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被读者们问及:“福尔摩斯的全盛期是何时?”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但严格说来,从1895年至1896年,无论在精神上或体力上,可说是福尔摩斯最为成熟老练的时期。
其证据便是由“空屋里的冒险”开始至“潜水艇秘密设计图”事件为止,光是有名的案子就连续破了九件。福尔摩斯使用拿手的化装术最为频繁也是在此时期;当时的福尔摩斯在伦敦市内隐藏的住所便有五家,使其乐于多种变化。现在要谈的“彼得·加里船长”就是发生在这段全盛时期中,正确地说,是在1895年的7月。
7月的第一个礼拜,每天早上,当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福尔摩斯就离开了住所。
“哈哈!又在调查什么吧!”
我虽然这么想,但知道在时机未到之前,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因此没有问他。然而,有天早上,正当我独自在用早餐时,看到回来的福尔摩斯的模样,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福尔摩斯头上戴着水手帽,身穿渗有海水味的衣服,右腋夹着鱼叉矛头(像鱼钩一样,一旦刺下去便很难拔出来)的长矛。
“喂,福尔摩斯,难道你要以这副模样,拿着这样可怕的凶器,在伦敦市内行走吗?”
“哈哈,开玩笑!我乃是正正当当坐着马车到肉店去啊!”
“肉店?”
“没错,我到肉店去,自称为北极探险船巴斯尔船长。我曾拿着这支长矛,事实上是捕鲸用的鱼叉,到那里演出一场戏,你能想像那种场面吗?我已有好多次用这鱼叉的经验,那真是神勇的景象。那肉店天花板上吊了一头肥猪,我就嘿一声往上一刺,真威风呀!”
“……”福尔摩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很纳闷。
“我得到的结论是,一个外行人即使肌肉和我一样结实,不管再怎么用力,极不可能一次就能用鱼叉刺穿猪体。然而令我有点失望,世上竟有体力、技术都比我行的人。”
“福尔摩斯,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能不能告诉我?”
“好啊!”福尔摩斯走到餐桌前说道。
“华生,四天前的报纸上有段杀人事件的报道,你看过吗?”
“啊!一位原来是船长的人,被人用鱼叉刺透胸膛的事件吗?我看过了。哦,我明白啦!你是对这件报道感兴趣,所以这几天一大早就到处乱跑。对了,这件事是谁来拜托你的?”
“不,没有人来求我帮忙。负责侦办这件案子的还是那位霍普金警官。案发那日起,他便被派往萨瑟克斯郡的弗里斯特(伦敦南方50公里的田园地带)出差去调查。看来似乎很棘手,说不定他就在今天会来我这里请求支援。”
福尔摩斯猜得没错,刚用完早餐,门铃就响起,一位30岁左右的金发青年上了楼,进入我们的房间。福尔摩斯笑道:
“早安,霍普金警官。”
我们见面寒暄完毕,霍普金警官叹了一口气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老实说原先我有点小看这次的案子,以为很容易就能解决,谁晓得已经过了五天,连一名嫌疑者都找不出来。昨天晚上我回到伦敦提出工作报告,结果受到上面一顿严厉的责骂。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说实在话,当我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时,就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正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出马呢!所以我当然很乐意帮助你。”
“听到这句话,如同增加十万大军。”霍普金很高兴地说道。
“那么,请问你,被杀的黑彼得船长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哦,黑彼得是那人的绰号,他本名叫彼得·加里,50岁,体格像岩石般强健。他和一般船员一样,脸色黝黑,蓄着络腮胡。下巴的粗黑胡须几乎要垂到胸口,所以人称他黑彼得或黑船长。”
“那他的航海经历呢?”
“他年轻时曾在各类船上工作过。1883年担任以丹迪港为母港的一艘名为海上独角兽号的捕鲸船船长,前往北极海捕捉鲸鱼及海豹。由于过人的胆量及高超的捕鱼技术,而发了一笔大财。1884年,他辞去船长职位,在萨瑟克斯郡的弗里斯特附近的樵夫的避风港地方,买下一块地定居。”
“嗯,他的家庭状况如何呢?与家人相处融洽吗?”
