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们卖我的钱!李春被纸团砸了一下,突然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吼叫着朝她小姨扑过去,两个鲸鱼般的女人滚倒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厮打起来。妈和我都呆了一下,然后冲上去拉她们。我俩显然和她们不是一个重量级别,我挨了不知道谁的一巴掌,然后拉起被甩倒在地上的妈,不让她再过去劝架。这时我看大哥,他还在藤椅上坐着,脸上的神情有些焦急,也有一丝古怪……
这时李春已经揪着头发把她小姨摁在了地上,身子也压了上去。大哥似乎做了个决定,他抓着拐杖站起来,走到李春跟前,把没拄拐的手伸给李春,起来,大哥说,地上脏。
李春愣了很长时间,她身子下面的小姨又哭又骂,拼命挣脱。李春松开了小姨,拉住大哥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姨没起身就朝李春的腿上跺,我和妈赶忙上去拉,小姨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李春被她小姨跺得踉跄了一下,并没摔倒,大哥扶着她,大哥的身子也晃了晃,但他右手里的拐杖撑住了他俩。
这边小姨忽然不哭了,一抹脸爬起来,指着李春说,你疯了,又疯了!
我妈这时递给她毛巾,她抓住毛巾很郑重地我妈说,老嫂子,你是好人,你们全家都是好人……我给你说实话吧,李春她有神经病,住过好几年精神病院。她是个疯子,疯子,你懂了吧?
我和妈都呆了,直勾勾地看着和大哥站在一起的李春。
李春一下变得畏缩起来,她被我们的眼光弄得很慌乱,好像要把自己巨大的身子缩小得看不见。
小姨瞪着眼,看我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着我大哥,你们没觉来她不正常?你看她那样子……你看她的眼……疯子和正常人的眼不一样……
李春开始躲闪我们的目光,突然她挣脱了大哥的手,一头钻进了黑洞洞的小屋。屋里哗啦啦一阵响,我知道,是那挂蓝珠子的帘子被李春撞到了。大哥没说话,一拐一拐地急走两步,跟着进了小屋,轻轻地关上了门。
你没觉出来她不正常?
小姨转向了我,她被发胶定型得硬邦邦的头发像帽子一样歪到了额头上,脸上都是蹭掉的口红,我觉得她的样子倒更像疯子。
但我还是老实地说,是觉得她有点儿不一样……
我妈一巴掌朝我打下来,你干的好事……祸害这个家……
小姨拉住了我妈,说老嫂子,这也不能怪你们家姑娘,她又不知道。你放心,她男人明天就来了,把她弄走,不让她祸害你们家。
李春小姨走了,我和妈都有点儿发傻。突然妈跳起来,你大哥……她要是伤着你大哥咋办?说着就往小屋里冲,我一把拉住了妈,不会!
你咋知道不会?你凭啥说不会?!她是疯子……
不会就是不会!我用力把妈拉向远离小屋的院子另一头。
你也疯了?!妈跟着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叫。
能疯就好了!我把她按在一把小竹椅上,说,我回去上班了。放心,我大哥没事。走了两步,我又回头说,你别进去,小心李春打你!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说的最幽默的一句话。
16
说这辈子最幽默的那句话时,我却很想哭。
下午过得特别漫长,老板来了,告诉我一个消息,说这里的店面房租太贵,十月底租约到期了,他准备撤掉这个店。我又得找工作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很想丈夫和孩子,就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带着孩子来接我下班,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去吃麦当劳。孩子高兴得一直在问真的吗?妈妈,真的吗?
还是只给孩子买了,我和丈夫看着他吃。坐在那光洁、喧闹、色彩艳丽的快餐厅里,我把脸扭向一边,哭了。
我从小就不爱哭,而且也不大耐烦别人的眼泪,我妈动不动就哭,丈夫也哭,孩子更是稍不满意就哭闹起来……我觉得他们的哭和拳脚、谩骂、哀求没什么区别。我的眼泪不一样,我没发出声音,假装在看玻璃墙外面的街道,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眼泪温和地在我的脸上淌。我觉得那泪淌遍了我的全身,淌到了心里去,心和身体变得很软,像夏天雨里的树叶子,湿漉漉地滴答着水,清凉,洁净……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的假,去了我妈家。我想为李春做点儿什么,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妈显得很不安,很早就开始做午饭,当当地剁着饺子馅,我很奇怪她决定今天这样的日子吃饺子。小弟在屋子里打游戏,大哥关着门,我走到门边又走开了,他和李春在说话。
我在院子里枯坐,没什么事干,也不想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才觉出自己的紧张,脑子像头上的天一样白刺啦的,满是光,却没有颜色。
妈却一刻不停地做事,她弄好了所有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的小饭桌上,我很机械地按她的吩咐包着饺子。妈弄了很多馅,很多面,一锅排一锅排的饺子端进了灶火屋,可是还有馅,还有面,我觉得也许永远包不完了……
中午的时候,丈夫带着儿子过来了,我知道他是忍不住想知道结果,进院子之后,那份安静让他也紧张起来,轻声问我,没来吗?
