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克春当时有两种选择,要么揍人,要么走人。但是喻克春却犹豫着。现在他毕竟是个村长,而且是这个省城十大明星城中村的村长,不再是原来那个坐过牢的混混,抬手就打人已不是他现在的作风。他很想走。女儿爱上了这么迂呆的人,还被他拒绝,真让他尴尬。被这样的人拒绝,该是一件好事,但是,被这样的人拒绝,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这是喻克春犹豫生气的原因。
你凭什么不理喻晓梅?喻克春这回说顺了,拳头晃一晃,说,你想挨揍吗?
张菊影出现了。张菊影从门口进来,侧对着喻克春,说,用拳头逼别人喜欢自己的女儿,还有这样的事儿吗?
张菊影从茶舍大厅门口走到大厅中央,把眼前马午没搞明白的一切都搞明白了。她明白了马午没明白而喻克春一直没表达出来的内容。在这个有着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你当一个处长甚至一个厅级干部都不算什么,你当一个老总有着几千万、上亿资产那也不算什么,但是你在城中心有一片土地,你是个城中村的村长,那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还是赫赫有名的红石桥村村长!
她当然更明白,喻克春不可能明白眼前这个人——马午,来向她求婚的马午。其实她今天先于马午抵达,说明了她内心的渴望。一个离了婚的过气主持人,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尚未结过婚的副教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但是她犹豫了。一个女人在关键的时刻犹豫,必有原因。
用拳头逼着别人喜欢自己的女儿,还有这样的事儿吗?张菊影在马午要挨揍的时候,突然说话了。
喻克春偏转一下脑壳。你是谁?你想找事儿吗?喻克春说。
寸头青皮也偏过脑壳,说,你想找事吗?
接下来的事情,让张菊影、马午,甚至喻克春旁边的青皮都想不到。
喻克春说,你怎么这么面熟?你叫张菊影?你是省电视台的主持人?喻克春又说。
对,张菊影说,我曾经是主持人。
你还是那么漂亮,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喻克春说。
没等张菊影多思考,喻克春立即向张菊影发出邀请。
喻克春说,一个你当年的崇拜者,现在请你喝茶,好吗?
张菊影愣了一下说,这里不是茶舍吗?
喻克春说,这里档次不够。
张菊影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不认识你。
喻克春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说,我想去你们电视台投一点广告,你现在带我去,可以吗?
这句话给了张菊影一个台阶。张菊影给马午挥了一下手,算是告别,然后,整理了一下包,一步一步缓慢且稳重地走到门口,上了喻克春的车。
马午坐在那里,看戏一样。他想不明白喻克春为什么强调他们的村子有多大,想不明白喻克春为什么要请张菊影喝茶,去谈广告,想不明白张菊影为什么居然答应了。等张菊影上了车,他才感觉不对劲。这个女人和自己有关系,他是来向她求婚的。他张了张口准备喊一下。
4
马午没有开口成功,喻克春却天天开口约张菊影。那一次广告并没有谈成,中途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去看母亲了。喻克春后来打电话给她,再谈广告,她见了。喻克春第二次约她,出于对城中村改造见闻的兴趣,见了。喻克春第三次约她,出于对喻克春个人的兴趣,见了。后面还有,一次一次,想要什么理由就给自己一个什么理由,都见了。
面对不期而至的喻克春,历经过一些沧桑的张菊影尽管早有准备,早已预设好抵挡的各种方略,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在喻克春的强大攻势下,一切都土崩瓦解。
红石桥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红石桥村?喻克春问张菊影,为什么会成为全市有名的土地大王?
是啊,张菊影也问,大家土地都这么紧张,你怎么会成为土地大王?
