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3年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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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安扣儿安扣(1)

普玄

1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哥哥马酉租房的方向走,他要去打理马酉千疮百孔的生活。夕阳挂在两幢错落的楼房之间,如一只丢弃的破风筝。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同一轮太阳,同一个市,马午和哥哥马酉,在不同的地方受气挨骂。中午马午在茶舍里准备向一个离婚女人求婚。他的求婚被一个人冲撞了一下,没开成口。中午过后,马酉去见一个人,他给这个人写书,这个人对其中的某个章节不满意,把他臭骂了一顿。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冲撞他求婚的,骂他哥哥马酉的,是同一个男人。

马午快走到马酉租住房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马午吃了一惊,赶紧折转了方向,朝派出所奔去。派出所院子的篮球架下面,铐着一男一女。女瘦小,男胖高。女人是一个暗娼,一只手铐着,另一只手却无所谓地从荷包里掏瓜子嗑,瓜子皮一片一片射向篮球架的铁栏杆,无一落空。男人应该是一个嫖客,不过他不承认。瘦小的女人高昂着脑袋,胖高的男人却低垂着头,他们像两只早上和傍晚的向日葵。

这个场面让马午接受不了,因为这支体形肥胖的向日葵,就是他的哥哥马酉。他的脑壳像被钝器袭击了一下,既清醒又昏昏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马午一天内却被同样的钝器袭击了两次。

中午的时候,肥胖的光头副教授马午,赶到一间茶舍,准备向四十三岁的离婚女人——昔日的电视台主持人张菊影——求婚。马午赶到的时候,茶舍的大厅空无一人。马午从大厅的角落到门口张望几个来回,都没有发现早已到来的张菊影。张菊影站在茶舍附近的小卖部门口,目睹马午进入茶舍,却用伞遮挡了一下自己。

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留下空当,必定有人会乘虚而入。张菊影犹豫着,喻克春却进来了。奔驰汽车刚开到茶舍门口,还没有完全停稳,喻克春就打开车门往下跳。

谁是马午?喻克春推开大门,对着茶舍空落的大厅喊。

茶舍的大厅,两边是卡座,中间摆着一张接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的两边,是行人的过道。大厅的一头,是昏昏欲睡的服务生;大厅的另一头,是刚刚落座的马午。

马午推了一下眼镜儿,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个粗壮凶恶的男人,没有吭声。

给喻克春开车的寸头青年随后进来了,指着马午说,村长,就是他。

被叫着村长的人,就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城中村——红石桥村——的村长喻克春。

喻克春小心翼翼地朝马午走过来。他们虽然只隔几步,但他移动得特别慎重,似乎前面埋着一颗地雷,似乎他在赤脚过一条湍急的河流。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喻克春看着马午。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女儿在追求她所在学校的一个教授。在他心目中,女儿看上的,要么英俊倜傥,要么儒雅文气,要么……给他几个脑壳都没想到喻晓梅苦苦追求的居然是这个模样的人。

他有点不甘心。

你是马午?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是马午,马午小心而戒备地回答。

喻克春仍心有不甘,声音轻缓,说,那你可是喻晓梅的同事马午?

马午语气肯定地说,对,我是喻晓梅的同事,我叫马午。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喜欢我……喻晓梅?!喻克春突然提高音调,举起拳头大吼。

喻克春举起拳头,正要揍向马午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拳头停在了空中。

马午一直处在懵懂和惊恐之中。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为什么这么气势汹汹地要揍自己。在马午的懵懂和惊恐中,在这间茶舍里,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喻克春要揍他,接着张菊影进来了,最后,不可思议的是,他准备求婚的对象张菊影,坐上喻克春的车,离开了茶舍。

