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大哥一个人喝白酒,后来大家喝茶吃零食的时候,大哥却打开了剩下的两瓶啤酒,当饮料喝。这几年大哥都泡在酒里,家里人都习惯了。我坐下,一时没人说话。李春抱着膝盖坐着,仰着脸不知道在找什么。
这院子里应该有棵树,李春突然说,要是有棵槐树就好了。
本来有,后来盖灶火屋给砍了,大哥说。
院子里有树?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些怀疑地说。
大哥说那时候你小……就是棵槐树,洋槐树,开雪白的花,开花的时候满院清香。
也许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我记得盖灶火屋,我还给爸帮忙搬土坯,但我从不记得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开着清香白花的洋槐树。
我没有和大哥再争论,我的眼涩得很,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兴奋过后我忽然觉得有些凄惶。钢琴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昏黄的灯光从不远的房檐下照过来,蛐蛐在看不见的地方叫成一片,我打了个哈欠。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你坐在槐花的清香里……沉醉,少年的你我……朦胧的影子……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李春开始朗诵她的诗了。
10
在李春朗诵的时候,我丈夫起身顺手抄起没拆封的那条烟,低声对我说要不我先走?
儿子睡着了,我一个人骑车咋带?我声音不高但透着生气。
李春的朗诵被我们打断了,这时大哥突然说你们走吧,我一会儿送李春。
我觉得不合适,可看李春很乐意的样子,我就说那你们再聊会儿,李春住……我也不知道李春现在住哪儿。李春说我住的离这儿不远。我只得同意了大哥的意见。这时丈夫从我妈屋里把熟睡的儿子抱了出来,交给我,我抱着孩子跟李春还有大哥告别,然后跟着丈夫走了。
一出胡同口,丈夫弓腰蹬着车子大笑着说,你这女同学花痴加弱智……
我抱着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说就你精!
丈夫笑着说,我刚才一低头,看见那女的手搁桌子底下,跟那儿摸大哥的大腿……
不要脸!我嘟哝了一句。
是够不要脸……你看她那屁股、胸,一看就没少挨……
我说你不要脸!我咬着牙低声吼了句。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觉得你把个这招家里来,不是啥好事……不过这浪娘们怪大方哩……你也大方大方,办证的钱明儿给我吧,啊?
我没吭声,可能因为酒的缘故,我头晕得有点儿反胃。
回到家我先安置了孩子,刚关好孩子的门,在黑乎乎的客厅里就被丈夫拦腰抱住了。他把我扳过来竟然要和我接吻!我把脸一闪,低声说少恶心!然后径直走到亮灯的卧室门口,卧室的门开着,占了房间一半面积的大床上被褥衣服扔得乱七八糟,我突然觉得眼睛堵得慌,烦躁地转身,发现丈夫跟了过来。
他凑过来很仔细地看我的脸,故意土腔土调地说,俺老婆长哩还怪不赖哩!
这是他调情的方式,以前我会笑,可我今天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我的脑子里竟然突然闪过一个荒唐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今天反常的兴奋是因为李春!
我推开他,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你给我说实话,李春这样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
丈夫依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不会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我嗤之以鼻地哼了声。丈夫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真不喜欢!我觉得喜欢她的男人还真不好找……不过……他笑着压着喉咙说,干事儿就另说了!
我没有说话,脑子里那一刻甚至什么也没想,突然感觉到了丈夫满是酒气的嘴凑了过来,他亢奋的身体摩擦着我的身体……一股怒火腾地在我身体里烧了起来,我很清楚,点着这怒火的人不是丈夫,而是李春。我猛地从门框那儿闪开了,闪开的时候太用力,撞到了头又撞到了胳膊肘,丈夫冷不防失去重心磕在了地板上。我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在疼痛眩晕中等那阵酸麻过去,丈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嘴是血。
我看他一眼,牙掉了?
