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买下了这套内衣,导购收了钱去开票,李春却开始脱裙子,要试整套。我替她抱着衣服和包,回避地挪开眼睛,半天才把目光挪过去。李春在照镜子,很欣赏自己的样子,可仔细看她的眼神又是空的,似乎沉浸在幻想中……我忽然一愣。李春的腹部有一道疤痕。那疤痕的位置让我一下好奇起来……我的肚子上也有一道疤在那位置,那是剖腹产生我儿子时留下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术会留下那样的疤痕,很莽撞地问这儿怎么了?李春像刚被叫醒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疤,迷茫的表情瞬间扭曲成了痛苦,她的手摸着自己的疤痕,抖动着……很难看是不是?很难看……她抖动的手指开始揪那道疤,我突然觉得很不忍心,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说没事的,我……我也有……
她死死地看着我,眼睛有一种疼痛得近乎疯狂的光,我都不敢看她了,慌乱地把衣服塞给她,说穿好衣服咱们走吧,不是还要整头发吗?
从内衣店出来,我没再问关于那道伤疤的事情。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忍心再问。这道伤疤,让她虚构的爱情故事不攻自破,灰飞烟灭。李春的沉默很能说明问题,她一直想着心事,皱着眉头很用力地在想。
那条步行街街口有家颇为高档的美发厅,临街的墙全被透明的玻璃替代了,能看见里面堂皇的布置,说实话,正常情况下我大概不会进来。可我进来了。里面凉爽舒适,香气扑鼻。我坐在沙发上翻着价目表,虽然昂贵,但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吓人。我选了一款很爽利的短发,名为“风之自由”。美发师一个劲儿地夸奖我有眼光,这款发型是烫过之后把花全部剪去,留下漂亮的纹路,精致却不落雕琢的痕迹,充满动感。我躺着让他给我洗头的时候想,这样的发型回家后可能很难打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美这么一会儿,我也认了。理发师的手指很温柔地在我头皮上按摩,我竟然微微有些发抖……因为渴望而紧张,我太想看到变化后的自己,是不是像风一样自由……
李春粗乱的长发却舍不得动一根,只是在美发师的建议下做了次养发护理。她在我背后的椅子上,我们俩说话不方便,但我在镜子里可以看见她。她洗完了头,美发师在给她梳理头发,那是个秀气得有些女相的男孩子,好像很感慨李春头发厚密,抚摸着低头说了句什么,李春咯咯地笑起来。店里放着音乐,其他的顾客也很安静,李春可能被环境拘束了,没能放开声笑,她把笑刚放出一点儿就又吞了回去,那笑于是在她嘴里闷闷地盛开,从旁听来那声息很浪。
她的痛苦似乎消失了。我又想起了她的那道伤疤,刚才汹涌起来的同情开始退潮,多半是她自己浪出来的事儿——她那身惹是生非的肉……可是李春多么心疼自己那身肉啊!她那么自顾自地绽放着自己的身体,她一定在心里觉得自己无比美丽,无比珍贵。我怎么就把自己看成了破抹布呢?这个念头弄得我鼻子发酸,深吸一口气也没扛过去,一直酸得脑门都跟着啧啧地疼起来,我吸气,再吸气,终于咬着牙把这股劲扛过去了,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在美发师卷好了发卷之后我镇定自若地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店里的小姑娘我有事过不去了,让她帮我支应着。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放松地投入地享受着做头发的全部过程。
当给我做头发的美发师把淡蓝色的围布从我身上揭下来的时候,我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侧面转过去,原来我还有这样小巧而饱满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子,连着下来,嘴也不难看……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也许是因为空调太足,镇定的我一直在微微发抖。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天,生病的我得到了一瓶罐头,略带锈迹的铁皮盖子,蓝色的纸签上画着辨认不出的红色果实,上面写着四个红字,糖水山楂。妈给我撬开盖子,我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糖水很甜,很凉,咬下去,山楂像煮透的土豆一样绵软,沙沙的酸,酸透了,逼出一丝涩来,涩纠结起来了,成了苦,吃了苦的舌头一动弹,又碰到了甜。小小的我坐在床上,被这复杂的味道弄得浑身微微发抖,玻璃瓶子冰凉光滑,抱在手里像童话里的水晶球一样沉甸甸的,那种感觉神奇、美好、珍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不相干的念头会不可控制地纠结在一起,我新做的美丽头发和小时候的糖水山楂……我干涩的眼睛竟然有点儿潮湿了……我被李春的多愁善感给传染了?我一边自嘲一边果断地离开了镜子,转身寻找李春。
李春比我结束得早。结账的时候我们抢了一下,但李春抢赢了。我生气地抱怨她,心里却猛地一下子轻快了,甚至有点儿……高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占了便宜而高兴,出了美发厅,笨嘴拙腮的我竟然对李春说,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同学是别的关系不能比的,何况咱俩还是同桌……
我说着这话脸开始发烫,倒不是为自己恬不知耻的虚伪而羞愧,实在是觉得自己笨,好话说得这么拙劣还不如不说……李春一定会在心里暗笑的。
可是李春好像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她直盯着我问,以后,我还能常去找你吗?我没人说话……
当然!我立刻回答。我回答这么利索倒真不是想以后继续再占便宜,李春孩子气的坦率让我不由自主有了一点真诚回应她的冲动。
李春没在意我回答时真诚的笑容,她抓着包站在那儿好像在想事。我此时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虽然还是觉得轻飘飘的,可能因为刚剪了头发,自己的头轻得好像不存在了,但我知道,狂欢节过完了。
我说得走了,说好下班去我妈家帮忙的。她陪我一起回店里推车子,我看她好像还没分手的意思,就说起家里拆迁盖房子的事,言外之意是我俩必须分开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学时我去过你家,记得吗?