我摇摇头。儿子却冲到了大哥的门口,大舅,画画……
我哎了声,丈夫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了儿子,这时大哥的门开了,大哥和李春都出来了,屋子外面光线明亮,他们两个都眯起了眼睛。
丈夫尴尬地笑着,腋下挟着儿子往后退,好像大哥和李春是什么危险动物。大哥说你把孩子放下。
被解放了的孩子立刻扑向大哥,大哥对李春说,你进去搬把椅子,昨天的老鼠学会了,今天我们画猪。
猪!儿子很兴奋地重复着。
李春搬着椅子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一直垂着红肿的眼皮,谁也不看,放下椅子,就找了个很小的凳子,坐到大哥的腿边去了。
丈夫也帮忙安置着让他们画画,但我能看出他的紧张,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不知道干啥,我说车后座上的椅子坏了,丈夫立刻去修了。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弟没出来,电子游戏的声音也没停,妈把饺子给他端到了电脑边。大哥还和丈夫喝了几杯白酒,是大哥提议的,丈夫愣了一下,马上答应了。大哥看上去很平静,但经常发呆,端着酒杯愣在那儿,我们也不敢提醒他,任他呆着,呆半天,他还是会把酒倒进嘴里去的。
吃完饭,我先把儿子哄睡才出来。大哥、李春在屋檐下不多的阴凉地里坐着,丈夫则在大门旁边继续修我车子后面的儿童坐椅,妈还拱在灶火屋里收拾,不出来。我两只手绞在一起,盯着门口。门外偶尔有人或车路过,院子里的几个人都猛一紧张。虚惊了几次,终于,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了院门口,李春的小姨先下来,走在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拉着一个比我儿子高不多少的“孩子”进来了。那“孩子”却生了一张四十多岁男人的脸,冷不丁看到,闷热的午后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一个穿橘红色T恤乳白休闲裤的男人开的车,他下了车并没进来。
我看见大哥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拐杖,李春却抓紧了大哥的藤椅,他们神色紧张地互相看了看,大哥突然抓着拐杖站了起来,进了自己的小屋。除了我之外,似乎没人察觉大哥这一反常的举动。我也是一闪念,大哥进屋干什么去了?
李春似乎想跟进去,可进来的那个农村妇女奔过来一把抓住了李春的胳膊,春啊春啊地叫了两声,又喜又恨地捶了李春一下。那个矮个儿男人倒没什么太强烈的反应,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儿。
丈夫先反应过来,扔了手里的螺丝刀,强笑着说坐吧,坐吧,拉椅子搬凳子,还给李春丈夫递烟,那矮个儿男人接过来,主动掏出火机,很客气地先给我丈夫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抽起来。
那农村妇女平静了下来,说,春啊,跟嫂子回家!走吧!
李春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紧紧地抓着大哥常坐的那把藤椅扶手。
小姨和那位婆家嫂子坐在李春的面前,把她包围在里面,一递一句一冷一热地劝她回去。那位丈夫一句话也不说,抽完了烟,就蹲在砖堆的阴凉地里发呆。
我丈夫显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蹲过去想跟他攀谈,又递上一支烟,才问他和李春什么时候结的婚,对方很平静,简单地回答说三年头里。
后来就只剩那位婆家嫂子还在苦劝。从她的话里我知道他们家在三十里外的城关镇,三年头里李春丈夫在烟厂家属院附近修自行车,认识的李春。
李春的男人虽然矮小,可他嫂子说他没病,是小时候饿的了。那么小的个子却有的是力气,扛百十斤麦都不算啥。他家弟兄六个,他是老二,别看他矮,却是脑子最灵手最巧的一个,底下几个兄弟盖房子娶媳妇都亏了他,他把自己在镇上弄起来的油坊、面条铺都留给兄弟们干,他跑到城里来修车,结果领了个大胖媳妇回家。
那婆家嫂子说俺全家待你咋样?你自己说……春啊,也不是谁逼你去的,恁俩不是自己谈的吗?
她说着指着小姨说,让你小姨说说,我兄弟在你小姨家属院门口修自行车,恁俩自己愿意,到了一块儿,扯了结婚证……你这是咋了?
李春有精神病,她意识不清……大哥突然插话,他又从屋里出来了。
婆家嫂子扭头,朝大哥脚旁边啐,呸!呸!谁有病啊?少搁这儿臊气人!
这时李春的男人站了起来,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皱着眉头抽了一口烟,很老练地把烟蒂丢下,踩灭。这个古怪的“小人”走过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也就刚过大哥的腰,可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大哥的存在,目光直视李春,那架势甚至有些气宇轩昂,虽然李春坐着都比他高。
别搁这儿丢人了!回家!他声音不高,可是语调很沉重,他还乜斜了大哥一眼,有些不屑,也有些羞恨的样子。他拉了李春的胳膊,李春把他的手打开,他又去拉,李春再打……一下一下,很像小孩子猫递爪似的打闹,有一瞬间院子里安静极了,能听见李春的手打在男人胳膊上的啪的一声。
僵持被小姨尖利焦急的叫声打破了,你们就会去我家闹着要媳妇,媳妇我给你们找着了,你们要是弄不走,她跟了别的男人,以后再来找我,我可不管!