喻克春和张菊影离开了很久,马午还坐在茶舍,他感觉被钝器袭击了一下,头上有尖锐的痛感,但又昏昏然,不知道痛在哪里。

马午替马酉交了一千元罚款。派出所抓嫖娼,抓住了马酉和暗娼。但是马酉不承认。因为嫖娼的标志第一是嫖了,发生了性关系;第二是付了钱,有金钱交易。马酉和暗娼当时还没发生性关系,警察就冲进来了,算是半头案。暗娼承认,马酉却不承认。如果嫖了娼,至少罚三千,他这是半头案,派出所给了面子。

两个人离开派出所,沿着狭长的城中村村道往前走。走向马酉的租住屋,也走向他那千疮百孔的生活。是的,马酉的生活的确已经千疮百孔了。第一,他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又再婚;第二,他所在的报社发行量江河日下,一年前起,每个记者都不再发工资,只发生活费,靠拉广告维持生计;第三,再婚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他又被迫带着儿子到外面租房,原因是妻子不喜欢他前妻生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患有自闭症。

夕阳如一只巨大的破气球支在各种乱搭乱建的民居上空,各家各户炒菜的声音和气味汇集在狭窄的走道。狭长而弯曲的城中村小道上,一排排楼房逼成的小路中间,现在已没有了行人,两个肥胖的身影显得特别扎眼。

马酉咳了一下,想打破尴尬,但马午不理睬他。马酉想给马午解释一下,嫖娼是因为他此前受了很大的气。他受气出来,经过发廊的时候,刚好门口的小姐喊他洗头,他就进去了。马酉先洗头,但是洗了很久很久,都没把他胸中的郁闷之气洗出来,发廊小姐一勾引,他就随她到里面的按摩室去了。

中午过后,马酉去见喻克春,马酉是喻克春请的替他写村史的记者。马酉赶到的时候,喻克春刚从二楼下来,走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面。

你写的是文章吗?喻克春对着马酉吼,是垃圾,是狗屁!你知道吗?

马酉试着跟喻克春解释,解释他这个切入点。这个切入点就是喻克春曾经坐过牢。在马酉的文章里,通过对比的手法,把曾经坐过牢的喻克春和今天事业有成的喻克春对比,塑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典型。

喻克春把马酉写的文章一把撕碎,说,我让你采访我小时候的朋友、长辈,写我小学得过第一名,小学就写过诗,你怎么没采访?

马酉说,我采访过了。

那怎么没写?喻克春说。

他们要么说没有,要么说不记得了,马酉瓮声瓮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喻克春说,我小学成绩第一,我小学就会写诗,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呀。

马酉啊马酉,喻克春说,你到全市去打探打探,不,你到全国各地打探打探,千字千元的稿费算不算高?这个稿费也只有我们红石桥出得起又愿意出呀。我请你写这本书,你凑来凑去二三十万字,你就二三十万元。你说你划不划得来?你写了大半年了,怎么老惦记着写我坐牢?我要你写我小学当班长,小学写诗,你不明白吗?

几乎相同的话,中午的时候,喻克春也在茶舍里对马午说过,喻克春的拳头即将落下去,砸向马午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这个没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举着拳头的喻克春低头寻找,他的目光在卡座茶几的木腿和方桌的木腿之间巡逻,似乎在寻找一只瞬间即逝的老鼠。他有点失神。夏天真是燥热。跟随他的寸头也迷惑了,朝着他的目光在桌子的木腿之间寻找。服务员适时地把空调打开了,冷风吹过来。喻克春清醒了一点。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喻克春终于找到了这只老鼠。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你是谁?马午懵懂地问。

这是喻克春犹豫的核心。你要揍人家,人家连为什么挨揍都不知道,这不行,这不是喻克春的作风。要揍就要让挨揍的人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挨揍,挨谁的揍,这才是喻克春的作风。

你是喻晓梅的爸爸?马午想起刚才他说的话。

对,我是喻晓梅的爸爸,喻克春说,但是……

站在旁边的寸头青皮说,你不知道吗?他是我们红石桥村的村长。

马午更加懵懂了,一个村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喻克春看出马午真不明白。不明白“村长”,不明白他是喻晓梅的爸爸,不明白他和“村长”的关系。他接过话头,说,马午,你们大学那片校园,大吧?那是我们村的土地。

