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好,小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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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身心俱废 (3)

倘若傲游浏览器听取了我的意见,以为缺少我需要的功能,就会把它搞得更加花里胡哨;新闻联播女郎相信了我的意见,觉得自己越发高贵,相处起来不免更加使人如坐针毡。

当然,凡事也不可一概而论。

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更多喜欢花里胡哨浏览器的家伙,被新闻联播女郎的高贵气质征服的男性也会层出不穷。

我在此想说明的是,各位有朝一日不幸面临分手,无须像遭到退货的电器商,殷勤地征询使用意见,你的服务态度也未免太好了吧。

解决了上述疑问之后,便走到了删除或者分手程序的第二步。

傲游浏览器弹出的窗口是:你想保留你的收藏夹自动填表插件皮肤等配置吗?我选择不保留。

倘若保留了对方馈赠的这些东西,只是给将来的重新安装提供了便利,但如果不想再度使用的话,就会变成系统垃圾,影响或者降低电脑的运行速度,不如删除得干干净净为妙。

曾经做过报纸的法制版面编辑,审阅了无数刀光血影的案例。

我发现,一个沦为凶手的男人,原因不外是人财两失。

他把全部的感情与存款都投放在了一个女人身上,结果发现她另结新欢,杀机萌动,铸成大错。

我要给大家一个建议,尤其是各位女士,倘若你决定和他分手,最好不要保留他的馈赠,尤其是一些堪称贵重的礼物。

吃了他的给他吐出来,大可不必,拿了他的给他送回去,属于应有之义。

除非他完全不在乎这些,非要强迫你留下,把这些当成爱情印记,好让你一直记得他。

话又说回来,哪个男人能有此种境界,和他分手也未免可惜了点嘛。

也有此种情形:你是被分手的一方,对方并未主动提出返还馈赠,你面临人财两失的惨痛局面,偏偏又好面子,不好意思索要,只能暗生闷气。

其实,你可以效仿这个软件,大大方方地提出:你还想保留我送你的×××吗?挽回一点算一点。

清算过账目之后,余下的只有意难平。

最后一步,这个软件给我弹出了一个窗口:我们了解到您使用此浏览器的问题跟系统配置有关,我们建议您检查一下系统是否有恶意插件或者流氓软件。

显然,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后,它终于丧失了风度,忍不住大肆嘲讽:瞧瞧你的破电脑!系统配置太垃圾了!还装了那么多流氓软件!哼哼,我才懒得与他们为伍呢!总之,闻弦歌而知雅意,它就是这个意思!但我很欣赏这个态度。

那些很有教养的专家学者,教给我们分手礼仪,无不要求我们克制感情,保持风度,简直是含辛茹苦。

当分手的浓重阴霾笼罩心头,不妨顺应情势,雷霆大作,风雨交加,给它一个淋漓尽致的结束。

发泄过后,自己固然心怀大畅,对抱有歉疚的另一方来说,毋宁是一种解脱。

自此之后,你走你的朝天道,我行我的独木桥,那份回忆就冲到了下水道。

这个世界之所以混乱,就是因为大家分手分得不够好,留存了太多的该死未死的未了情,它们的小灵魂四处飘荡,一旦得了机会,就要兴风作浪。

总之,这个被我删除的傲游浏览器,除了第一步的唧唧歪歪算是多余之外,其他的无可指责,又坦诚又率真,堪称分手模范样本,在情场上荷戟彷徨疲惫不堪的人们,敬请借鉴与应用。

没有故乡的人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有履历表上的一个籍贯,在填表的时候才想到它。

古往今来的许多作者,对于故乡无不倾注深情。

我心里不免有些惭愧,因自己像一个薄情寡恩之辈。

我不爱出生的那个地方,甚至有一点厌恶它。

这似乎原因不明。

童年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会把漫长的阴影投射到现在的人生里,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美好。

