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城外的青纱帐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静,怕的是白天进城被人认出。谷城太小了,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经是秋天,高粱红了,玉茭子黄了,谷子也黄了。夜风吹来,拂面的都是庄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粮食、清甜的汁水,霎时,溢满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泪水……四周,一片虫鸣,他抬头看着天空,真干净,满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个行伍之人,枪林弹雨中厮杀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头上的天空,原来,可以让人这样心软、心疼。他想,行,死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也不枉这一场跋涉。
马兰花哭了。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为啥不走?你为啥要回来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这一回来,天罗地网的,就走不成了呀!”马兰花说。
“听天由命吧,”他回答,“本来,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见着了你,死,我也能闭眼了——”
“不!”马兰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别说死、死的!你本来能活,你本来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这样丢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说你身上有毒药,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马兰花从他贴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只小瓶。她把那小瓶紧紧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颤抖,她说:“这药,让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哥,咱们俩,一人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心疼地,搂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们俩,茫然地望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望着那个就要醒来的谷城,他们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兽。
起初,马兰花和孔婶,将他藏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小屋里,那房间,外面挂了铜锁,朗霞推不开。可终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总是会有人进来,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来说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说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马兰花知道,那西厢房,是藏不住了。
这天,夜深人静,朗霞睡熟了,马兰花和他,提着马灯,静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们真庆幸,从前的房主,将这地窖,挖得不仅宽敞,还碹了砖,看上去就像一间密室。白天,马兰花和孔婶,已经将它收拾整理了出来:她们卸下了一扇窄门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铺。为防潮,给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还铺了一块狗皮褥。搬来了一张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饭的碗筷和一盏麻油灯。她心酸地打量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说:“委屈你了。”
他笑了,说,“这比战壕里强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就先这样,”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隐隐地,她确实觉得有个“办法”,不清晰,或者,她还下不了决心,那就是,劝他……自首。
这个解放了的社会,平心而论,马兰花觉得,还真不错。干净、温暖,没有人欺负人。
可是,很快地,镇反运动就来了。
谷城也开始枪毙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场。人们用军用卡车,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马兰花也去看过一回行刑,十几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枪响的时候,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眼,她看见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红,刺目,疼。她从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伤……
她看了布告,看见死了的人,有国军的连长,比陈宝印的官职,还要小。她吓坏了。当晚,她发起了高烧。
孔婶守在她身边,守了一夜。给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烧退了,她望着孔婶,说:“婶儿,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孔婶回答。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把孔婶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原本鲜艳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烧,烧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层皮。她望着孔婶,说道:“婶儿,你要答应我,将来,不管啥时候,万一,万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婶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点头,“我懂。”她说。
“你答应我!”
“我应下了。”
“婶儿,真到那时候,你要替我,替我们养大朗霞,我无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闺女,咱不说丧气话。可真要有个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孔婶安静地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马兰花就这样开始,守住了那个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伤害。也许,她曾经有机会救赎自己,也救赎丈夫,可她错过了,她没有登上救赎的那列车,看着它,风驰电掣驶过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时代的列车,而她,做了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吴锦梅,她说:“你告诉我,不让我和别人说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吴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让我说,可你自己为什么要说?”引娣直直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吴锦梅回答。
“对,”引娣说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让你对别人说,是我一时糊涂,丧失了觉悟,行了吧?”吴锦梅望着妹妹的脸,叹口气,“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跟我提朗霞!”引娣冲着吴锦梅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门,引娣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这么多年,引娣习惯了,一出家门,就往朗霞家钻。算来,她长了十一岁,在朗霞家在马兰花婶婶家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长,还要久。那简直就是她的另一个家……可是现在,那个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对面,黑色的街门,关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如同坟墓。好多天了,她没有看见过朗霞,朗霞不出门,也没有见她再去上学。她好像,从谷城消失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街门,突然一阵委屈和愤怒:原来,那个反革命,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个鬼……
她冲过去,抬起脚,噔噔噔,踢那个街门,一边踢一边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吴锦梅从她家院里跑出来,抱住了她,吴锦梅说:“引娣,你别发疯!”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脚,抬起脸,吴锦梅惊愕地看见,她的妹妹,泪流满面。妹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实,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陈宝印之后,马兰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头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搂住了他。这些年,随着朗霞的长大,再加上时局和必需的警觉,他们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只拴了绳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饭,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将他的便盆,提上来,倒掉,刷洗干净,再放下去。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地完成着一套生活的程序,无比默契。
他们依偎着坐在他的“床铺”上,一盏煤油灯,幽幽地,将他俩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变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马兰花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褥子,说道:“宝印,八年了吧?”
