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就一个人,看机井。因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防止地主富农破坏。“文革”中的地富分子,当年也许是最驯良和健壮的人了,他们见人则把路让开,低着头。由于劳动强度远超过贫下中农,因而更健壮。譬如我们队里老刘家坏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农。
我早知,他们再健壮,也万万不敢破坏机井,甚至连一棵庄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后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冲到屋外。人醒了,但除了腿脚和撒尿的机关外都睡着,即古人所谓“寤”之状态,摇摇晃晃地缓释负担。尿时,睁开眼,一惊。闭上再大睁,竞害怕了。我发现机井房周围落满大雪,白茫茫无限制。我收尿遽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这时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现在是几月,这不才阳历九月吗?中秋节还没过呢。再说也不冷啊,窗户开着,屋里也没有火盆。不行,我蹑足下地,趴窗户一看——
大雪,毛茸茸的,约摸一尺厚吧,随着地势而起伏。渐渐的,我明白了,披衣出屋,来到当院的土坪上。
养麦呀,这是荞麦地。它们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里,就是一场大雪,吓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当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开花的荞麦,但想不到在月夜,竞茫茫如此。我站着,然后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说,即月亮的灵魂,常在静谧之夜m窍。这时候,月色细腻柔美,地上的坑坑洼洼无不承受到这种白面的抚摩。当然,月亮不会无故出窍,倘若它在地上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荞麦花无疑。荞麦花在倾泻的月光下,微仰着脸,翕张口唇,感泣而无力言说。无风,蓝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东。白花花的荞麦地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这太感人了,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可以由于内急而得以窥之。我知道老天爷会下雪,但不知它还会造设烘托一种非雪之雪,酷肖。文人所称“梨花似雪”,颇觉勉强。梨花在疏枝上擎举,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觉得这么高的雪不易。养麦花却雪白无疑,那种朴实的村妇气,在月下净去,宛如城里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养麦花的神秘交往还没有结束,它们跟人并不一样,在静美中传递更广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也不碍什么事。突然,我后悔了,当一个人厌倦白天的种种单调景物时,谁知道造化在夜里制出许多奇境呢?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节气近于秋分了,脚边一蓬绿草的修长叶子上,果然沾满露水。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说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跫啼复歇”。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怎样读,自居易又是陕西渭南人。我听此虫声乃是“滋儿滋儿”。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认为应使另一半尿复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想家了。也许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荞麦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只是惦念父母,可用一个“忧”字了结。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着童年与少年的远方城市,实际是“怜”己。冷不丁想起,我怎么跑到这远离人群的刀把子地机井房前的土坪上蹲着呢?况且是半夜。
现在我的愿望仍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荞麦地。天地间,月在上,荞麦地在下,我披衣蹲着。
荞麦地是山坡地,而非城里,因而我的愿望仍归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