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在那边说,不行了,学校给移民局说了,签证也不能再续了。再说,生活费太高了,承受不了。
张菊影焦躁地在走廊来回走动,马午步步不离地在后面跟着她。张菊影说,你都听到了,你说,怎么办?
马午说,快让孩子回来,要么再考出去,要么就在国内。
张菊影说,不行!
张菊影又踱了几步,说,如果回来,那也不能回家,只能待在外面,北京,上海,广州,都行,让他再考!死也要死在国外!电视台那么多人儿女都出去了,他凭什么在国内!?
再回病房,张菊影左右翻身,把母亲折磨得很痛苦。房灯按医院规定关了,张菊影在暗中跟马午商量,和他换个床,要他过来陪母亲睡,自己睡到他的床上去。
马午一边下床往对面摸,一边回想张菊影母亲今天喊的那声“儿子”。是的,他应该过来,陪母亲睡,尽儿子的义务。
张菊影在床上翻身,无法入睡。马午躺在张菊影妈妈的脚头,轻轻缓缓地给她按脚关节,一棵枯树的关节,树皮和树即将分离。他们都盯着天花板。院子里的路灯,走廊上的灯,折射了一点点微弱的光在天花板上。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夜间有汽车经过,他们能分辨出大卡车和小汽车,大卡车经过的时候,除了声音,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也跟着抖动。
他们听到张菊影的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张菊影母亲夜里呕吐。他们惊慌着起来。张菊影看见母亲吐的全是豆浆。灯光照在白瓷的面盆里,豆浆溅得里外都是。张菊影终于找到了马午的问题,她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这个马午!又让老太太喝豆浆!他总是劝人喝豆浆。但是,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正一天一天走向死亡吗?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护工赶来,母亲安定后,张菊影和马午离开病房。
张菊影把这个怒气一直保持到走出病房,一直保持到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一直保持到马午的房间里,一直保持到马午抱出被子。
你要跟我做爱吗?张菊影问。
马午抱着被子,莫名其妙。是的,他想做爱。他们此前已经有了偶尔同居的事实,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做完爱之后,是不是又要来一杯豆浆?张菊影问。
这是马午的习惯,必然的,做完爱,一杯豆浆。
有你这样的吗?有你这样的吗?张菊影突然爆发,说,我妈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给她喝那些豆浆干什么?你没看见她呕吐了吗?你的豆浆是神仙药吗?
马午这才明白张菊影爆发的原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怒气冲冲的张菊影,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妈妈别说吐豆浆,喝牛奶难道就不吐吗?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抱着被子,立在灯光下,不知所措。这是只有张菊影来后他才使用的被子,平时他都放在柜子里,现在看到张菊影发脾气,他拿不准是把被子放回柜子,还是铺到床上,或者说他拿不准张菊影是留下还是会离开。
张菊影发完脾气,也愣住了,搞不清自己想留下还是想离开。
这时候,一个电话让她下决心离开了。
6
张菊影接到电话,赶到长江边上一家宾馆的咖啡吧陪喻克春喝酒。这家宾馆是喻克春的手笔之一,他们村的土地,一家外资企业的现金,共同投资的,在这座城市很有名气。宾馆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垂柳,一楼靠江边是咖啡吧,坐在窗前,可以看见灯光映射在江面上波光闪闪。
两个人都喝白酒。边喝酒边说话。喻克春继续讲故事,讲他的过去。他今天很伤感。张菊影坐在对面,听着,也很伤感。
张菊影很清楚地明白喻克春深夜讲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就知道喻克春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当一个观察者,甚至或者说一个配合者,看看这出戏是否自然,是否水到渠成。或者说,她今天,她现在,也的确想喝一场酒。
今天喻克春讲他的童年和少年,讲一个郊区孩子如何受旁边军工厂孩子的欺辱,讲一个农村孩子如何爱听军工厂的人说那种纯正的普通话。
红石桥由四个大队合成,共四支家族,我们这一支,是城市围湖造田的时候,从襄阳、从河南迁来的。我们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讲河南话,几十年了,我们说不好城里话,也说不好普通话,喻克春说。
张菊影恍然大悟,怪不得喻克春勉强撑着说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浓浓的河南话的味道。
所以我们这一支,不单城里人欺辱我们,村边的军工厂,是造军用服装的,听说是从东北迁过来的,全部说普通话,他们也欺辱我们。我们和他们打架,打了几十年。和谁打?和城里人打,和说普通话的军工厂的人打。喻克春说。
我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喻克春说。
噢,对,你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张菊影和喻克春推杯换盏之间问,不是像你这样当个企业老总吗?