我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李春去过我家。李春很坚持,说毕业前,跟寝室里的女生一起去的。那次在你家,每个人朗诵一首诗或者一段文章,你大哥还给大家录音留念。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忘。李春说的没错,毕业前,我们寝室的女生是在我家有过这么一次聚会,我甚至还能记起自己朗诵的那首诗的片断,“……我不去想自己能否成功,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只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去的人里,应该没有李春。
李春如此热切地看着我,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8
李春跟我去了我妈家。
我答应得很勉强。家里今天正把院子盖成房子,李春去了,恐怕给她找块利落的站脚地儿都难。但李春非常坚持,近乎纠缠地央求着跟我去,说哪怕看一眼都行。她一路上还不停地回忆那次去我家的情形,显得有点儿激动。她说得如此真切,让我几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产生了错乱。
刚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有说笑声,进去后发现院子并没有施工的迹象,小院扫得很干净,饭桌放在院子里,小弟的女朋友在摆碗筷,小弟正给我丈夫点烟,回头看见做了头发的我,又是惊讶又是笑,老姐,这是你吗?
我对小弟由衷钦佩,整天一件正经事不干,一分钱不挣,脸上却总是阳光灿烂的。妈都为他快愁死了,他却还能像局外人一样劝妈别想那么多。我简单介绍了李春,然后问他们笑什么呢?
原来今天一早街道贴出了通知,说拆迁以各家房产证上原始登记为准,后来加盖未登记的房屋面积截至今年四月底,还要街道办事处出证明,最近突击盖的房子都不算。他们正笑话那些白忙活了一场的街坊们。
丈夫盯着我的新发型,半天憋出来一句,哪儿整的?可真有闲钱……
我没接他的话茬,生硬地问:不盖房了你还不回家,在这儿干啥?!
我想撵丈夫走。我妈对女婿和儿子从来都是双重标准,她儿子没有工作是社会不公,是父母窝囊没门路;而我丈夫则是自己不上进没本事不肯吃苦。丈夫如今的狼狈境况,充分证明了当初母亲的远见卓识和我的鼠目寸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母亲只要想证明她的生活智慧,就会拿我的婚姻来当例子,我得让丈夫赶快离开,我可不想当着李春的面再上演这一幕。
妈妈!儿子尖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
我忙转身,大哥的残疾人电瓶车进院了,儿子举着一袋子果冻在车上叫。我看了眼大哥,大哥不看我,看着我挡在门口的自行车,我忙把车子搬开给大哥让路。要不是大哥还带着点不自在,我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那样的冲突在我们家就像盛夏的暴雨,来得急干得也快,妈的话,亲一窝儿哪来恁些计较?
大哥停了车,儿子先跳了下来,大哥也挪着不灵便的腿抓着车帮站在了地上,看了眼李春。我说这是我同学李春,这是我大哥,许自立。李春那样直盯着大哥的腿,大哥黑了脸,把一袋子卤肉给我。我笑着打岔,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街口老卤货摊的。
大哥没搭理我,自己欠身去摸座后面的拐,李春上去扶住了大哥。大哥愣了,我老公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小弟的女朋友也呆了一下,小弟笑着说李姐你别管了,大哥能行。
大哥推开了李春的手,自己拄着拐走了,我老公把平时大哥坐的旧藤椅摆在了桌子后面,大哥坐了下去。
李春竟然跟了过去,坐在大哥身边的矮凳上,抓住藤椅扶手,说自立哥,我没想到……你的腿……
我把卤肉塞给小弟,拉把小椅过去挨着李春坐下,掩饰地把她的手抓过来,笑着对大哥说上学时,李春来过咱们家,你给我们录过一盒磁带……李春转过脸,我惊讶地发现她哭了。
李春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手足无措,大哥也有些诧异了,说了句你们是中专同学?
李春的手从我手里挣了出去,直接放在大哥的膝盖上,自立哥,是意外还是……
我哥微胖的身体起了一阵战栗,他的四肢僵硬似的不能动了,声音也有点儿变,是病,腿神经出了毛病……
我干笑着拉李春,妈端着菜过来了。小弟和小弟的女朋友退到了屋门口,我丈夫看戏似的蹲在砖堆前抽烟,我解嘲地说李春上学时就这样……多愁善感……呵呵……李春,别说让人不高兴的事了——这是我妈……
李春抹了把泪站起来,叫了声姨。
妈说这姑娘真是心软——你跟自立以前认识?
