人侧目,两个疯女人!
进了一家内衣店,我随手拿起一套黑色镂空蕾丝上缀着红色缎子玫瑰的文胸和同样花色的三角裤给李春,开玩笑说这个适合你。导购的女孩子立刻过来,推波助澜地找出了适合的型号,李春竟然真的要试。我无聊地翻看着那套内衣的价格标签,这三小片带窟窿眼的布可实在不便宜——李春从试衣间里伸出脑袋说,进来看看。我进去了,只觉得眼前一花,稳了稳神才看清楚她。
李春的长裙子褪到了肚脐处,裸露的上身布满圆圆的肉窝,乳房饱满地从黑色蕾丝的网眼里透出一点一点刺眼的白,看不见的地方是同样刺眼的红缎子玫瑰,刺得我眼皮哆嗦了一下。我想起那些外国油画里被丝绒绸缎孔雀羽毛围绕着的裸体女人,我只觉得那些女人很肥,一点儿都不好看……我现在也不觉得李春的身体很美,但我觉得很……华丽!我脑子忽然出现了那套幕布一样的缠枝玫瑰窗帘,这些华丽的肥肉就有了相称的背景,李春像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样在那半卷的帘下缓慢地旋转——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怪异的情形弄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