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大哥已经向妈宣布自己要用那套房子了……大哥就算还愿意小弟和妈跟他们一起住,可小弟的女朋友能接受吗?
妈在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大哥来说,妈的想法是不公平的,甚至有点残忍……可把妈扔在这样的选择面前,难道不残忍吗?谁把妈扔到了这选择面前?
是我!
追悔莫及的滋味我算是知道了,那天怎么鬼使神差地就遇上了李春?
大哥的屋里响起了吉他声,他很多年没有弹琴了。院子另一头的屋里,妈的哭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号啕起来。我站在院子当间,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春出来了,她对我说你来,我告诉你所有的事。
李春所谓的“所有的事”,是这些年她对大哥的思念,这些思念她都写在了诗里。一切的缘起,是毕业前那次在我家的聚会,她朗诵的时候,大哥一直看着她,用他那双忧郁的了解的眼睛。
她张口就在编故事。她遭遇车祸的初恋男孩没有了,那个骑白马的男人也消失了,只剩下十几年的刻骨铭心,对当初纯情的脉脉对视的无尽怀念,而她所谓的那次聚会上的朗诵,其实根本不存在。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谎言,我却说不出什么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哥,希望他还存一点理智,我问:你记得吗?
大哥说记得。
我看他们的神情,连体似的拥在一起的样子,无话可说。李春拿起一个本子,翻开一页,读起来。
忍受这世上最痛苦的生活,
我心甘情愿,为你,
被高高吊起。
我的爱,刑罚让我美丽!
我的血比玫瑰红得更长久,
时间在我身体里作恶,
你的手在哪里……
爱和恐惧从不曾分离,
如果你的手降临,
宽恕我,宽恕我背后。
那肮脏的墙壁……
她抬起头,瞪着晶亮的眼睛问,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的脑子从没这样混乱过,我心慌得很,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还莫名其妙有点儿感动……就为了这首不知所云的诗?
我走的时候去屋里看了看妈,别哭了,我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等于没说,可是除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
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抹了把眼泪对我说,芳,你去查查这个女的,她一定有鬼!这再看不清我算是白活了……芳,妈求你,帮帮妈,这事儿不能由着他们,会害了你大哥!
我点了点头,走了。
13
也许是我心理阴暗,我觉得妈怕的不是李春“有鬼”,而是李春“没鬼”!
不知道为什么,我提不起劲来展开“调查”。下午没事的时候想了想,给几个还有联系的同学打了电话,问李春的情况,大家和我知道的差不多,还是上学的那些事。挂了电话,我想起来,其实不用这么费劲,我只要找到大哥给我们录的那盒磁带,就可以轻易地证明李春在撒谎。我把那盒磁带跟毕业纪念册放在一起了,新婚的时候买了书架,它们孤零零地站在最下面一层的边上。
回家发现丈夫收拾书房的工作成绩甚微,他只挪动了几个装杂物的纸箱子,他说下午带孩子去水上乐园玩了,孩子快开学了,暑假里哪儿也没去,怪可怜的。
他看我脸色不对,忙加了句,吃完饭我就收拾……
没必要也瞒不住,我就对他说了大哥和李春的事,丈夫听了嘻嘻直笑,看我脸色不好,忍了忍,没忍住,又笑了。
我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丈夫看我阴沉着脸,自己笑着离开桌子去拿烟,顺手把电视的声音关得小了点儿,儿子在看动画片,毫不客气地又给调了回去。
小声点儿!我喊了嗓子。儿子好像聋了一样,动也不动。我要冲过去打他,丈夫拦住了我,说,算了算了,不还找磁带的吗?我帮你……
清理了整个房间,毕业纪念册和照片都翻出来了,放在一起的旧磁带也有,《我的未来不是梦》《青苹果乐园》《恋曲1990》……但我要找的那盒蓝色条纹封皮的磁带却连影子都没有。
丈夫还在笑,他和我一样,脸上又是灰又是汗,可他在笑。他推了推我,说我弄不懂,你生哪门子气呢?