他用很脏的一句骂回答了我的问话,自己去卫生间漱口。我走到卫生间门口看了看,他只是嘴唇破了,就离开了。
丈夫从卫生间出来进了卧室,我没有跟进去。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也看不到什么,前面一栋楼上,有些窗户亮着灯,亮灯的窗户拉着窗帘,只是一团模糊带晕的光。我走到了窗边,能感觉到夜里的空气正在凉下来……夏天也要过去了,快立秋了,又是一年,明年这个时候会怎么样?能怎么样?——不能想了,头还很晕,胃里还很难受,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来,手插进蓬松的头发里,刚才竟然在头上撞了个包,还在火辣辣地疼。
我躺了下去,然后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天夜里,独自在卧室的丈夫从我的包里偷走了存折,但他取不出钱,因为我换了密码。他以前这么干过一次,所以我换了他不知道的密码。他晚上回来气急败坏地继续和我吵。他的嘴唇肿了,可能因为嘴疼,也可能因为我不搭理他,他骂了一阵子也就草草收兵了。我依然没有进卧室,晚饭后我收拾了客厅,洗衣服的时候把沙发罩洗了,然后在沙发上铺了张干净的床单,一直忙到深夜,洗过澡,又一个人睡在了沙发上。
你想干什么?!
第三天深夜,丈夫瞪着眼睛出现在沙发面前。我坐起身,看着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不想说话,就又躺下了,把脸埋在沙发缝里,脊背对着他。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来,瘦胳膊朝我身上抡了几下。我没有还手,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点儿还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的样子反把他吓到了,他松开了手,喘着粗气看着瘫在地上的我,我爬到沙发上,又躺在那里。
丈夫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老宋不用他了,他家有亲戚给他押车了,他又没活干了。但老宋说能找人帮丈夫把C证换成B证,他就能开大货,可以给别的车老板当司机。
我坐了起来,丈夫像个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委屈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哭着,你就给我钱吧!
我没吭声,我觉得有什么刺眼的东西在混沌中朝我一点点逼过来,可看不清,因为太亮了,像白雾里有一团白光,我感到很恐惧,但又不知道究竟在恐惧什么。我长出了口气,丈夫抬起头来,以为我在叹息,叹息是动摇的表现,他以为我又一次地要妥协了。
丈夫擦了泪,拉扯着我回卧室,我没有再坚持,跟着过去了。躺在床上,我能感觉到丈夫在暗中观察我,但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他也没再说话,后来我们也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比丈夫早,到客厅把窗帘取下来。我们家的窗帘还是结婚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丈夫和我都还在厂里上班,两个人一起去买的。原本是幅色彩艳丽的棉绸布,淡黄的底,碧绿的叶子和茎,大朵大朵的橘红橙黄的太阳菊,现在看上去暗淡而肮脏,抱在胳膊上涩涩的。我被灰尘呛得咳起来,无意间回头,丈夫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正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
11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着几天我都洗东西洗到半夜,床单被罩毛巾沙发罩电视机罩……我从沙发的缝里、电话机下面、冰箱背后、茶几抽屉里找出很多大大小小的罩子或搭布,这些罩子或搭布原本都是些很漂亮的金丝绒、带绣花的闪光缎或者是精致图案的白色钩花……当初我连电话的听筒上都包着带荷叶边的米色织锦缎,电话机下面还铺着一块,上面也盖着一块,织锦缎上的图案是苏州园林,有奶油色的荷叶边……
它们后来就成了一团团肮脏的眉眼不清的东西充斥着我的家……我把它们扫荡了之后,客厅显得空荡荡的,窗户边有一大块墙皮剥落了,窗帘取下来我才看见,沙发、茶几、电视、冰箱都光秃秃地站在那儿,让人觉得心里冷飕飕的。
我抱着窗帘朝卫生间走去的时候,丈夫犹豫着开口了,我妈说给咱们点儿钱把房子简单装一下,二十多年的房子了,也太破了。
我不要。要装就自己装!我一点儿都不领情地说。
房子不是我们的,是公婆的。他们也不是真的要为我们装修,而是想找借口搬来住。他们现在住在平房里,上趟厕所得走半条街……老房子潮得很……婆婆见我就说这话,我不愿意听,我也不敢看公公哆嗦的患风湿病的腿……看他们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强势、恶毒、残忍、自私……可我心里委屈害怕得想躲想跑想哭!每到这时候我都想把沉默的丈夫用牙齿撕碎了,就当着他爹妈的面……我的牙齿并没有将丈夫撕碎,只是咬紧自己的嘴唇,尽己所能不和他父母见面,眼不见——心还是烦,怎么办?