马午不知道,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吓了一跳,他工作的校园原来是一个村的土地啊。

不单这一片,你们正在建的新校区,也是我们村的土地,喻克春又说。

2

马午和马酉赶到离租房不远的自闭症培训学校。学校不大。五十多个学生,三十几个老师。因为大部分孩子要一对一教学,教师比较多,教室比较多,有五层楼。老师已经带着马酉的儿子马轩站在校门口了。马酉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急事,来晚了。

老师说,过去你有事,不都是由叔叔来接吗?

马午也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也有急事。

老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马酉和马午一人拉着孩子的一只手,呆望了一下,都想说什么,又都没说出口。

马酉想打破僵局,俯下身,对儿子马轩说,叫安扣儿,说,安扣儿你好。

安扣儿是英语叔叔的意思。马酉一开始教的是叔叔你好,四个字,后来增加一个字训练马轩的口语,“安扣儿你好”刚好是五个字。马轩已经十三岁,但是身材单薄得如同八九岁的孩子。按说这类孩子的特点就是无语言、无情感交流,但因为马午经常教他,他和马午特别亲热。马轩双手拉住马午,身子蹦了一下,兴奋地怪叫着,然后不规则地喊了一声,安扣儿你好!

马午眼眶一热,俯下身,说,马轩你好!

按照原来的习惯,马午带着马轩到附近的一家中医诊所扎针灸,马酉回家做饭。

中医诊所里一大排人就诊。这家中医诊所的主治医生是一家大医院的知名医师,业余时间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小中医诊所,就诊的人特别多,挂了号要排很长的队。看病时间久了,病友们相互都认识。马午带着马轩一来,众人都说,嗬,小哪吒来了!让他先看,让他先看!马午拱手给大家致谢。医师给马轩扎针。马轩扎了几年了,顺从地走到医师面前,伸出脑壳让医师扎。不一会儿,马轩头上扎满了针。在一个孩子头上扎针灸,扎的人和看的人都需要胆量。一个新来的病友不敢看,一边别过头一边问旁边的人,天哪,孩子头上扎满了,受得了吗?有一根针,尽管很多人看过扎的过程,但还是不敢看。银针从脑部左边刺进大脑,从右边长长地拉出来。扎这根针需要的时间长,也特别慢。这根针扎完,医师也满头大汗。

医师扎实针,闭着眼调息,马午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扎针,调息。因为有很多患者等着,医师调息不能盘腿打坐,只能双手放膝。只有马午能理解此时的医师,因为他刚刚又是一次历险。他每扎马轩一次就是历险一次。他一开始拒收马轩,因为马轩过来就诊时已经超过十二岁了,基本上定型了。但是经不住马午来求他。作为条件,马午答应在浩瀚的中医典籍中给这个医师翻译寻找方法,这是医师刚好缺少的,也是马午的特长。

马轩现在不单满头针,左右耳边还延伸出一根长针,像古代的官帽耳朵。马轩顶着满头针和“官帽耳朵”开始玩耍。他有一个固定的玩具,就是脚踏飞轮滑板。他踩在飞轮滑板上滑行自如,轻松愉快,如入无人之境,像电视里的哪吒,这是众人喊他哪吒的原因。马轩踩在滑板上,眼睛发亮,额头闪光。如果不介绍,看不出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自闭症孩子。

滑了一阵,马轩手有些痒,他手一痒,就开始乱叫。马午拉住他的手给他揉搓。他扣住马轩的虎穴,深捏了几下,然后缓慢地开始揉捏,马轩逐渐安静了。得这种病的孩子大都有这些毛病,玩手,转动手腕,再有就是手痒,兼有其他稀奇古怪的毛病。这种病民间叫自闭症,西医叫孤独症,中医叫五迟之一,语化迟。据网络统计,每一百二十个孩子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孩子。马轩就是这一百二十分之一。