他也蹲了下来,看着我说,就算这个李春是个骗子,她能骗啥?大哥可是个有脑子也有胆的人,你忘了咱们刚结婚那年,大哥把一个女的赶走的事?
那女的是个多事的邻居介绍给大哥的,离婚,没工作也没孩子,对大哥热络得很,可大哥很不耐烦,忍了几次,最后几乎是把她给赶走了。那女的恼羞成怒还在我家院子里骂过一次。
丈夫又点上了支烟,抽了口说,这个李春虽然花痴弱智,可她和那个女的不一样,我觉得大哥跟她可能真看对眼了——大哥不也有点儿变态……
你才变态呢!我白他一眼站起来。
丈夫也站起来,说,我这不是坏话,换个词吧,咱们都是俗人,是常态,大哥跟咱们比是有点变态,李春就更变态——人家愿意!咱往最坏了想,她能骗大哥什么?钱,不可能,色,骗就骗吧!你大哥也是人,一个快四十的大男人……他顿了一下,深吸口烟,补充了一句,在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家老三是人,大哥、你、还有我,都不是人!
我妈也没有……我想反驳他,自己却心虚起来,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大哥要结婚,那个家……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丈夫叼着烟,把刚才清理出来的废旧书报纸箱拿到阳台上去,回来接着说,有路就有大货车,老婆……
丈夫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事上,可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怎么办?每当我脑子里出现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不管用什么方式,最后都是让自己接受,直到习惯。爸突然死了,大哥病得成了瘸子,我和丈夫工作的厂子倒闭了……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日子也一天天过到了现在。现在,大哥和李春要结婚,不管结婚之后家里成什么样子,我们最终也会习惯。至于小弟,他也会慢慢习惯的。
我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可能都差不多吧?
妈老说,披张人皮是容易的吗?
我能想出来的办法,虽然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自己和问题一起和谐地生活下去。这就像面条放酸了又不能扔,扔了就得挨饿,那把臊子弄得又咸又辣也就觉不出来了。还有,用漂亮光洁的画报糊住潮湿肮脏的墙壁,在光秃秃的灯泡外罩上元宵节一块五毛钱买来的皱纹纸做的红灯笼,或者,把令人失望的丈夫看成亲生兄弟,你无法选择,也不能放弃……
我呆呆地看着丈夫恳求的脸,这个困苦的人,可怜的人……生而为人已经是可怜,可怜人何必再难为可怜人……他在哀求我……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害怕……
丈夫看着我,他眼睛里有着巨大的不解和不安,我躲避地扭脸不再看他。
第二天孩子还是留给丈夫,没往我妈家送,我不想再往暴风骤雨里钻,也不想见我妈。可妈来找我了,我只得如实说没查到什么。妈逼我回家去盘问李春,我对妈说你先去问,我下班再去。上班时间再跑老板会炒了我的。
下班后只得去我妈家,进门看见李春在自来水管那哗啦啦地洗大哥的衣服,大哥坐在院子里很认真地看着李春昨天读过的那本写满诗的笔记本,李春先看见我,甜蜜又有点儿羞涩地笑了笑。
小弟没有在家,妈在灶火屋里搅着稀饭,我钻进灶火屋拿了根黄瓜咬了口,说你问了吗?
我妈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哥护着不让问!什么都是大哥说的,说拆迁了全家都搬过去,三个房间够住……就是结婚了,他也不会不管我和小三……
这不挺好吗?我看着我妈,停止了咀嚼。
说是说……人心隔肚皮,你知道……我妈用饭勺敲着锅沿,压着喉咙,她显然知道忌讳了。
妈,大哥和小三可都是你的亲儿子……我嘎吱嘎吱咬着黄瓜说。
我妈又哭了。我知道你们都怪我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是亲妈,我不愿意你哥过得好?……可看着不是事儿!……我不是偏心,我是可怜小三儿,小强跟你和你哥不一样,现在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你让孩子怎么办?你让孩子怎么办?你没见孩子有多作难……我真怕他想不开……
我嗤了声,说妈你别怕,咱家要真有人想不开,还轮不到老三!
