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有一棵孤独的高梁,它的身边什么也没有,山坡的后面是几团秋云。高梁脚下的芟迹证明,伙伴们被农人割下,用牲口运走了。
那么,农人你为什么留下这一棵高梁?这是善良抑或残酷,说不清。
高梁很高,兀自站在秋天的田野,样子也高傲。它的叶子像折纸一样自半腰垂下来,又如披挂罗带的古人。叶子在风中哗哗商量不定。我想它可能是一位高梁王。
山坡下面是一条公路,班车不时开过。这是高梁常常能看到的景物。看这样的景物有什么用呢?对高梁来说,此刻它最喜欢躺在场院里了。
观看一棵孤独的高梁,能真切地看出高梁的模样。我站在它身旁,拉着它腰间的叶子握了握,想到它的主人,那个割地的农人。
我手握着这棵高梁向山下看,如同执红缨枪的士兵。撒开手的时候,心情有一种异样,怕它跌倒,但它仍站立着,很奇怪。
我连连回头,下山了。
几年后的一日,下午闲坐,忽然想起这棵高梁。急欲买车票去看它,并为此焦躁。像这样一件奇异的事情,我怎么能够才想起来昵?那一年的冬天,北风或飘雪的日子,高梁不知怎么样了,这确实是一种后话。
我想,我若是一个有钱的雕塑家,就在路旁买下一块地,什么也不种,只雕塑一棵兀立的高梁。不久,就会有许多人来观看。
我希望有机会表达一个愿望,然而这愿望很快被忘记了。今天的路上,我想起了它,并因此高兴。
赞美公鸡。
我很久没有见过鸡了,城里不许养鸡,菜市场一排排倒悬的白条鸡,不是我想看的那种。
古人愿意为世间万物诠释,即哲学所谓“概括”,并找出它们与人之间的联系。他们说,鸡有四德:守信,清晨报晓;斗勇,铩羽相拼;友爱,保护同类;华饰,通体漂亮。
我妻子属鸡,在本命年时,我把“鸡之四德”抄下送她。她除了“斗勇”一条之外,其他“三德”兼备,加上家政勤勉,也凑成“四德”。
我猜想“四德”的撰者在赞美公鸡而非母鸡。那么我再为它添上“一德”:好色,妻妾成群。
我原来漠然于公鸡的存在。小时候,尤戒惧于邻家篱笆上以一只瞎眼睥睨我的公鸡,它常不期然扑来啄我。
后来我暗暗佩服上了公鸡。
公鸡永远高昂着头,即使在人的面前也如此。脸庞醉红,戴着鲜艳的冠子,一副王侯之相。它在观察时极郑重,颈子一顿一挫,也是大人物做派。公鸡走路是真正的开步走,像舞台上的京剧演员,抬腿、落下,一板一眼,仿佛在检阅什么。当四野无物时,公鸡也这么郑重,此为慎独。
说到公鸡羽毛的漂亮,更为人所共知。“流光溢彩”这个成语可为其写照。尤其是尾羽,高高耸起又曼妙垂下,在阳光下,色彩交织,不啻一幅激光防伪商标,证明是一只真公鸡。
公鸡身边环绕四五只母鸡乃寻常事。它只要雄赳赳走来,自然降服了母鸡的芳心。用不着像男人那样低三下四地求爱,还不一定成功。
当然公鸡也有缺点,鸡无完鸡。做爱前,它将头垂在地面,张着双翅,爪子细碎踏动,喉咙里杂音吞咽。我不忍睹,肉麻。
前年我去新宾,见到了一只美丽的大公鸡。新宾是努尔哈赤的故乡,风情迥异别处,大气苍茫。那里,山势龙形疾走,山下河水盘绕而过,水质清且浅兮。人们的相貌多具满洲人的特点:宽脸盘,红润健康。
我在集市上发现了一只大公鸡,漂亮极了,体形也大于同类,羽毛霞映。我真想买下来,但不知怎样处理。我身担公干,而且涉及警务,不宜抱着这样一只美丽的公鸡拜谒长官,回到家里也不易抚养。
这公鸡无惧色地看着我,颔下的红肉坠一颤一颤。高贵呀,同志们!这是一只高贵的公鸡。
估计此鸡此时早已人镬。主人远它而去,不是嫉妒其贵族气质,而在于它不下蛋。人类对于鸡类的逻辑是重女轻男。
三
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四个四重奏。”
我希望在交织与错落中完成一种美。
比如,我愿意有一幅与喜鹊们合影的照片。在我看来,光是一个“鹊”字就比“雀”字高级,如同“雁”比“燕”辽远一样。
在这样的情境中,我希望用“合成”来表达这种需要。不仅与喜鹊们合影,又同它们“合成”一种意蕴。
