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抚摸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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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条鱼和它被改变的命运

一条只有十几厘米长的小鱼儿,它被搁浅,潮水已经退却了,它现在还赖以存活的那一汪液体,从洪水一样的巨大内存中分离出来,成了一潭死水。我从潮湿的路面逐着退潮的方向,走进庄稼地里,我要看看父亲栽种的棉花秧苗生命是否随了洪水,我要看看泥石流对庄稼地的影响,我还想看见河边的青草被吞噬然后被吐出来的样子,沼泽,漂浮物和从上游冲到河边柳林的动物尸体都是我想看见的。看见它们之前,我发现了那条小鱼儿。洪水,一个跟湮灭同质的词。水族,即使沉默寡言,却让人不敢忽视,就像洪水有能力拽取生物性命一样,它们直蹿浪尖,活得更有力。

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就是这样被搁浅的。它应该待在这里大半天了。我用我的眼睛看它,我感觉那条小鱼儿有些疲惫,绝望,无精打采,它和那摊水一样平静,储存体力待机奋起一跃。我的感觉也许是对的,在过去的两天,在潮水一寸一寸的离它而去的时间里,它一直没有意识到存在的脆弱的安全性,水流断开了,就像氧气瓶和氧气袋分开那样,它或许跳过一次,但没有跳过两者长长的距离。它经历了水分由浑浊变澄清,通过清澈下来的水看见雨过,风卷残云;它开始觉得孤独,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它不再游动也不再跳跃了,静静地俯卧,我想那条小鱼儿只能接受被改变的命运:家没有了,房子没有了,父母没有了,朋友兄弟没有了,可以说上话的任何同类都找不到了……在这突然被改变的命运中,它还有什么?

庄稼地里一片狼藉。树枝、白色的塑料袋、黄色的还没有完全破裂的泡沫纠结在一起,棉花秧苗都变成了泥浆的颜色,有些努力地挣脱纠缠,把头抬起来。沟垅里满是泥浆,细腻光洁,远处有一两道弯弯曲曲划痕,像是泥鳅溜达去河床留下的。我不过是想用这样的语气去叙述一个过程,一个过程之后的现场感。它们像走过的路,一小段擦过地面流失的时光。然而我的小鱼儿它大概是睡着了,它努力地睁着眼睛睡觉,这种睡眠是能将空间一分为二的,或者把另一种清醒从身体中隔阂出去。泛滥的洪水最终给庄稼留下什么呢?营养?鱼儿会不会也是给予大地的营养的一部分?

我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到与“营养”有关的表达上。有一天我发现,在我写作的身后,躲着一怪兽,像一根朽木,像一段城墙的残垣断壁,也像我。其中暗影漂浮,因为单薄,看上去含混又寂静,这些年它一直没有过度膨胀,只是随着写作和时间的深入,逐渐变得趋于物质,以物质的形式抵达纸背,它越发就像生活在纸上。想到这,我一下子找到了表达的自由和美好,我像一条小鱼儿游动在纸上,或者看上去自由翔泳,事实上只能对着墨痕浅呼吸。我越来越依靠一条濒临毁灭的小鱼儿的救赎,才可以将自身从脱离人间的境遇中打捞上来。或者说,只要我还为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赋予热望,就代表我依然无限遥望着水和逃生的方向。

早上从城市的早点摊上买回烧饼和茶叶蛋,没用上半分钟,蹲在门后一个人消化掉。父亲终于找到了我缺乏营养的证据。“你是在糊弄生活,你妈早起已经为你准备了饭菜,快丢掉”,“哦,哦”我支支吾吾地走到门口,看见老人家转过身去用一根牙签衔着饭粒去饲养他的鱼。他的动作轻柔,幅度很小,时间分解了他的动作,等他喂好了他的鱼,我的粮食早已填满了昏暗中的胃,连装下它们的薄薄塑料袋都被我隐藏好。这时,他又面对着我,不,是面对这天井上空太阳出没的位置,叫了一声,“开饭了”。这个早晨对于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一场暴雨将要来临,他吐纳自如,他向上的、往日太阳可以照见的脸像向日葵一样,往日阳光留在那里的醇厚,成熟后的收获,一一盘剥给我。我兴奋极了,我决定留下来多一点时间,我要去看看他的庄稼,我能够替他照看它们一回——洪水吞噬然后吐出来的棉花秧苗还没有从泥浆中舒展出来,我走进田地里,找到它们,帮它们洗澡,让它们认出彼此的样子。我用掖在屁股后面口袋中的塑料袋带走一条搁浅的小鱼之前,浑身沾满泥水。那身衣服,黏附泥土气息的衣服怕是再也清洗不尽了。

我愿意带着一身泥土芳香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的兄弟朋友中间,跟他们说起那条鱼儿,它也经历了一场“地震”,属于它的物质被震碎了,揉进了洪水。而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拥有的没被破坏的一切多一些珍惜和喂养呢?

而我们,岂不更像一条条歇息在水底的鱼,经历四季的恒温,也应该逆流而上,游回到我们的源头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