“只有年约45岁左右的妻子和一个女儿。女儿约18岁,棕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儿。但黑船长打从在船上工作起便很难与人相处,性格又怪僻,常常和水手们起冲突,上了陆地后更变本加厉愈发凶暴。当然和家人也不融洽,于是在离家人所住的本家约200米处的森林里,盖了一间长约六米,宽四米的小屋,独自一人居住。
“这小屋是用橡木筑成的,门相当结实,有两扇四角窗户,不知是否顾虑有人会窥探,总是拉上窗帘。
“不过,黑船长对于自己的小屋相当满意,称它为我的船长室。偶尔他也会回到家里,但这种情形大都是在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一开始和太太及女儿吵架,最后挥起皮鞭在田野间追着她们抽打。
“基于这个原因,附近的人都不与他来往,听说也没有朋友去拜访,但是,很奇妙地在他被杀害的两天前晚上,竟然来了客人。”
“你说什么,霍普金警官,请说详细点,这点很重要。”
“好的。距黑船长的家不远处,有个名叫史雷特的老人住在那里,他每天晚上都有到弗里斯特的酒店去喝酒的习惯。凶案发生的前两天,即是星期一凌晨一点钟时,他和平时一样喝得烂醉后,经过了黑船长的家门前。
“当时,史雷特不经意地往黑船长的小屋那里看去,突然吃了一惊而停下脚步。因平常深锁的小屋窗口竟透出灯光,窗帘上清楚地映照着一个留短胡须的男人侧脸。史雷特深知黑船长的胡子是垂到胸膛的,但是,现在映在窗帘的人影不但胡子短,而且还向前翘。
“然而,这些证词并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再说,喝得烂醉如泥的人,又隔了相当的距离,有可能是看错。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不知为了什么,我觉得这是解开这件案子的重大关键。
“星期二彼得喝得酩酊大醉后又闹了起来,暴躁得像一头吃人的猛兽。他在家附近逡巡,他的妻子和女儿听见他的动静便匆忙跑开了。晚上很晚,他才回到他的木屋。第二天清晨约在两点钟的时候,他的女儿听到木屋的方向传来吓人的惨叫,因为他女儿总是开着窗户睡觉。他醉的时候时常大叫大吵,因此没有人留意他。一个女佣人在七点起来的时候,看到木屋的门开着,但是黑彼得过于让人害怕了,所以直到中午才有人敢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门是开着的,看见屋里景象的人吓得面色全无,急忙往村里跑。很快我就赶到了现场。
“福尔摩斯先生,当我把头探进这个木屋的时候,吓了一跳。成群的苍蝇、绿豆蝇嗡嗡叫个不停,地上和墙上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屠宰场。他把自己的木屋叫我的船长室,的确,那像一间小船,待在房间里如置身于船上。屋子的一头儿有一个床铺,一个贮物箱,地图和图表,一张海上独角兽号的油画,在一个架子上还有一排航海日志,完全像是我们在船长的舱中所看到的那样。他本人就躺在木屋里墙的正中间,面孔因死时极为痛苦而痉挛着,他的胡子也痛苦地向上翘着。一枝捕鱼钢叉一直透过了宽阔的胸膛,又深插进后面木墙上,他像是一只被钉在硬纸盒上的甲虫,显而易见地发出那声痛苦的最后嚎叫后,他便死去了。
“我仔细地检查过屋外的地面以及屋内的地板以后,才允许移动东西。我仔细勘查过现场,屋子里值得关注的还有一些物品。一件是那枝谋杀用的鱼叉。当时凶手是从墙上的工具架上抓到的。还有两把仍然在那儿,有一个位置是空的。这把鱼叉的木柄上刻着SS,海上独角兽号,丹迪。可以肯定鱼叉是凶手在盛怒之下随手抛出的,杀人犯是顺手抓到了这个武器。凶杀是在凌晨两点钟发生的,并且彼得·加里是穿好衣服的,这说明他和杀人犯有约会,桌子上那瓶罗姆酒和两个用过的杯子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福尔摩斯说:“我想这两个推论都是合情合理的,屋子里除去罗姆酒外还有别的酒吗?”