在月台上,我等待一位久久未归的友人时,希望身旁有两只喜鹊。它们站在我脚下,或在离我不远的树上也行,构成同一画面。为了热肠的感觉,我膝下要有一只黄狗,它的嘴与眼俱黑,蹲在暮色的月台上。
就这样,我渴慕喜鹊。
曹孟德苍凉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诗好,但我对用“乌”来状鹊有些不满。
我喜欢过比亚兹莱黑白画的装饰味道。此刻知道,喜鹊才是高超的黑白版画。
在克什克腾,目睹喜鹊在枝上落下,无疑属于吉兆。喜鹊的尾巴像燕尾服一样,在枝上翘了几翘,优雅。
美丽的喜鹊,版画的喜鹊,我们来合一个影吧!我已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站立一排、咧着大嘴的合影。
四
西班牙音乐中的响板。
安德捷斯用吉他弹的《悲伤的西班牙》,旋律深情婉转,旋律线下行并顿挫,拉丁风格往往戛然而止,女人骤展裙裾,男子转腰亮相。令人想起他们对于古罗马雕塑的景仰。
在这首曲子中,两段之间的过渡是一串响板,嗒哒啦嗒。最后的一个“嗒”音,如静夜醒板,似画龙点睛,没有它是万万不能的。
嗒哒啦嗒,旋律再次演奏。
我反复听这首曲子,是为了与这一声响板遭逢。佛家所谓“醒板”,是为了使人开悟。我悟了,嗒哒啦嗒。
五
三相是我朋友,他是北京人,祖父和父亲都是名医,后来蛰居小城。
三相漂亮,脸膛白里透着浅红,黄而略灰的瞳孔散发着俄罗斯式的热情与豪放。当然,他是北京人。
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交情却不深。后来他喜欢上我了,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他很纯洁,而我孤独。一般地说,人们不喜欢我。
这其中有一个原因在于,三相是聋人。他小时候,常用弹弓射击燕子。他奶奶告诫过他,不能打燕子,不然有灾。但三相还是把屋檐下的燕子打下来了。
“这是母燕子。”他对我说。母燕的遗骸在手上微温,羽毛的黑色里闪着异样的绿宝石般的光彩。
后来他聋了,说是游泳时耳朵进了水。这病连他爷爷都没给治好。
三相聋了之后,很少跟别人交流,因而他奇迹般地保留了北京口音。在我们那里,说普通话是受人讥笑的事情。然而,三相耳朵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依然满口京腔。
三相因为聋了,依然保持着儿时的语言系统,他不会骂人,因为他没听过骂人的话。我们说“果家”,他说“国家”,我们说“三卯”,他说“三毛”。我们很佩服他。
在冬天,我和妻子迎他进门,他从颈上绕着摘下紫红的围巾,那双黄而略灰的眼睛炯炯闪烁,讲述他关心的事情。
三相跑得极快。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他听不到发令枪声,看到别人跑出去之后再跃出,往往跑到第二名。
我搬家的时候,好多家具都处理了,但我没舍得那个书橱,这是三相打的。长大后,三相是一个木匠,我在大雨天推回这个书橱。它至今仍在我的房子里,成了女儿的书橱。
我希望三相到来,说一口北京话,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到哪里去找他昵?
三相姓张,其兄为大相与二相。他姐二朵,是我姐塔娜的朋友。他小弟四相,堂弟五相。
六
我居所邻近有一所小学。
每天上午九点半或下午三点,孩子们从教室拥出游戏,我的耳边便灌满欢呼。
在这片欢愉的声浪里,许多声音汇在一起而变为“啊”的潮声,偶尔有一两声尖叫,也是由于喜悦而引起的。
孩子们必在校园里奔跑环绕,他们不吝惜使自己的声音放肆而出,感染着街市,感染着像我这样坐在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