李春男人左手一推,猝不及防的大哥就倒在了地上,他右手抓住了李春的一只胳膊开始拉,那婆家嫂子也被提醒了,拖起李春的另一个胳膊,李春不肯起身,拼命向后坠。
我妈悄没声地站到了我身后,看见大哥被推倒了,她叫了声:恁这是想干啥?!她忙着护儿子,我早她一步把大哥扶起来了。李春已被拖拉到了院子中央。妈抓着大哥的胳膊,一边给我使眼色,一边说把你哥搀回屋,别伤着了……
大哥在推妈的手,妈很顽强地抓着。我站着,没去给任何人帮忙,丈夫看了看我,也没有动。这时小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很凶猛地加入了推拉李春的队伍。李春很快被拉出了院子。大哥用力挣脱了妈的手,踉跄着奔过院子,用拐杖做武器敲小弟的背,小弟回身一把抓住拐杖,进而把大哥拦腰抱住拖了回来。门口的男人也拉开了车门,回身帮忙,李春张嘴咬了他,然后坠到地上。就在大门口,那些人被李春拖得倒成了一堆。
我妈惊慌地拉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儿子,一边回身叫骂,关院门!让他们出去!你们两口子是死人哪!门外已经聚集了邻居和过路的,好奇地朝我们家张望。丈夫被骂得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掩上一扇院门,我下意识喊了声李春……
我不知道为什么喊,喊又有什么用,但就那样凄厉地喊了一声,丈夫听到我的喊声一扭头,吃惊地看着我。
哇的一声,儿子随着我的惨叫哭了起来。我回头,睡梦中的儿子被惊醒,迷迷瞪瞪地光着脚走到屋门口,院子里这群疯狂的大人把孩子吓坏了。我过去搂住儿子,儿子还是哭个不停。
在儿子的哭声中,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在门外吱嘎停了下来,和那辆面包车顶着头。车头上有四个红字,维康医院。丈夫愣了,掩了一半的门咣当又开了。三个穿灰蓝色短袖制服的男人下车,看看院里院外都是扭打在一起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前面的灰蓝制服问,谁是病人?
谁是病人?
那人这次看着站在门边的我丈夫问,至少他还衣衫整齐地正常站着。丈夫愣了一下,老实地指了指坐在地上的李春。
灰蓝制服们拨开那几个人,抓住了李春的胳膊,李春本能地惊恐地要挣脱,大哥还在跟小弟撕扯,嘴里却大声说:春儿,别害怕,别害怕。
李春被挟持着站了起来,眼神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棱着翅膀找寻着大哥的目光,找到了,人也就安静下来了,甚至还羞怯地一笑。大哥从发愣的小弟手里挣脱,踉跄着捡起自己的拐杖,朝门口走去。我把还在抽泣的儿子交给妈,跟着大哥到了大门口。
刚才问话的人漠然说,病人家属跟车去办住院手续。
李春小姨这时扶着那个穿橘红T恤的男人在喘气,男人呲哈着看自己被李春咬伤的胳膊,李春的男人被压在最下面,头磕在了砖上,正捂着头,婆家嫂子不知所措地叫着:她小姨,她小姨夫……
穿制服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别都傻站着,跟个人上车!
大哥一瘸一拐地到了车边,拉着车门费力地要上车,李春男人似乎清醒了过来,敏捷地抢先跳上了车,大哥最后在李春的帮助上了车,两个人坐在一起,矮个儿男人坐在对面。车门关上,开走了。
婆家嫂子慌乱地抹着眼泪,这是把春弄哪儿去呀?
我说,精神病院。
17
那天之后,李春并没有从我家的生活里消失,她像闯进我们星系的一颗彗星,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我家的生活里,我们家所有人的生活轨道都随之改变了。
小弟的女朋友和小弟分手了,我给了丈夫办驾驶证的钱,夏天结束之后,他成了大货车司机,而大哥,待在精神病院的时间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长。
小弟的女朋友和小弟分手,直接原因是女孩提出我们家要用拆迁的钱再买一套回迁房,她娘家也要买,两家要买成对门。虽说回迁户可以优惠,但拆迁款还是远不够买新楼的。按揭也不现实,加上李春,大哥的工资现在是四个人花,剩下的再缴月供,以后家里就是喝稀饭也不稠了。
妈带着我去求女孩的父母,说可以让她跟小弟单独住大哥那套房子,妈跟大哥租房子都行。人家不答应,一定要买跟他们对门的房子,还得在我小弟的名下。女孩哭得跟泪人似的,她真的很伤心,为我们不肯给小弟买房子而伤心。人家爹妈说得也很实在,人家是拗不过闺女才答应的,嫁到我们家根本不是图房子图钱,人家为的是感情,但我们对人家闺女的感情得有个起码的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