“有的,在贮物箱上有个小酒柜,摆着白兰地和威士忌。可是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因为细颈瓶中盛满了酒,柜子中的酒纹丝未动。”
福尔摩斯说:“尽管如此,柜子中的酒一定有奥妙,不过,请你先谈谈和本案有关的其他物品。”
“桌子上有个烟丝袋。”
“在桌子边上吗?”
“在桌子的正中。烟丝袋是用未经过加工的带毛的海豹皮做的,有个皮绳捆着。烟丝袋盖儿的里边有P.C.字样。袋里有半盎司海员用的烈性烟丝。”
“很好!还有什么呢?”
斯坦莱·霍普金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外表粗旧、边缘有点脏的黄褐色外皮的笔记本。第一页写有字首“J.H.N.”及日期“1883”。福尔摩斯把笔记本放在桌上,进行仔细检查,霍普金和我站在他身后从两边看看。在第二页上有印刷体字母“C.P.R.”,以后的几页全是数字。接着有“阿根廷”、“哥斯达黎加”、“圣保罗”等标题,每项之后均附有几页符号和数字。
福尔摩斯问道:“这些说明什么问题呢?”
“这些像是交易所证券的报表。我个人认为这个J.H.N.是经纪人的名字的字首,C.P.R.也许是他的顾客。”
福尔摩斯说:“你看C.P.R.是不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斯坦莱·霍普金一面用拳头敲着大腿,一面低声责骂自己。
霍普金接着喊道:“我太笨了!毫无疑问你是对的。那么我们要解决的只有J.H.N.这几个字首了。我检查过这些证券交易所的旧报表,我没找到在1883年任何经纪人的名字的字母和它一样,但我觉得它是全部线索中的关键所在。福尔摩斯先生,你或许认同这种可能性,这几个字首是现场的第二个人名字的缩写,换句话说就是凶手的。我还认为,这本记载有大笔值钱证券的笔记本,告诉了我们谋杀的动机。”
福尔摩斯的面部表情说明案件的这一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说:“你的观点我完全赞同。我承认这本在最初调查中没有提到的笔记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在我起初对于这一案件的推论中没有考虑到这本笔记的内容,你有没有去查明笔记中提到的证券?”
“已在交易所调查,但是我认为南美康采恩的股份持有者名单多数在南美,所以几星期后我们才能得到准确信息。”福尔摩斯用放大镜检查笔记本的外皮。
他说:“这儿有些弄脏了。”
“是的,先生,那是血迹。我告诉过您我是从地上捡起来的。”
“血点是在本子的上面呢,还是下面?”
“是在贴着地板的那一面。”
“这说明笔记本是在谋杀以后掉的。”
“福尔摩斯先生,正是如此,我明白这一点。我猜想是杀人犯在匆忙逃跑时掉的,就掉在门的旁边。”
“啊,这是件很值得探索的案子,那儿有一把刀,是吗?”