我生在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

离开它时,我7岁。

印象中,那里河水充沛,树林丰茂,牛羊成群,一派田园风光。

村北是块恐怖的墓地,生满了高大的树木,一进去便没了青天白日,灌木丛中隐藏着数以百计的土馒头。

我和大孩子进去捉过知了,得小心地绕过土馒头,避免踩到草丛里的白骨。

村东是条墨绿色的水库,是挖掘铁矿留下的,绵延五六里长。

据说里头生长着锅盖大的王八。

小孩子们全无畏惧,还是扑通扑通地在里面游泳,大叫大闹的,在铁灰色的崖壁上激起清脆的回声。

那里每年都会溺死几个小孩子。

我曾经远远地见到一个洗衣服的小姑娘,被人们从水里捞出来,小小的身躯,裹着碎花布,湿淋淋的小辫子,不再飘荡,村北的树丛又添了一块白色的墓碑。

我到过她坟前,心里面仿佛有些哀愁。

我骂过她,揪过她的小辫子,用一块小石子打破过她的头。

她现在没办法来向我报仇了。

由于整日在田间疯跑,村里的事物和人在记忆里就很模糊。

只记得邻居有位四奶奶,院里长了两株出奇的枣树。

那枣子个儿极大,几粒就能胀饱小肚皮。

这自然能引起那一班顽童的嫉羡与骚扰,我就是这群顽童中最为积极的一个。

我相信四奶奶讨厌我,所以我也非常地讨厌她。

她看见我时,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话,有一次我清楚地听见她说:作死呀!我便大声地回答她: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她愤怒地把这句话报告了我的母亲,母亲脸色发绿地把我提回家去,问我究竟喜欢笤帚疙瘩还是鞋底。

人们说四奶奶是个老绝户,无儿无女,脾气嘎得很,亦即小气。

她收养过东北姐姐家的一个漂亮女儿,长到18岁回东北了。

唯一一次回来是在四奶奶死后,把房子与家具卖了个干净,背负着村里人冰冷的眼光走掉了。

四奶奶死得很惨。

上厕所时掉到粪坑里,摔坏了胳膊腿儿,从此卧炕不起。

邻居们骂着东北那娘儿们,偶尔来帮衬一下。

大半的时间还是剩她在那里独自挣命。

四奶奶身上的皮肉一块块烂掉了,枕席浸满了脓血恶臭。

据说,临死前,她身上腐烂的空洞可以塞进一个拳头。

所谓的田园诗意,只是乡村生活微渺的一部分,如今那一部分也在消失之中。

河流干了,树林砍了,因为农田实行机械化作业,大部分牛羊都进了屠宰场。

大约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乡村的面貌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偏偏被我这一代人赶上了。

自家的亲人们也全部迁走了。

那里生活着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一群灰扑扑的人,尽管他们里头有的人还能喊出我的乳名。

总算村北的那片土馒头还没有夷平。

我与那里唯一的牵系是,年终之时,陪父亲去给葬在那里的爷爷奶奶上坟。

我打开酒瓶,浇在坟头,点燃一堆黄色的烧纸,看它们变成黑色的飞舞的蝴蝶。

这些黑蝴蝶,可飞去天堂,但飞不回过往。

父亲说,他以后也要埋在这里。

我觉得,埋在哪里其实无所谓。

但是,我却不怎么想把身后的这撮寒灰托付此处。

从前已经厌倦了的,还是换个地方埋的好。

说到埋骨的地方,自然要挑个最喜欢的。

说到喜欢的地方,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想到宫崎骏电影《魔女宅急便》里小魔女飞临的那个海边小镇。

其实很像我如今居住的青岛。

根据行政区域的划分,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隶属于青岛。

对外省人介绍自己,只有说自己是青岛人,因此勉强可以算是半个故乡。

这里高高低低的道路,曲曲折折的海岸线,起起落落的海鸥,如同安徒生童话安静的背景。

奈何青岛老是想做国际大都市,就好像喜欢的邻家女孩想做大明星。

你没办法可以阻挡它往那个方向直奔而去。

或者,那是一条更光明的道路。

只好看它变得越来越陌生。

好在电影里的那个卡通小镇永恒不变,看看就觉得心情很好,虽然不能搬到里面去住。

已经有许多朋友纷纷离开青岛了。

我想,假如我未曾在此结婚生子,应该也会离开青岛。

每一次经过火车站,我总会涌起一股子冲动,随便买张票,管他去什么方向,只要离开一阵子就好。

这座城市虽则明艳动人,但缺乏一种让人真正松弛下来的气质,始终被一种莫名的焦躁包围着。

短暂的栖居是好的,待的时间久了,就觉得有一些荒凉,嗯,是精神领域的荒凉。

假如对生活还存有较多的幻想,在这个城市找不到多少安放的地方。

当然,离开的朋友都认为,他们还是很爱青岛的,一定还要再回来养老。

记得张柏芝曾经说:每一次他们都说最爱的是我,每一次都是他们离开我!青岛倘若是女人,就是张柏芝这样的类型吧。

她们的好处摆在外面,人人可见,她们的坏处异常微妙,不可言说。

总之,相爱容易相处难。

但是,每一次离开之后的归来,都可以令我重新发现它的好处,直到我的下一次厌倦抵达顶点。

青岛,真是一座适合离开、适合想念、适合回来的城市啊。

它,最接近于我的故乡,虽然我还是没有办法认它作故乡,就好像波伏娃和萨特生活在一起,但并非他的老婆一样。

最近在看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有段话深得我心,给我的这种微妙心态做了一个最好的注解,便抄录在这里——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

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

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

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说来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

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身独处。

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

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

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

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

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