丈夫带着讨好的笑跟到卫生间门口,说是啊,我也没答应,有钱让他们留着自己花吧……
水哗哗地冲进洗衣机,我不想听他说话,就扭开了按钮,洗衣机轰鸣着开始旋转。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推开名不副实的书房门,里面有一个书架,上面没几本书,变成了杂物架。
丈夫也跟了过来。我说,今天你管孩子吧,窗帘洗好晾出来,你把这屋里的东西收拾一下。
丈夫被我震慑住了似的,哎了声,见我换衣服要出门,他又哎了声,我回头看着他,他结巴了一下,你……你不吃饭了?
我知道他本来是想说钱的事,他是在我的注视下才突然改口的。我哼了声,咱家有过早饭吗?
我能看到丈夫眼睛里一阵畏缩,看我的眼神像看生人——我知道我变了,我一直很好地维护着我的新发型,我忽然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新发型,我甚至妄想让我的家也跟着头发一起焕然一新……
我阴沉着脸站在那儿,看着丈夫手足无措起来,我心里很酸很疼,也很憋气很窝火,深吸了口气,说我走了。
到了店里,用店里的电话打给我妈,说今天孩子不送去了。妈在电话那边叫,不送孩子你也回来!我正等着你呢!你给我滚回来!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吼着说回来就知道了!
偏巧那天早上很忙,一直到十点多,我才闲下来,我跟店里的小姑娘匆忙交代了一下,蹬着车子奔回了家。进了院门我一愣,几件刚洗好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滴答着水,李春买的黑红两色的蕾丝玫瑰内衣赫然在内,就在我家院子里的绿塑料绳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说不出话来,妈看见我,一头朝我撞过来,我抓住她的肩,连声叫着妈,妈,你疯了!
妈吼叫着我疯了!被你逼疯的!
小弟这时从他屋里出来,烦躁地叫了声妈,有事你跟我姐说,撒泼有用吗?小弟看我了一眼,你那个女同学,要跟大哥结婚!
小弟说完又进屋了,妈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我只得跑去再问小弟,你是说李春?!
还能有谁?小弟头也不抬地继续用鼠标打着游戏。
别打了!我冲他大叫,我被妈一把拉了出来,她喘着气说你厉害小强干啥?!你过来看看……
家里本来只有三间平房,大哥住的这一小间是跟灶火屋一起加盖的,贴着院墙,房顶是石棉瓦,没有窗户,我没结婚的时候这是我的闺房。妈推开大哥的门,又开了灯,我看见李春从我店里买的那挂蓝色珠帘挂在屋子的正中间,日光灯从那些晶莹的菱形、圆形、椭圆形的蓝色玻璃珠子上面照下来,床上地上满是动荡的光斑和帘影。
我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呆呆地问妈,什么时候的事?