在我十六七年前接手的时候,当时的红石桥村是什么样子?用一句话说,叫吊针挂在脖子上了。当时啊,村里办了十几个村办企业,什么橡胶厂、麻条厂、钢瓶厂、建筑公司、服装厂……甚至还有电子厂,一个城中村,居然有这么多厂,哪里有资金和人才呢?这正是问题所在。但是作为一个村,最主要的资源——土地——没有了啊。城市一天一天扩大,逼到我们村了,村子过一阵让给城市一片土地,让给医院,让给银行,让给政府的一些部门,农民怎么办?就用卖土地的钱办工厂啊。工厂不会办啊,都垮了,四处欠账。银行的,客户的,个人的,村办企业欠账,村委会欠账,每天都有人追债,村长都没有人敢当!喻克春首先描述出这么一个背景。
村长都没人敢当吗?张菊影的好奇心一开始就被吊上来了。
是的,很多债主上门讨债,那时候当村长自己有生命危险不说,还会连累家人,喻克春说。
为喻克春写村史的马酉可以证实喻克春说话的真实性。当时的村长没有人当,选谁谁都不干,刚从监狱出来不久的喻克春就站出来当了。
喻克春当上村长后经过了艰难的几步。第一步是通过改制把所有的债务清掉。村办的十几家企业,全部民营化。现任的厂长经理,只要愿意养职工,愿意背债务,写好承诺后一分不要就把企业给他们。通过这种办法,红石桥村丢失了一部分所谓的资产,但把人员和债务的包袱扔给了那十几个企业老板,实现了村集体和村属公司分离。第二步,喻克春把村庄公司化。经过改制以后,红石桥村世代相传的土地、房产都没有了,只剩下村委会附近的房子和土地,评估了一下,值八千万。四千多号人的村子,几十年历史的村子,八千万资产,也就这个家底了。喻克春把村改成了公司,每人股份量化,自己又是村长,又是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红石桥村就是在这个起点上开始了发展。
第三步应该说喻克春赶上了好运气,那就是他碰上了全省,甚至全国所有大都市的城中村改造潮。这个运气也可以说是所有城中村的运气,但是很多村的村长都把这件事当成了负担,房子拆不动。拆迁户总闹事,搞得政府和周边都不得安宁。喻克春不同,他说拆哪一片,三个月内必定全部拆光,一片废墟。在不断的拆迁中,红石桥开始购买土地,甚至几十里之外,都处都有红石桥的土地。
喻克春的表述在张菊影面前逐渐展开了一幅画面,这幅画面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有深度。她甚至开始重新看待身边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省会城市。这座城市原来一直在张之洞修建的张公堤内发展,近十多年来,在长大,在变化。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城市在变化,每个人也都在变化。随着讲述的深入,故事的跌宕,张菊影甚至对喻克春产生了崇拜感。每次讲故事的地点都在发生变化,但大都是茶舍和咖啡屋。每改变一个地点,张菊影对喻克春的崇拜都会增加一层。这些地点都是喻克春刻意设计的,都和他拆迁和建房有关,他讲述的过程还带有照片。过去城市房屋的破旧和眼前的面目一新,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一个改变城市的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相比之下,从本科读到研究生,毕业再到大学任教的马午的阅历是多么单薄啊,哪里有什么故事呢?
噢,张菊影好久好久没和马午见面了。
喻克春在大场面大阶段的故事中还穿插着一些惊险的小插曲。这些小插曲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和趣味性。比如说,在村级企业改制中他带着企业老总们一起到南方学习“苏南模式”,一起关在山庄里开了一个星期的会议;比如说,在村庄改为公司的股份量化过程中,有一个村民对量化的比例不服,提着一坛子煤气要炸掉他家;比如说拆迁过程中的斗智斗勇……
都是真的。
和写村史的马酉采访调查的史实略有不同的是,喻克春的讲述中省略掉了很多东西。譬如,为什么都不当村长他喻克春当上了村长?因为当时他刚从监狱出来,他敢当,别人怕他不怕。他跳出来当村长,上面的街道办还犯了难。但是村级组织是民选的,加上他既然释放出来了,也是一个公民啊,当村长有什么不可以呢,就当上了。再譬如,他一上任那些债主都不敢随便来讨债了,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一群比债主更厉害的青皮狗仔;再譬如,别人拆不下来的房子,他为什么能拆下来?原因还是他身边有一批青皮狗仔。
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的咳嗽一样,是掩饰不住的。张菊影当过主持人,是见过世面的人,主持过数万人参加的晚会,见过围坐几十人的大酒桌,见过企业家和高官,但是,那都是过去了。电视这个行业,美女如云,几年一个时代,如今,她当年站的舞台,当年坐的酒桌,都换成了另外的年轻漂亮的美女。她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她,为了供孩子在国外读书,她耗尽了所有的家资,四十多岁的人,还要厚着脸皮同那些年轻人去争广告。祸不单行,她最爱的母亲一病不起,骨癌。听喻克春讲故事的这个阶段,她尽量撑着,用自己的优雅对抗喻克春那四处弥漫的实力,但是很快就撑不住了。
张菊影有一辆车,这辆车不过十万元,已经用了几年了,随着母亲病情的加重,她把大房卖了买小房,有时还借钱,但是她始终不卖这辆车。一是拉广告要用;二来,她知道,车代表着人的活动半径,车一卖,她的生活就真正坠入下层了。但是这辆车确实不好看了,有时到大酒店前面停着,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张菊影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约朋友赴酒会总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再优雅地走到目的地。
这个细节被喻克春看出来了。
有一回,两个人正在咖啡店里聊天,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说医疗费用光了,要么就续费,要么就转走。张菊影当时火了,她起身离座,痛斥医院没有职业道德,只认钱不认人。但是有什么用呢?院方反问她,你们电视台,没有钱能播广告吗?
喻克春问,怎么了?
张菊影把情况说了。
喻克春问,要多少钱?
张菊影说,一次要续五万吧,不知撑不撑得过去。
喻克春打电话,让人送来了十万。
张菊影很激动,说,喻村长,喻总,你要我怎么感谢你呢?