我没等母亲再说话就出来了,在院子里跟大哥和李春说话。我很自然地说起李春在我那儿订的窗帘,是不是要换地方装了。
李春抿嘴笑着不说话,大哥瞪我一眼,说,找话!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天下太平了,只要我们不去没事找事。
五、谁是病人
14
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妈。
第二天,丈夫一早出现在我的店门外。我从店里出来,丈夫抢先解释,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这时,我看见母亲穿戴整齐,拎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站在马路边上,神情庄严如同出征的战士。
丈夫为难地笑笑,低声说你妈要下乡,去李春家,说是……去“送好儿”。
所谓“送好儿”,是指婆家给女方送聘礼并商定婚礼日期——好日子。我愣了一下,低声问丈夫,李春怎么说?
不愿意。说她妈早死了,爹又娶了,她从上中专后就没回过家,大哥也是说没必要,老太太非让我一块儿去,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那就让妈跑一趟吧。
下班后去接儿子,李春和大哥带他了一天,儿子很开心,我发现小弟又不在家。大哥在教我儿子画简笔画,他好多年没弄简笔画了,这曾是大哥的绝活,他能用一根线画很多动物,我很着迷地跟大哥学过,但学得不怎么样。显然我儿子比我聪明,纸上那只由一根完整线条构成的老鼠有模有样,这让我也很兴奋。
大哥说妈肯定是白跑一趟,这么热的天……但他显然并不担心妈会给他带回来什么不好消息,李春总在大哥旁边,幸福而羞怯地躲闪着我的目光,从她和大哥的事公开后,她跟我就没什么话了,而且见我的时候,神情总是这样。
我觉得她有点夸张,像老电影里那些演员的表情。
妈果然是白跑一趟。
丈夫和妈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妈只说累了,就进屋去了。丈夫在水管那儿一边洗一边给我们讲一天的辛苦。
虽然李春的家离我们这儿只有五六十公里,可是从市里坐班车到县城,再转车到他们镇上,又坐机动三轮到了村里,等车转车,足足折腾到午后一点他和我妈才打听到李春的家。
李春家的情形和她说的差不多,父亲没在家,说是在十几里外的窑上干活,后母倒还客气,跟我妈说了半天话,说从她进门,李春没喊过她一声妈,十四五进城上学了,再没回过一次家,家里也不知道她的信儿。还说闺女不就一门亲戚嘛,她从来不多嫌李春。李春要结婚是大事,她晚上和李春他爸商量,看怎么办。
李春说我和他们没关系。
丈夫笑着说,你放心,她也就是说说客气话,啥事也不会管。见了我们,连杯茶都没倒,我跟她要口水喝,她说开火现烧得等会儿,给我拿了个大碗,一指院里的压井,凉甜解渴赛冰水,喝吧。我跟妈下午回到镇上才一人吃了碗烩面。
听得我笑了,这时妈在屋里喊我,我带着笑应了声,进去,妈躺在床上,说你去找找小三儿,他不接手机。
我上哪儿……我一看妈的脸色,话头拐了,说我去西院找找。
西院是小弟女朋友家,那女孩在家吃饭,小弟不在。我也就在院门口叫了一嗓子,里面应了声不在,我转身要走,女孩的母亲抓着吃了一半的烙馍卷菜哎哎地跑出来,小芳,你大哥找了个?
我含糊地应了声。
那女的个子多大!是干啥的?
