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论做作——朱自清
做作就是“佯”,就是“乔”,也就是“装”。苏北方言有“装佯”的话,“乔装”更是人人皆知。旧小说里女扮男装是乔装,那需要许多做作。难在装得像。只看坤角儿扮须生的,像的有几个?何况做戏还只在戏台上装,一到后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样儿,而女扮男装却得成天儿到处那么看!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也常在乔装,装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过——难也罢,易也罢,人反正有时候得装。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一个做好,一个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码头钱,大呢就得让你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尴尬事儿。这已成了老套子,随处可以看见。那就好的是装做好,那做歹的也装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紧的拉住你,会弄得你啼笑皆非。这一套儿做作够受的。贫和富也可以装。贫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尽管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说话也满装着阔气,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谓“苏空头”。其实“空头”也不止苏州有。——有钱人却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开口闭口说穷,他能特地去当点儿什么,拿当票给人家看。这都怪可怜见的。还有一些人,人面前老爱论诗文,谈学问,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头。装斯文其实不能算坏,只是未免“雅得这样俗”罢了。
有能耐的人,有权位的人有时不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马上可以答应的,却得“考虑考虑”;直接可以答应的,却让你绕上几个大弯儿。论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见客就不起身,只点点头儿,答话只喉咙里哼一两声儿。谁教你求他,他就是这么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儿什么的我自为之!”话说回来,拿身份,摆架子有时也并非全无道理。老爷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骂俏,总不大像样,可是不得装着点儿?可是,得恰到分际,“过犹不及”。总之别忘了自己是谁!别尽拣高枝爬,一失脚会摔下来的。老想着些自己,谁都装着点儿,也就不觉得谁在装。所谓“装模做样”,“装腔作势”。却是特别在装别人的模样,别人的腔和势!为了抬举自己,装别人;装不像别人,又不成其为自己,也怪可怜见的。
“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倒不是怕担责任,更不是存着什么坏心眼儿。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该问的,值得问的,自然得问;有些是无需他们问的,或值不得他们问的,若不痴不聋,事必躬亲,阿姑阿翁会做不成,至少也会不成其为阿姑阿翁。记得那儿说过美国一家大公司经理,面前八个电话,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经理,室内没有电话,倒是从容不迫的。这后一位经理该是能够装聋作哑的人。“不闻不问”,有时候该是一句好话;“充耳不闻”,“闭目无睹”,也许可以作“无为而治”的一个注脚。其实无为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至于装作不知,那更是现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惯技,报纸上随时看得见。——他们却还得勾心斗角的“做姿态”,大概不装不成其为政治家外交家罢?
装欢笑,装悲泣,装嗔,装恨,装惊慌,装镇静,都很难;固然难在像,有时还难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许能得当局的青睐,但是旁观者在恶心。可是“强颜为欢”,有心人却领会那欢颜里的一丝苦味。假意虚情的哭泣,像旧小说里妓女向客人那样,尽管一把一眼泪一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读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泪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态”,作得恰好是爱娇,所以《乔醋》是一折好戏。爱极翻成恨,尽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还不失为爱到极处。“假意惊慌”似乎是旧小说的常语,事实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马脚。镇静更不易,秦舞阳心上有气脸就铁青,怎么也装不成,荆轲的事,一半儿败在他的脸上。淝水之战谢安装得够镇静的,可是不觉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齿。所以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够一辈子半辈子装的。《乔醋》是戏,其实凡装,凡做作,多少都带点儿戏味——有喜剧,有悲剧。孩子们爱说“假装”这个,“假装”那个,戏味儿最厚。他们认真“假装”,可是悲喜一场,到头儿无所为。成人也都认真的装,戏味儿却淡薄得多;戏是无所为的,至少扮戏中人的可以说是无所为,而人们的做作常常是有所为的。所以戏台上装得像的多,人世间装得像的少。戏台上装得像就有叫好儿的,人世意即使装得像,逗人爱也难,逗人爱的大概是比较的少有所为或只消极的有的所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们吟味,而装痴装傻也许是值得重提的一个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装几分痴,这装是消极的有所为;“金殿装疯”也有所为,就是积极的。历来才人名士和学者,往往带几分傻气。那傻气多少有点装,而从一方面看,那装似乎不大有所为,至多也只是消极的有所为。陶渊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说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晋人的行径,能说他不带着几分装?不过装得像,装得自然罢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脱了司马昭做亲家,可不也一半儿醉一半儿装?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当时人多说他痴,他大概是颇能做作的罢?