5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张菊影母亲住的医院走。夕阳如一件漂在水里的红色的破旧球衣。马午焦急的心情正如这件破旧的红球衣。马午不停地把它朝心底按,但它却倔强地漂上来。
马午约不到张菊影了,这是他恐慌的原因。马午到张菊影家,她不在家。马午赶到张菊影的电视台,也见不到她。电话里,张菊影一直说她忙。在开会,在采访,在给领导汇报工作。再傻的人也知道这里面出问题了。
马午赶到医院,进了张菊影母亲的病房,他的心一下子不慌了。张菊影请了一个护工,但是这个护工为了多挣钱,同时给同楼层的几个人护理,就丢下了好多事情没做。刚好马午愿意做。马午拖地,换水,倒痰盂,把床头花束中的残花摘掉。杂务都干完了,马午就坐在床头,和张菊影的母亲说话。
张菊影的母亲最喜欢听马午说话,尤其喜欢听马午讲神仙传说。马午讲的都是中国的神仙。马午是学文献学的,有一肚子神仙的故事。他讲伏羲是医生,讲黄帝和《黄帝内经》,讲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他讲有史以来的十大中医个个是神仙。实际上,中国古代的神仙、先圣和中医是一体的,中国古代史也是一部中医史。马午讲神仙的时候,张菊影的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每次都会泛出红色,眼睛也会放出光泽,每次讲完后她都会凝神远望。
马午今天给她讲药王爷孙思邈的一段传说。药王爷治病如神,方圆百里受人景仰。但是药王爷有十年看不了病,为什么?不知为什么,怎么精心地看都不行。后来药王爷不行医了,干什么呢?改当木匠。十年后某一天,有一个病人来求他,赖着不走。药王爷说,我当木匠,不行医了。病人说,当木匠也要请您看病。药王爷没法,把刨木头刨出来的木屑花抓一把,说,你非要信我,拿回家煮着喝,这就是药。第二天药王爷正在刨木头,那病人来了,磕头便拜,长跪不起。为什么?原来他回家煮了木屑花一喝,病好了。
张菊影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再次泛红,眼睛再次发亮,再次凝神远望。
马午讲完这个故事自己也发呆了。现在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医生呢?这是一家专门治癌症肿瘤的医院。病人一来,放疗化疗,然后等待死亡。来一个死一个,活人进来,死人抬走。张菊影的母亲正在等待死亡,她已经放疗化疗结束,头发开始掉,日子只是可以数清的珠子。马午信奉中医。他毕业于历史文献学,毕业后很主动地找到中医大学教医古文。他曾经给张菊影的母亲找了一个著名的内科中医,但是内科中医来一看,张菊影的母亲已经放疗化疗了,就放弃了。他认为如果没有放疗化疗,还可一试,放疗化疗后,一切都无用了。
马午发着呆,内心深处那件破旧的红球衣又泛起来了。他开始发慌。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张菊影发信息。张菊影很久没有回信息,他心里就这么空着,急躁不安。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诉说张菊影母亲今天的病状和今天讲的故事,张菊影回了两个字——开会。这两个字让马午心里满足了一下,情绪稳定了一些。
他坐在张菊影母亲相邻的一个病床头想张菊影。这个病房两张床,旁边的病人走了,暂时空了一张床。马午现在满脑子都是张菊影的美好,漂亮,性感,会照顾人。马午一路从农村考学出来,生活粗糙,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爱抚和温柔,特别是没有经历过性爱。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在张菊影之前是个处男,张菊影让他灵犀通透,迷恋不已。
马午强行按住心底那件破旧的红球衣,深呼吸了一下,又不停骂自己。他觉得在这种环境,特别是在张菊影的母亲面前想这些,真是羞耻。他抬起头,和张菊影母亲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恐慌被张菊影的母亲捕捉到了。
你们还好吗?张菊影母亲问。
我们……马午迟疑了一下说,好。
儿子——张菊影的母亲喊。
马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张菊影的母亲是在喊自己。他伸手抓住张菊影母亲的手,这只手上的皮好像没有长在手上,是贴上去的,和里面的血肉脱离。或者说,里面已经没有血肉了,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他眼睛有点湿润,不知是因为张菊影母亲的手,还是因为她喊“儿子”这两个字。
马午每次来,张菊影的母亲都不知如何称呼,女婿吧,还不是;女儿的男朋友?唉,也都是中年人了。儿子——这两个字让马午的心慌安定下来,张菊影母亲的眼里也有了内容。
马午想听张菊影的母亲说点什么,但是很久很久,再没有话了。
晚上张菊影来了,马午很激动,他不知道张菊影是来跟他说分手的。张菊影赶到病房,看到这个现场,她开不了口。她现在后悔让马午来照顾自己的母亲,这个局面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开始张菊影和马午都睡在病房里。张菊影很耐心地寻找机会。她多次说喻晓梅如何好,说马午还没结过婚,应该找一个没结过婚的,还说自己年龄大了,不可能生孩子了,用这些话暗示马午,但是马午太专注了,完全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
马午睡在邻床,张菊影睡在母亲脚头。但是张菊影电话不停地响,张菊影起床到走廊上接,一边接一边哭。
张菊影说,儿子,你一定不能回来,一定要挺住。
张菊影的儿子在德国那边,成绩没考及格,被学校除名了,要回国了。
张菊影说,儿子,我为你留学借了四十万,现在你被除名了,你回来,妈的脸朝哪里搁?你说,妈还有脸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