那个在我们家举行的毕业前寝室女生聚会,只好再讲一遍了。大哥也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开始是闹着玩,不过那个叫什么静的朗诵得不错,我还有印象,我说录下来吧,毕业后也是个纪念,这才录的。你们都没准备,在我书架上乱翻了半天……他说着笑了,你们七个,我还说你们是七仙女嘛,不过哪有许自芳这样矮冬瓜似的仙女?
我没在意大哥对我嘲笑,我被那个“七”字电了一下。我们寝室是八个人,那天的聚会是七个人,大哥记得也是七个人,那么说一个人没有来……这个没有来的人只能是李春,因为当时我不可能请她来我家……
我糊涂了。李春这是要干什么?!她为什么非得说来过我们家?
三、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9
我正为李春的真实动机想破脑袋时,妈如临大敌地把我拉进了厨房,悄声喝问,这是啥意思?你要给你大哥介绍对象?
想什么呢?!我白了我妈一眼。人家找的可有钱了,新房都收拾好了,今天在我店里订了好几千块钱的窗帘……她就那样,神神叨叨的,诗人!懂吗?
我妈哦了声,钱和诗一起说服了她,这才看了我一眼说,头铰得怪好看……
我转身,发现小弟的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开着碗柜的门也在听我和妈说话,我笑着拍了拍她,说你不是要在书房装百叶窗吗?我们店里进了几款新货,你跟小强哪天再去看看?
小弟的女朋友说行,接着一笑,说大哥今儿给他宝贝外甥补屈儿呢,孩子一说吃啥他就去买,这都出去三回了……
妈把拌好的黄瓜变蛋洋葱倒进盘子说,咱家人都知道亲!如今不知道亲的家儿多了,咱家可不一样!你大哥,你姐,那是真知道亲……
我抢着端了盘菜出来,为的是不听妈在未来儿媳妇面前夸耀我们家骨肉情深。我发现李春不在院子里。
李春呢?
丈夫倒着啤酒说带孩子出去了。
菜都端上来了,李春还没带着我儿子回来。又过了十几分钟,我坐不住了,直觉前额火星乱迸。我又不能对丈夫发火,李春是我领回来的,可我领回来的其实是个陌生人——跑出家找儿子时我的步子都有些乱了。走到胡同口,看见李春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儿子一手抱着玩具汽车一手抓着冰激凌跟在她身边。
我吁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李春去了附近的商场,给我妈买了一个蚕纱枕芯,给我丈夫和小弟买了两条烟,给小弟的女朋友买了一瓶香水,给我买了一瓶摩丝,给儿子买了玩具,还买了一大堆瓜子话梅薯片之类的零食。最后从袋子的底部,拿出一张CD,递给大哥,我看了一眼,怀旧经典,理查德的钢琴曲《秋日私语》。
李春说现在能听吗?
小弟站起来说,放电脑里能听。
妈跟李春客气说不该花钱,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李春行事和一般人太不一样了。虽然大家多少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可是礼多人不怪,有东西收总是让人高兴的。大哥什么也没说,却不时在打量李春。
大家的酒倒好之后,水一样的钢琴声也淌满了院子。这曲子我们上学时很流行,那天我们朗诵的时候,大哥就是用这曲子给我们配的乐。
有了音乐好像我们家破烂的小院也变得不一样了,妈也没数落人,一顿饭吃得少有的和谐。加上酒精的力量,大家的话都有些多,连妈都在喝了半杯啤酒之后说起了爸拉二胡的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泪,不过很快觉得不好意思,站起身掩饰着说去给大家盛汤。
唯一清醒的应该是我儿子,他用瞌睡来表达自己还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妈看我们还在兴头上,领着孩子先进屋了。小弟的女朋友讲了一对男女咖啡厅邂逅然后有了一夜情的故事,虽然说是她朋友的故事,可她讲得太生动了,小弟显得有些介意,两个人很快进房间掰扯去了。小弟的女朋友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只在朋友开的化妆品店里帮忙,人很漂亮,好在还算单纯,时不时小弟会因为吃醋和她生气,但两个人还是腻着没分开。她家和我们家是隔壁邻居,她父母心里不愿意女儿和我小弟好,我小弟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电子游戏,接送女朋友,然后在我们家或者女友家吃饭,虽然小弟也是漂亮的,可男孩子光漂亮有什么用?两个人从十四五就开始谈恋爱,商量着今年准备结婚。说实话,要是再不结婚,当初积攒的那点儿纯情也就耗光了。
丈夫讲了他当兵时去大学军训的事。他们连长纠正女大学生踢正步的摆臂姿势,把手放在女生的腋下,还让人家用胳膊夹紧他的手,有的女生傻,很听话,有的不夹……我收拾了桌子上狼藉的菜盘,把李春买的那些零食拿出来,又闷了一大缸子茉莉花茶端过来。
丈夫还在讲那个“夹紧”的故事……其实听话的女孩子才纯洁,那些不愿意夹的都是知道“事儿”了……我踩了他一脚,他哎哟了一声,瞪着我,我没理他,起身把大哥刚倒空的一个啤酒瓶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