装睡装醉都只是装糊涂。睡了自然不说话,醉了也多半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尽可以装疯装傻的,给他个驴头不对马嘴。郑板桥最能懂得糊涂,他那“难得糊涂”一个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聪明人的秘密。还有善忘也往往是装傻,装糊涂;省麻烦最好自然是多忘记,而“忘怀”又正是一件雅事儿。到此为止,装傻,装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爱的;才人名士和学者之所以成为才人名士和学者,至少有几分就仗着他们那不大在乎的装劲儿能以逗人爱好。可是这些人也良莠不齐,魏晋名士颇有仗着装糊涂自私自利的。这就“在乎”了,有所为了,这就不再可爱了。在四川话里装糊涂称为“装疯迷窍”,北平话却带笑带骂的说“装蒜”,“装孙子”,可见民众是不大赏识这一套的——他们倒是下的稳着儿。
我先用碎木皮来烘着火。夜晚在三月里也是冷了一点。玻璃窗上挂着蒸气。没有点灯,炉火颗颗星星地发着爆炸,炉门打开着,火光照红我的脸,我感到例外的安宁。
小偷、车夫和老头——萧红
木板车在石路上发着隆隆的重响。出了木板场,这满车的木板使老马拉得吃力了!但不能满足我,大木板堆于这一车木板,真像牛背上拨了一根毛,我好像嫌这板子太少。
“丢了两块木板哩!小偷来抢的,没看见?要好好看着,小偷常偷板子……十块八块木板也能丢。”
我被车夫提醒了!觉得一块木板也不该丢,木板对于我才恢复了它的重要性。小偷眼睛发着光又来抢时,车夫在招呼我们:
“来了啊!又来啦!”
郎华招呼一声,那竖着头发的人跑了“这些东西顶没有脸,拉两块就得了啦!贪多不厌,把这一车都送给你好不好?……”打着鞭子的车夫,反复地在说那个小偷的坏话,说他贪多不厌。
在院心把木板一块块推下车来,那还没有推完,车夫就不再动手了!把车钱给了他,他才说:“先生,这两块给我吧!拉家去好烘烘火,孩子小,屋子又冷。”
“好吧,你拉走吧!”我看一看那是五块顶大的他留在车上。
这时候他又弯下腰,去弄一些碎的,把一些木皮扬上车去而后拉起马来走了。但他对自己并没说贪多不厌,别的坏话也没说,跑出大门道走了。
只要有木板车进院,铁门栏外就有人向院子里看着问:“板子拉(锯)不拉?”
那些人带着锯,有两个老头也扒着门扇。
这些板子就讲妥归两个老头来锯,老头有了工作在眼前,才对那个伙伴说:“吃点么?”
我去买给他们面包吃。
板子拉完又送到板子房去。整个下午我不能安定下来,好像我从未见过木板,木板给我这样的欢喜,使我坐也坐不定,一会儿跑出去看看。最后老头子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了!这时候,我给他工钱。
我先用碎木皮来烘着火。夜晚在三月里也是冷了一点。玻璃窗上挂着蒸气。没有点灯,炉火颗颗星星地发着爆炸,炉门打开着,火光照红我的脸,我感到例外的安宁。
我又到窗外去拾木皮,我吃惊了!老头子的斧子和锯都背好在肩上,另一个背着架板子的木架,可是他没还没有走。这许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走呢“太太,多给了钱啦?”
“怎么多给的!不多,七角五分不是吗?”
“太太,吃面包钱没有扣去!”那几角工钱,老头子并没有放入衣袋,仍呈在他的手上,他借着离得很远的门灯在考察钱数。
我说:“吃面包不要钱,拿着走吧!”