我咋知道什么时候?我是个傻子,我啥都不知道!今天一大早,你大哥一开门,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了,吓得我差点儿把尿盆扔院子里……
我妈看我还在发愣,巴掌劈头盖脸冲我下来了。你给我下药……你祸害这个家有你什么好啊?!你到底想干啥呀你……
我急了,扒拉开我妈的手,大叫,这关我屁事!我跟那个李春根本……就跟不认识差不多,就那天……我飞快地前前后后想着关于李春的一切,也忘了生我妈的气。
我妈说不关你的事你说瞎话哄我,说她快结婚了……
我的脑子轰轰直响,大哥屋子里有一股异样腥冷的气味,我受不了,跑了出来,在太阳底下深吸了口气。
很艰难地让妈了解了我所了解的全部,妈一下安静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因为怀疑和害怕,我们俩的目光都有点儿闪烁……
四、爱和恐惧从不曾分离
12
我和妈坐院子里等大哥和李春回来,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妈在择豆角,把长豆角掐成一节一节的扔在塑料筐里。院子里很安静,能听见屋里电子游戏的声响,啾啾的射击声,砰砰的爆炸声,还有瓮声瓮气的男人说着简短的英语。
没有一丝风,我在出汗。
大哥一个人开着电瓶车进院来,看见我并没吃惊,只说了句小芳回来了,然后从车上拎了个大包袱就进屋去了。我和妈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一个人走进了大哥的屋子。
大哥……我听妈说……李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大哥把包袱放在床上,显然是李春的衣物,拄着拐走向自己的藤椅,把那挂珠帘碰得摇荡起来,他坐下后,呆看了一会儿那些晶莹的蓝色珠子,然后才拿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毛巾擦了脸上的汗。
我的舌头粘在了嘴里。
半天,大哥说,我让李春把租的房退了,她这就搬过来。她和那个人的事,会处理好的……你别帮着他们说李春,好歹你们是朋友……
你疯了!我终于能喊了,哥,我和她根本就不是朋友,我根本就不了解她,我不知道她住哪儿,这些年干过什么……她满嘴瞎话,她给你说什么了?!
大哥看着我,那张略显臃肿的脸流露出了我曾经很熟悉的神情,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哀矜,也有心疼和忧伤。小芳,你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呢?
我快被他弄哭了,虽然眼里很干,可心里的感觉是想哭,脸憋得红涨起来,哥,她要是个骗子呢?!
大哥没有说话,我猛回身,李春就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堆青皮甜瓜。
李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故意的,对吧?那天你来我家是有预谋的,是不是?你看看我大哥,看看我们家……我们不是有钱人,你……
许自芳!大哥威严低沉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李春站在门口,脸上显得很忧伤,我喘着粗气等她说话,她慢慢走进来,却把那兜甜瓜递给我,说这瓜很甜。
我当然不会接她的甜瓜,她把甜瓜放在桌子上,从藤椅背后趴在我大哥的肩头,用脸摩挲着大哥的头发,全然不顾我的存在。
我冲出了大哥的屋子,妈站在毒日头底下发呆,她显然听到了一切。我推了推她,妈捂着脸哭着进屋去了。小弟黑着脸站在门口,显然在等我说话,我能说什么?小弟返身进屋,推出他的摩托车,轰鸣着冲出院门。
我很清楚,即使李春不是个骗子,大哥要结婚对妈来说也是件为难的事。爸死后,妈和小弟一直靠大哥养活。大哥从邮电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进了邮电局,后来邮政电信分家,他又去了电信公司。虽然他因为有病断断续续地上班,但依然是我们家收入最高的人。
大哥是在他快结婚的时候得的病,健康和爱情一前一后把大哥抛弃了。家里再没人提过大哥的婚事,起初是不敢碰疼大哥的伤口,后来……我想,妈是想先把小弟的婚事办了。早几年大哥从单位分到一套房改房,九十多平方,大哥很精心地装修过的,本来是要给自己当新房的,后来婚事吹了,就一直空着,现在准备给小弟结婚用,小弟的女朋友也去看过,说那装修很大方,不用再怎么动了,只要换换灯和窗帘就行。至于大哥,妈给我说过很多次,将来给大哥找个能照顾他的人。
将来是什么时候?大哥已经奔四十了……但大哥要是有了自己的家,他还能像现在一样养活妈妈和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