不,不,我只想长大后娶个说普通话的老婆,喻克春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喻克春说,我从小在军工厂子弟学校借读过一年,那个女老师,长得特别像你;朗读课文,也特别像你。
张菊影按照喻克春的提示开始朗读喻克春所说的那篇课文,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那篇课文:
风啊,你轻些再轻些,
鸟儿啊,你莫吵莫闹,
让我们的总理睡个好觉,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都大口饮酒。
后来,直到事后,张菊影都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包括迈不动步子,包括喻克春抱她到楼上房间,包括喻克春进入她的身体。
她在喻克春的下面突然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喻克春嘴巴和身体全部乱动,并没有停住。
你去刷牙,张菊影忽然说。
喻克春跑去刷牙,回来后张菊影仍然感受到他身上的浊味,这种气息一直持续到喻克春完事了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张菊影立即穿上衣服往外跑。
马午在床上抱着和张菊影睡过的那床被子睡着了,他的衣服没有脱掉,被子也没有展开。他以为张菊影只出去一会儿,他一直这么等着张菊影回来。张菊影有马午的钥匙,打开门后的这个场面让张菊影感动。这个男人,这个男孩,是的,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还是个大孩子,在接触张菊影之前他还是个处男,是张菊影教会了他一切。
马午对张菊影的归来惊喜不已,他小心地抻开被子,他们拥抱,他们欢爱。在这场性爱里,张菊影极尽表达,淋漓尽致,其中的多个场面和细节深深嵌入马午的脑海,也成了他日后深刻痛苦的根源。
7
一只红色的气球有多种破裂方法,可以充气太足爆破,可以用针戳破,也可以用烟头烫破。马午坐在医院的树荫下面,从树缝里看太阳,现在的太阳就是一只大气球。马午要看着这只太阳是如何破裂的。这只太阳是他的爱情,他的梦,他全部的情感和生活。他要眼看着它是爆裂,是被针戳破,还是被烟头烫破。
马午正准备上楼去照顾张菊影母亲的时候,接到张菊影的信息,叫他不要上去,她要找他谈谈。马午接到这个信息,就知道这只太阳要破了,终于到了破的时候了。
早在这之前,就有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朵,说张菊影和喻克春已经住在一起了,提醒他不要傻傻地每天往医院跑了。其中有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还有他的哥哥马酉。
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曾经和张菊影一起骗过马午。前一阵子,马午到电视台找张菊影,说求婚的事,张菊影不见他,推托说忙,马午就一直在下面等。张菊影看着马午在楼下来回踱步,心里急,就让同事下去,编谎说张菊影工作出了错,正挨领导批评。马午就走了。现在,这个同事看不过眼,把实情跟马午说了。
马酉要马午把张菊影臭骂一顿,或者一走了之,但是马午不干。因为张菊影当初让他来帮忙照顾母亲,这是最大的托付,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马酉恨得牙痒痒,但是他说服不了马午。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走了。他临走时对马午说了一句话:从小看大,三岁见老,马午啊马午,我看你是一辈子不长进了。
马酉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当年马酉上中学,马午上小学。有一回,马午学骑自行车,下坡的时候,掌不稳车把,撞在一棵树上,自行车前轮撞变形了,马午的腿也被树杈豁开一个口子。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地上,马酉来了。马酉要背马午回去,马午不干,原因是邻居的一个同学当时看见马午受伤,说让他等着,他马上带医生来。马酉告诉马午,刚才在家门口看见了那个同学,他正端着碗吃面条呢。
马午不信。马酉怎么描述怎么哄他他都听不进去,一定要坚持在原地等那个同学。那时候,在鄂西他们老家那个乡镇,全镇只有一部摇把子电话,不可能打电话叫人。怎么办呢?马酉说,你难道要我跑回去找那个同学吗?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陪他守在原地。天越来越黑,马酉和马午也越来越怕。他们在那棵树下等了一夜。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同学上学路过。夜间他们还有一幕历险,一头野猪来了。马酉把马午推到树丫上,自己却差点没上去,差点被野猪咬伤。后来兄弟俩各骑一枝树丫。马午问马酉,哥哥,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马酉喘着气,想了一下,说,你做对了。
马午没有等到张菊影的出现。其实张菊影就在不远的地方,只不过她现在换车了,马午不认识她的车。马午看不见她,她却一直看着马午。她实在无法下去,无法当面给马午开这个口。
但是最后马午等不住,要上楼去了。如果他一上楼,照例会忙开,给张菊影的母亲拖地,倒水,倒痰盂,然后给她讲故事。张菊影看看不行了,咬咬牙,再次给马午发了一个信息。她把马午的这只太阳戳破了。
马午看到信息,一下子上不动楼了。他想坚持上去,再忙碌一次,或者给张菊影的母亲,那个喊他“儿子”的人,告别一下,但是走不动了。他感觉到了,张菊影就在周围,就在不远处的哪辆车里目视着自己。他命令自己回去,坚持走回去。
8
一个大男人,一个大热天,顶着一床被子在公交车上穿行,那一定是有什么毛病。是的,马午现在出了毛病。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戴眼镜的光头马午,在大热天的正午,顶着一床被子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司机问,你干什么的?
马午说,我坐车的。
有谁规定坐车不能顶着被子呢?