滴了!我一指从烙馍下面滴答到她肚子上的菜汁,她哎哟一声,忙去擦。我趁机说婶我走了,逃回了家。
晚饭是李春做的,大哥出去买了半只童子鸡。吃饭的时候,大家话都不多,李春和大哥的眼神几乎时刻粘在一起,夹一筷子菜递一下馍都有无限的柔情蜜意。李春还给妈夹了块鸡肉,妈接住了,放进嘴里,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吃完饭我和丈夫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走到新世纪广场,丈夫对儿子说这一大片原来都是肠子似的小街,我跟你妈下着雪在里面钻来钻去,总共找到了十一个公共厕所。
为什么要找厕所?儿子问。
你妈喜欢厕所。丈夫回答。
胡说!你爸才喜欢厕所……
为什么喜欢厕所?儿子接着问。
不为什么……因为走来走去总是碰到厕所,在街拐角的地方……
也许被大哥和李春传染了,丈夫竟然回忆起了我们谈恋爱时候的事。
回到家,丈夫和我一起把洗净晾干的窗帘重新挂好,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白天取出来的三千块钱,他愣了一下,喜出望外地接过来数了起来。
我不忍心看他高兴的样子,就过去陪儿子看动画片,竟然不怎么能看得懂,反正是机器人和什么怪兽打来打去的。我小时候的动画片画面漂亮,而且也有故事,不只是乱打……都成过去了……
突然想到,这辈子也不剩什么了,等着孩子长大,等着死亡降临……我并没觉得自己很衰老,只是眼睛睁着,一眼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像眼前的电视屏幕那么清晰。以为很多东西还没有来,其实已经过去了……这种感觉并不让我痛苦,昏沉沉晕乎乎的,心里泛上来一股潮乎乎的酸楚……
我闭上了眼睛。丈夫还在狂想,从我给他的这三千块钱开始想,一直想到自己的运输公司……我闭着眼睛笑了……让他想吧!还能做梦,也不容易……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令人晕眩的白光,我整个前额都是疼的,我躲避地摆着头,不敢睁开眼睛……死是不是就这样?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
你这孩子……丈夫的声音响起来,然后白光消失了,我哆嗦着睁开眼皮,儿子被他爸拎着,咯咯地在笑,刚才他在拿他爸跑车时带的大号手电照我的脸。
我揉了揉前额,竟然挣扎出了一头汗,那份恐惧还在,人怔怔的。
丈夫说做梦了?
我忽然投进了他怀里,胳臂紧紧地箍着他的瘦腰。他没动,倒是我很快清醒了,有些尴尬地松开他,奇怪地发现大晚上他却穿得衣帽整齐。
丈夫用罕见的温存语调说他拉肚子了,出去买点儿氟哌酸。
15
丈夫拉肚子,并不是我妈下乡的唯一后果。三天后,又是在上班的时间,妈让我回家。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找到了李春的小姨,并且知道,李春早已结婚,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丈夫正在四处找她。
我并没觉得震惊,恰恰相反,倒有种落到了地上的踏实感,只是朝家走的时候,心里很难过,难过得自行车几乎都蹬不动了。
我妈真的很了不起,她从李春后母的话里抓到一丝信息,李春的生母有个小妹妹上了烟草技校,然后留在了市烟厂。我妈就这样,到烟厂去大海捞针,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姨给捞了出来,湿淋淋地放在了我们家小院里。
李春小姨四十五六的样子,穿得却很年轻,体格和李春很像,不停地拿纸巾擦着汗数落着李春。原来上个月李春从她婆家跑了出来,曾去过小姨家,小姨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结果她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趁家里没人翻箱倒柜,偷走了小姨好些衣裳、首饰、化妆品、皮包、皮鞋,还有四五千块钱。
那是我的钱!李春呜呜地哭着,浑身的肉都在颤抖,牢牢地抓着大哥的手,我的五千块钱……
你的钱?你哪儿来的钱?我给你们说,她就是个贼,小心你们家被偷光!
小姨浑身的肉也在颤抖,她是气的,骂着贼小偷还不解恨,把手里的纸巾团成一团朝李春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