“有一把带鞘的刀,刀还在刀鞘里,掉在死者的脚旁。加里太太证明那是她丈夫的东西。”
福尔摩斯冥思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我想我必须去看看。”
一个钟头后,我们在路旁的一个小驿站下了马车,匆匆穿过一片广阔森林的遗址。这片森林有几英里长,是防御了萨克逊侵略者有60年之久的大森林——号称不可入侵的“森林地带”,英国堡垒的一部分。在一座小山绿色斜坡上的空旷处,有一所长而低的石头房屋,从那里延伸出一条小道曲折地穿过田野,靠近大路的那间木屋就是谋杀现场。它三面被矮树丛围着,屋门和一扇窗户对着我们。
霍普金领着我们走进这所房子,把我们介绍给一位面容略显憔悴、灰色头发的妇女——被害人的遗孀。她瘦削的面孔,深深的皱纹,红红的眼圈,眼睛深处仍含有恐惧——一种长年经受苦难和虐待而形成的恐惧。陪同她的是她的女儿,一个苍白面孔、金色头发的姑娘,对父亲的死她好像很高兴。这木屋是间极其简单的住房,所有的材料都是木材,两个窗户一个靠门,一个在尽头。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霍普金俯身对准锁孔,忽然他停下来,脸上露出惊奇神情。
他说:“有人撬过锁。”
这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木框部分有刀痕,上面的油漆被刮得发白了,似乎刚刚撬过门。福尔摩斯一直在检查窗户。
警长说:“这是件极不寻常的事情。我可以发誓,昨天晚上这里没有这些痕迹。”
“我认为我们很幸运。”
“您的意思是说这个人不会就此歇手?”
“很有可能。他这次来的时候没有想到门关着,所以,他要用小折刀弄开门进去,他没能进到屋里,他会怎么办呢?”
“再来时带着更合手的工具。”
“我也这样认为,我们要是不在这儿等着他,那就是我们的错误,让我看看木屋里面的情形。”谋杀痕迹被巧妙地处理掉了,室内一切家具如旧。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检查了两个小时,脸上现出一无所获的样子,但他仍耐心检查着,有一次他停了一小会儿。
“霍普金,你从这个架子上拿走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什么也没动。”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瞧,架子的这个角落的灰尘比别处少,可能是一本书平放着,或者是一个小箱子之类的,好,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霍普金,我们今天晚上在这儿见面,看看是否能和这位昨夜来过的绅士见上面。”
我们布置好小小的埋伏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霍普金主张打开木屋的门,福尔摩斯认为这会引起这位陌生来访者的怀疑,锁是较简单的,只要一张结实的小铁片就可弄开锁。福尔摩斯还建议,我们不能在屋内而应在屋外等候,在屋角附近的矮树丛里。如果这个人点灯,我们就能看见他,看看他到底要干些什么。
我们潜伏在矮树丛中,静静地等候着一切。最初有回村很晚的人的脚步声和村中传来的人声,引起我们的警惕,但这些无关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我们的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远方教堂的钟声告诉我们是什么时辰,还有细雨落在我们头顶树叶上的簌簌声。
时钟已经敲过了两点半,忽然一声低沉而尖锐的滴答声从大门那里传来了,我们都大吃一惊。有人进来走在小道上。然后又有较长时间的寂静,我正猜想那个声音也许是场虚惊,这时从木屋的另一边传来慢慢的脚步声,过一会儿有了金属制品的摩擦声和碰撞声,这个人正用尽心机开木屋的锁。这次他的技术好些或是工具好些,因为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和门枢的嘎吱声。然后一根火柴被划亮了,紧接着蜡烛的稳定灯光照亮木屋的内部。透过薄纱窗帘,我们的眼睛看到了屋内的情景。
这位不速之客是个瘦弱的年轻人,下巴上的黑胡须衬得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他的牙齿显而易见地在打着冷战,四肢颤抖不已。他的衣着像个绅士。我们看他惊恐地环顾着四周,然后他把蜡烛头放在桌子上,走到一个角落里就见不到他了。他拿着一个大本子——这是架子上排列的航海日志中的一本——又回到桌旁,逐页地快速查阅,直到翻出他要找的项目。他紧握着拳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然后合上本子,仍放到原处,并且吹灭了蜡烛。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这个屋子,霍普金的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当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听到他长叹一声。蜡烛又点上了。在侦探的监视下他浑身颤抖着蜷缩起来。他坐在贮物箱上,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人。霍普金说:“告诉我,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这个人提了一下神,用尽力量保持着冷静,然后看着我们说:“我想你们是侦探吧?不要以为我和加里船长的死有关。我向你们保证,我是无辜的。”
霍普金说:“我们会弄清楚的,先说说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