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陈宝印那天,谷城自然是倾城出动。那已经是夏天的时候,城外的田野,小麦已经开始秀穗。到处矗立起了那种炼铁炼钢的土高炉,冒着浓郁的黑烟。先是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自然是拉到了城外湖洼。
而马兰花,则因为包庇、窝藏反革命,被判处五年徒刑。
那一天,西街北砖道巷,朗霞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就像一座坟墓。
那天,破天荒地,最喜欢看各种热闹的引娣,没有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去湖洼看行刑。她一个人,在自己家小院的石桌上,玩抓羊拐。一个人不停地抓,不停地抓。
吴锦梅也没有出门。她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那个沉默的妹妹。她想起了那个冬夜,酒枣的红、瓷盘的白,如同静物一般的画面,那么鲜明,没有丝毫污浊。还有那些朴素却悠长的食物香气,让人踏实和温暖。回不去了,她想。这样温暖而单纯的冬夜,永远回不去了。
炕上,一只箱子里,最底层,压着那件天蓝色开白丁香的衣衫。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一切。
不久,奶奶带着朗霞,回奶奶的老家去了。
奶奶的老家,在这个省份的北部,那里是山区,寒冷、干旱,出产莜麦和山药蛋。出门,一抬头,可以看见残破的烽火台,还有,古长城的残迹。
出事后,朗霞大病一场。病后,她对奶奶说,“奶奶,你带我走吧。”
奶奶说,“宝,咱走。”
奶奶又说,“城外,那条大河,朝北,走到头,就是奶奶的老家。”
朗霞说,“好。咱们走到头。”
奶奶用最快的时间,处理了善后的事宜。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家具,带不走,卖了。这一天,一大早,祖孙俩,奶奶挎着大包袱,朗霞挎着小包袱,出了家门,去长途汽车站。这是出事后,朗霞第一次走出那个院子。奶奶回身习惯地掩紧了院门,上了锁。听到“咔嗒”一声响,朗霞在心里淡漠地说了一声,永别了。
出了小巷,来到西街上,一别脸,就看见了鼓楼,那么巍峨、高大,那么冷漠、无情。朗霞不动声色看了它一眼,扭过了头——她庆幸离开的时候可以不必穿过它的身下。现在,鼓楼在她的身后了,一步比一步远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嗒嗒嗒地,从背后追上来,一只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见了引娣。
引娣望着她,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拉过她一只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朗霞的手上。
是那几只羊拐。
洁白、温润如玉,有一面,涂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那是引娣不离身的唯一的宝贝。
然后,就跑走了。
朗霞握着那几只羊拐,朝前走,一下也不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怕鼓楼看见她突然涌上来的满眼泪水,她怕西街看见她的泪水。
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途汽车站,等着她们。
是赵大夫。
赵大夫说,“大婶儿,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也好和你们联系。”
奶奶说,“不必了,赵大夫,不给你添麻烦了。”
赵大夫说,“大婶儿,这都是为了孩子。”
他拿着笔和纸,固执地要求着。奶奶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出了那地名、村名。奶奶说:“有你这句话,我代兰花谢谢你。”
朗霞默默地站在一边,就好像没看见发生的这一切。
赵大夫拿过了奶奶手里的大包袱,又去拿朗霞的小包袱,朗霞躲开了。奶奶对赵大夫轻轻摇摇头。出事以后,朗霞就是这样,对一切人,关上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不哭,不闹。就连生病,也生得那么安静。她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那安静,是另一个世界的安静,是极地的雪原,凛冽、寒冷、死寂。
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把这一老一小,送上了北行的长途汽车。他给了奶奶一包吃的东西,他说:“大婶儿,保重——”
他向她们招手,车开了很远之后,他仍然那样站着。只是,朗霞根本就没有回头。
后来,车行到半路上,到打尖的时候,奶奶给朗霞找东西吃,打开了他送的那包吃食,“啊”地叫了一声,原来,里面还塞了五十元钱。对她们而言,那无疑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奶奶落泪了。
朗霞对奶奶说,“奶奶,别哭,不值得。”
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车窗,把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羊拐,温润如玉的、朋友的宝贝,从车窗里,一把扔了出去,扔在了身后。
“我恨谷城,”她说,“我恨——我妈!”