马酉租的房子在一段废弃的铁轨旁边的方块式旧楼房里。铁轨两旁,搭建的都是这种简单的建筑,没有考虑通风、采光等等,只要能住人就可以了。一幢幢楼房挨得很近,两栋民房近得可以站在阳台上握手。这么简单的楼房,还很难租到。租房的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人。马酉租在这里,主要是因为马轩上学近。这里隔马午的单位有十二站路,上下车加走路要一个小时;隔马酉的家要过一条长江到江北去,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请保姆,现在的保姆,随便请一个,一个月都得两千块。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请过保姆,这些保姆没人真正疼爱马轩。他们兄弟俩就间隔着带,做饭洗衣,最关键的是,要教孩子学说话。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发音一个发音地教孩子学说话。从马轩两岁多确诊患自闭症开始,一直教到现在,他们已经教了十一年。

扎完针之后,马午拖拖沓沓地拉着马轩,沿着狭窄的楼梯和斑驳的墙面回到四楼的家。只有一间房的租屋放着两张床,一个饭桌。这种小单间里面设施居然很完整,有一个小卫生间,角落里还有一个简易厨房,这就让房间显得更挤;房间里拉着一根铁丝,挂着各式上衣,短裤,袜子;地下还有小椅子,鞋子;墙上有图片卡,识字卡……大大小小的东西把一间小房塞得很满,甚至转不过身来。

马酉已经炒好菜了。马酉把菜端上桌,拿出两个酒杯,给马午和自己各倒一杯酒。

马午看见酒,气涌上来,拍起桌子,说,喝,喝!你还有脸喝酒,你这是庆祝你从派出所胜利出来吗?

马酉并不是真想喝酒,倒两杯酒只是想缓和气氛,没想到弄巧成拙。马酉的杯子悬在空中,脑壳垂着,脸色羞愧,说,我还你一千块钱。

马午说,钱?这是一千块钱的事吗?你看看,你看看……马午指着狭小而凌乱的房间,接着说,你的生活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去嫖娼吗?你也算个知识分子,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

马酉的酒杯落在小桌上。他缓慢地站起来,找毛巾来擦桌子。马酉从铁丝上取下毛巾,捂住脸,身子如一袋抖动的粮食,一扬一挫,却没有哭出来。

马轩准备吃饭,感觉气氛不对,呜呜地哭。马午把马轩搂在怀里,看着马酉哭,心里又不忍起来。马酉讲起了下午挨喻克春的骂,想发泄一下的过程。

到目前为止,马午还不知道马酉说的这个村长就是喻晓梅的父亲喻克春。马午说,这么难伺候的一个村长,你去给他写什么村史?咱不写不就完了吗?

不,马酉说,你看看马轩,他又要吃药,又要上学,这都要钱;我还有家庭,还有女儿,也要钱。钱从哪里来?我要给他写,这一本书,我写一年,可以解决马轩两年的医疗费、生活费和学费,我不能不写。

马午想想,没再说话。不久便是三个人很响很干燥的吃饭声。

3

马午求婚却没有开口成功,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有一种马上要进不惑之年的焦灼感。马午约张菊影,约一次,她很忙,再约一次,她又很忙。几次没约到,马午心里有些发慌了。

这种发慌的感觉对马午来说不是第一次。感觉发慌的马午加强了进攻的频率,反反复复地约张菊影,但是张菊影每次都说自己很忙。

张菊影正忙着见喻克春。

张菊影在茶舍里见到喻克春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价值,当时,马午还多么傻啊。他完全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在茶舍里,喻克春举起拳头要揍马午的时候,他发现他碰到了一个不明白的人。不明白他是谁,不明白红石桥村,如果连这些都不明白,那就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很多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