陈宝印回答,“是,两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话,使马兰花几乎垂泪。她抬眼望着他,那个从前英气勃勃的男人,她含着眼泪对他笑笑,说:“我带了剪子来,我给你铰铰头发。”
他说,“好。”
她用手巾,围住了他的脖领,她开始给他剪头发。咔嚓、咔嚓,咔嚓,一缕一缕长长的白发,落下来,落在地上,渐渐地,地上,就积起了一层霜雪。那层霜雪,让马兰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发苍苍的头,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搂一个孩子。
“你真傻啊,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呀!”她哭了。
陈宝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团热烘烘馨香的血肉,亲人的血肉,这是那个世界的味道,那个有天空、有大地、有日月星辰、有白昼、有光明的世界。许久,他轻轻说道,“别这么说,兰花,能在你身边,多活这么多日子,值了!”
“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值啊!”
陈宝印微笑了,“你没听人说过那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玩笑地,说出了那个“死”字。那个字,让马兰花心里一哆嗦。
“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又笑笑,“昨天,我看见她了,那个个子高些、提灯的闺女,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她,吓坏了吧?”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从下到这地窖那一天,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朗霞。可是,她的声音,他是烂熟于心的。从奶声奶气的小闺女的牙牙学语,说,“榆钱儿,七(吃)榆钱儿——”到后来日益的流利、清脆,明亮,那声音,就像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就像鸟语花香,就像流云和溪水。那是命运对这个不见天日的男人最大的恩赐,那是——神光。
他记得,第一次,在窖里,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的就是那句,“奶奶,榆钱儿,七(吃)榆钱儿——”他像被炸药炸中一样,有一种四散纷飞的感觉。他甚至感到了鼓膜的剧痛,他的耳朵,一下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幸福……等那声音终于、终于消失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从此,在那些个难挨的白昼,他等待着奇迹,等待着,偶尔的,那个声音的降临,等待着阳光照进没有光明的深深的地窖。显然,她是不常深入地走进这个后院的,所以,每一次,才都更像是一个节日。他记得,那差不多是一年多之前,他甚至听到了她唱歌,她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来到了后院,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地,唱着这么几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是一支他从没听过的歌,也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她细细的清亮的童声,就像又清又温暖的溪水一样,没住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小鱼在他的腿间,游来游去,身旁,是红花绿草的河岸……他想,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其实,他知道,陈宝印知道,马兰花说的,是对的。当初,他要是不回古城,要是乘上了那只渡海的航船,他也就不会这样拖累他的亲人们。可是,晚了,回不去了,他永远登不上那条船了。
这一夜,马兰花为他剪了头发,剪了胡须,没有剃刀,所以,她尽量修剪出形状。他看上去,清爽了许多,精神了许多。马兰花盯着他看、看,看了许久,说道:“还是个好看的男人。”
泪水夺眶而出。
那一夜,她留下来了。他们挤在那张地铺上,紧紧相拥。她如同波涛一样吞噬着他,激荡着他……他热泪横流地说,“值了!”他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知道,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的生死缠绕。
天亮前,兰花走了,临走,留下了一样东西,她说:“哥,我完璧归赵。”
是那只小药瓶。里面,装的是——毒药。
她背对着他,说,“宝印,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补报吧!”
她走了。天要亮了。油灯的光焰,一闪一闪,在这个地心里,是永远没有白天的。他沉思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小瓶,心里一片雪地般的宁静。解脱,现在,变得是这么容易的事,可是,后面的事,怎么办呢?马兰花一个女人,将如何隐藏他的尸首?家里藏着一具尸体,一旦败露,那会有怎样的后果?
陈宝印,你别无选择。他想。
当地窖门被公安人员打开的时候,那些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天罗地网一样罩住他的时候,陈宝印想,现在,我可以死在阳光下了。
六、赵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