那时,她不知道,她的妈妈,马兰花,已经生病了。她没能熬过五年的刑期,在饥荒的六十年代初,病死在了狱中。
满树榆钱
新世纪,谷城外,开辟出了一片公墓。和所有新式的墓园一样,这依山坡而建叫作“永安”的墓园里,乍一看,就像是密密的一片碑林。这一天,墓园里来了两个外乡人,两个女人,母女俩,母亲六十开外,女儿,则看不出年龄,很时尚且貌美如花。
她们来祭奠一个亡者。
那亡者姓赵,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赵彼得。
她们带来了鲜花、水果、酒以及纸钱。母亲亲自奠酒,她将斟满的酒杯举起来,说道:“赵叔叔,给您敬酒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那杯酒,洒在了墓碑前。
“赵叔叔,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朗霞,您看,时间过得多快,一眨眼,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您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跟您说过一个‘谢’字,没有亲笔给您写过一封信——您寄来钱,回信,都是奶奶求人代写!……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无情更绝情的人了吧?可是,我这么无情,您一点也不计较,还是照样年年寄钱来!叔叔,我嘴里不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问,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这个让我害怕、让我恨的人世,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您和我们,非亲非故啊!叔叔,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会是什么样。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我就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作恶!叔叔,您,就是那个理由,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这个世界,不是还有一个赵叔叔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就没有坏到底……”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泪光,可是她的声音,仍旧安静、沉静,她沉静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显然,是她身边的亲人,她的女儿,从没有听到过的。女儿惊讶地望望她,又望望墓碑。只见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小本子,几十年前,孩子们常用的那种笔记本:“奶奶活着的时候,您寄来的每一笔钱,她都要清清楚楚记在这个小本子上,她老人家临终前,把它交到了我手里,对我说,‘孩子,这是一个账本,这账本上,记的不是钱,是咱娘儿俩,欠人家的恩义!将来,有一天,你要替奶奶,去当面谢谢人家的这份恩德!’……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因为,当着您的面,我说不出那个‘谢’字,那个字,太轻,太轻,太轻了!……但现在,我的女儿,就要远嫁到法国去了,她临行前,我想,我得带她来,向您辞个行,把这个账本,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账本的故事,告诉她,她的妈妈,这一生,欠您的恩义……”她说不下去了,慢慢地,跪下,抱住了墓碑。
铭恩,戴铭恩,她的女儿,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明白了自己的——前史。
太阳真好,是北方难得的晴朗的春日,风和日丽。墓园很宁静,四周一片鸟鸣。远远望去,这里那里,一树一树的桃花,一树一树的泡桐花,一树一树的丁香,还有,不知名字的那些山野的花朵,绽放着,北方春天的艳情,似乎,总是这样的嘹亮和直抒胸臆。也因此,它的秘密,才可能埋藏得更深、更隐秘。
比起相邻的那座举世闻名的古城,谷城显然要沉寂许多,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它才有可能,保留下来一些从前真实生活的痕迹。
比如,西街。比如,鼓楼。
西街上,旧式的楼檐下,没有像那些旅游景点一样,悬挂起一盏盏大红灯笼,弄成电视剧布景的模样。仔细看,楼檐下,这一家或是那一家,还有一两盏从前的走马灯,挂在那里,破得不像样,可是,有沧桑的好看。
还比如,旧宅。
朗霞惊讶地发现,尽管,那座小院,破旧得不成样子,简直如同废墟,尽管,它看上去变得十分狭小、拥挤,尽管,厕所的后墙早已坍塌了一堵,可是,可是,迎面那门框的条石上,那三个凿刻的字,那三个屡屡闯入她梦中的字,经过了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竟然还在,她一看到那三个字,眼睛就潮湿了。
“活泼地”啊。
“是朗霞吧?”突然,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她扭过头,看见了一个老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小脸盘,皱纹很深,烫着碎碎的一头小卷儿,正眯着眼打量她。
朗霞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她说,“引娣。”
“啊呀!”引娣叫起来,“真是你呀,朗霞,我从鼓楼那里,就跟上你啦!我心想,会是朗霞吗?可别叫错人呀——”
她们俩,昔日的小伙伴,五十年前的小伙伴,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笑着,时光的大河,在她们身边,汩汩地流,她们都听到了那惊心的声响。
“你过得好吗?朗霞,”引娣含着眼泪问。
“很好,”朗霞回答,“你呢?引娣,你过得好吗?”
引娣笑了,她没有回答朗霞的问话,却说:“朗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朗霞也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引娣说,“前几天,我看见婶儿啦,婶儿回来了,就站在那儿,站在那棵榆树下,说,‘你看,结榆钱了,满树都是榆钱儿,朗霞最喜欢吃榆钱蒸的布烂子了!’我一看,真是!那棵树,死了好多年了,可今年,呀,又活了!你看,这满树的榆钱儿,结得多好!今晚上,我给你做榆钱儿布烂子吃。”
“你说谁?”朗霞问,“谁回来了?”
“婶儿啊,”引娣回答,“马兰花大婶儿啊!她有时候会回来看看。”
正午的大太阳,朗照着,刷的一下,朗霞感到全身如同有一股电流通过。那棵老榆树,她的故交,原来,是它在召唤着她,它用满树繁密的榆钱儿、用它死而复生的深情厚谊,召唤着她。也许,不是它,是——母亲。她看见树下的母亲了,站在那里,年轻,美丽,像榆钱儿般清香,望着她,忧伤地微笑。
她拉过了身后的女儿,说道,“妈妈,这是您外孙女。”
然后,她哭了。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8期
点评
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有一个神秘的小院,这个院子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一个国民党军官战败之后并没有喝下上级“分发”的毒药,他被一张风中吹来的传单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他毅然丢掉了那张通往台湾的船票,穿越层层阻隔回到了他熟悉的小城和院落,而他也就此被围困在了小城之中。八年时光,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与黑暗为伴,与妻子和孩子的“近”距离相处温暖支撑着他的生命。然而与女儿的唯一一次“相见”后厄运就来临了,他要为这次“相见”付出死亡的代价。“活泼地”的遇“鬼”事件让这个秘密不再是个秘密,围绕在这个小院上空的所有神秘都被邻家女孩吴锦梅打开。陈宝印和马兰花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死去。朗霞的西街成为了记忆的西街,成为了一段历史烟云的注脚。蒋韵用温婉冷峻的笔调讲述了一个“遍地生长”的故事,在国民党军官飞蛾扑火般壮烈的行动背后,是马兰花这个看似柔弱却坚韧如铁的女人散发的美丽光芒,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是她散发出的巨大能量温暖了一个在死亡线游走的军人的心灵,也是她散发出的巨大魅力吸引着陈宝印毅然赴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陈宝印在死亡来临之前玩笑般说出的这句话恰恰是他心底最严肃的声音。在许多艰难时刻,马兰花的镇定和从容诠释了女性特有的魅力。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