马午坐着30路,从起点坐到终点,一个多小时,每走一站,乘客们都纷纷侧目,以为遇上了神经病。本来车厢非常拥挤,但是马午的周围,却空出空荡荡的几个座位。
大家都以为遇到了神经病。
马午旁若无人。从30路下,上596路,后来随想随下,如入无人之境。
马午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内心的煎熬。
因为张菊影跟他分手了。
因为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
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立刻有了大房,有了好车,选择马午能有什么呢?
但是马午无法接受。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本能地抱着被子出门,他原本想把这床见证他们爱情、幸福的被子在门口烧掉,但是准备烧的时候,他似乎在被子里看见了张菊影的影子,看见了她的笑容,看见了她的媚态,看见了她无尽的风情,他下不了手。
他莫名其妙就上了车,上了车,他却不知道朝哪里走。
马午坐在车上,外面阳光灼热。车上人群拥挤,闷热不堪,马午也满头大汗。但是没人知道,马午虽然满头大汗,内心却很冷,从头顶一直冷到脚跟。寒意像电击一样,波浪式地在他全身、在他全身的血管里窜动。他需要顶着被子,因为他感到寒冷。
快四十岁的马午教授至今没有结婚,这不是他的错。顶着被子在大热天抵抗“寒冷”,是他的错吗?
他这样“寒冷”的经历,曾经有过几次。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马午就爱上了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是老家一家三线厂矿的子弟。马午考上大学到省城,那位女同学却落选了,又复读一年。在那一年里,马午每个星期坐五个小时火车往回跑,回去鼓励她,辅导她。在很多个周末,很多个夜晚,马午辅导她的时候,女生的母亲都感动不已,很多次发自肺腑地说,要是她明年也考上大学,你们将来就好了,一生就这样好。第二年,女生大学是考上了,但是马午的爱情却没长久。一年后,马午去西安的一所大学,看到的却是女朋友和另外一个人在校园的林荫道拥吻。马午记得那一次,从校园中心往外走,不知道怎么走出了校门。每走一步,他都要拢一下身上的衣服,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是衣服,总觉得他是裸身在寒风中行走。
那一次“寒冷”让马午一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没有再谈恋爱。
马午再次恋爱是参加工作以后,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学生。马午副教授当时还不是副教授,他只是一个讲师,但是他讲课已经在学校里很有名,开讲座的时候,阶梯教室内外都挤满了人。马午每次讲课,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追随他。马午享受这种崇拜,并很快被俘虏,坠入爱河。为了这个学生毕业能留在省城,马午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女学生工作一段时间后,联系越来越少。感觉不对劲的马午去她办公室看她,她却当着众人的面,介绍马午是她的老师。很快马午就了解到了,她正在同另一个人恋爱,并且问周围所有的人,都说她坚称自己从没谈过恋爱。两人分手是在一个冬天的中午,女生在办公室正式向他宣布分手。办公室中间有一个火盆,谈话在烤火中进行。女生拨弄着炭火,马午也拨弄着炭火。但是每拨弄一下,马午就“寒冷”一下。马午穿着灰色的羽绒服。马午穿着这件灰色的羽绒服曾经在雪地里拥抱过女生,女生也曾经要把自己的身子给他。但是马午没行动。这件见证他们爱情的羽绒服现在却见证了他们的分手和“寒冷”。马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烤着炭火,却觉得冷,外面热,里面冷,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块塞在羽绒服内,让他阵阵发抖。
两次“寒冷”之后,马午过了三十,成大龄青年了。
大龄青年马午向往爱情,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家。他参加过很多大龄青年相亲会,终于相中一个。对方是一家大型钢铁央企的女职工,也快三十岁了,急于结婚。这是马午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两个人把钱都凑一起了,买了冰箱,买了大彩电,买了能在客厅四处转动的新潮沙发。但是女职工最后提出的条件是他不能再带他的侄儿——已经被诊断出患有自闭症的马轩。
他的生母不带,他的养母也不带,凭什么你这个叔叔要带?女职工说。
马午和她分手那一天正带着不能说话的马轩。当时秋风渐起,江面开阔,江边大片的芦苇一夜白头。从不和外人产生感情、天生有病的马轩缠住马午,亲热不已。马午和女职工分手了,身上“寒冷”,坐在开阔的江边,望着满眼的白芦苇,起不来身。马轩在一旁紧紧地偎住他的身子。
马午想流泪,流不出来。
很久了,马午对马轩说,她们不要安扣儿了,你要安扣儿吗?
马轩不规则地说,安扣儿好。
马午就这样顶着被子从中午转到傍晚。到了傍晚,公交车开到他侄儿马轩的学校附近,他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后的马午,把被子从头上移到怀里,下了公交,一步一步朝马酉租的房子走。
马酉正在炒菜,马轩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指头,夕阳从挂满衣物的小窗子泻进来。马午抱着被子在一片一片破碎的阳光下走进来了。
你怎么了?马酉侧过头,看着马午,惊奇地问。
马午的被子掉在地上。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