“谢谢,太太。”感恩似的,他们转身走去了,觉得吃面包是我的恩情。
我愧得立刻心上烧起来,望着那两个背影停了好久,羞恨的眼泪就要流出来。已经是祖父的年纪了,吃块面包还要感恩吗严重的问题也可以不成其为问题的。
海滩上没有发生的事——琦珍
天热了,学校离海不远,校长把学生带到海边去玩。他自己站在水深处,规定学生以他为界,只准在水浅处玩。
小孩都乐疯了,连极胆小的也下了水,终于,大家都玩得尽兴了,学生纷纷上岸。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把校长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那些一二年级的小女孩上得岸来,觉得衣服湿了不舒服,便当众把衣裤脱了,在那里拧起水来。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竟然造成了一小圈天体营。
校长第一个冲动便是想冲上前去喝止——但,好在,凭着一个教育家的直觉,他等了几秒钟。这一等,太好了,于是,他发现四下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在大惊小怪。高年级的同学也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傻傻的小男生更不知道他们的女同学不够淑女,海滩上一片天真欢乐。小女孩做的事不曾骚扰任何人,她们很快拧干了衣服,重新穿上——像船过水无痕,什么麻烦都没有留下。
不能想像,如果当天校长一声吼骂,会给那个快乐的海滩之旅带来多么愁惨尴尬的阴影。那些小女孩会永远记得自己当众丢了丑,而大孩子便学会了鄙视别人的“无行”,并为自己的“有行”而沾沾自喜。
他们是不必拭擦尘埃的,因为他们是大地,尘埃对他们而言是无妨无碍的,他们不必急着学会为礼俗规范而羞惭。他们何必那么快学会成人社会的琐碎小节。
许多事,如果没有那些神经质的家伙大叫一声:“不得了啦!问题可严重啦!”原来也可以不成其为问题的。
心由境造,境由心生。
生活好比是冷水——古元斌
经历了黑色七月,我并没有取得自己梦想中的好成绩,尽管分数上还说得过去,但只能进一所不起眼的大学。
经过半个年头,我终于放了寒假。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向我问起了大学生活,我告诉他说:
“其实真的很没劲。”
我的父亲是个铁匠。他听了我的话后,脸上一直很惊愕,沉默了半晌之后,转过身用他那粗壮的手操起了一把大铁钳,从火炉中夹起一块被烧得通红通红的铁块,放在铁垫上狠狠地锤了几下,随之丢人了身边的冷水中。
“滋”的一声响。水沸腾了,一缕缕白气向空中飘散。
父亲说:“你看,水是冷的,然而铁却是热的。当把热热的铁块丢进水中之后,水和铁就开始了较量——它们都有自己的目的,水想使铁冷却,同时铁也想使水沸腾。现实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生活好比是冷水,你就是热铁,如果你不想自己被水冷却,就得让水沸腾。”
听后,我感动不已,朴实的父亲竟说出了这么饱含哲理的话,让我真的感动不已。
第二学期开始了,我反省自己,并且不停地努力,学习终于有了一点起色,内心也开始一天天地丰富充实起来。
如果你不想被平庸无色的生活“冷却”了你的斗志,你就得用生命的激情与辛勤的汗水把这盆冷水煮沸。不是吗?
感到愤怒?在做蠢事之前,请试用。
沃尔曼试金石——尤文斯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我在一家度假旅馆里找到一份差事,在旅舍当夜班服务台值勤员,兼在马匹厩协助看管马匹。旅馆老板兼经理是瑞士人,他对待员工的做法是欧洲式的。我和他合不来,觉得他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只想雇用安分守己的农民。我当时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有一个星期,员工每天午膳都吃同样的东西:两条维也纳小香肠、一堆泡菜和不新鲜的面包卷。我们受侮辱之余,还得破财,因为伙食费是要从薪金中扣除的。我非常愤慨。
整个星期都很难过,到了星期五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我在服务台当值,上夜班的查帐员刚来上班。我走进厨房,看到一张便条,是写给厨房的,告诉他员工还要多吃两天小香肠及泡菜。
我勃然大怒。因为当时没有其他更佳的听众,我就是把所有不满一股脑儿地向夜班查帐员薛格门·沃尔曼宣泄。
我说我忍无可忍了,要去拿一碟小香肠及泡菜,吵醒老板,用那碟东西掷他。什么人也没有权要我整个星期吃小香肠和泡菜,而且要我付帐。老天,我非常讨厌吃香肠和泡菜,要我吃一天也难受。整家旅馆都糟透了,我要卷铺盖不干,然后去蒙坦拿,那里的人连听也没听过小香肠和泡菜。喂猪也不会用那些东西。我这样痛骂了二十分钟,整段独白都是放声大喊出来的,还不时用蝇拍打在桌子上,脚踢椅子,不停诅咒。
我大吵大闹时,沃尔曼一直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用受伤的眼睛看着我,他这样受伤不是没道理的。他曾在奥斯威辛纳粹德国的集中营业过三年,最后死里逃生。他是个德国犹太人,身材瘦小,经常咳嗽。他喜欢上夜班,因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既可沉思默想,又可享受安静和宁谧,更可以随时走进厨房吃点东西——他要吃多少维也纳小香肠和泡菜都有,这些对他来说是珍馔。此外,又没有人命令他做这做那。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时,他一直梦想过这样的日子。他上班时唯一见到的人就是我——每晚破坏他的美梦的人。我们值班的时间有一个钟头重叠。
“听着,富尔钦,听我说,听我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不是小香肠和泡菜,不是老板,不是厨师,也不是这份工作。”
“那么到底我的问题在哪里?”
“富尔钦,你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但你不晓得不便和困难的分别。若你弄折了颈骨、或者没东西吃、或者你的房子起火,那么你就的确有困难。其他的都只是不便。生命就是不便,生命充满无数的障碍。
“学习把不便和真正的困难分开,你就会活得长久些,而且不会太惹像我这样的人烦恼。晚安。”
他挥手叫我去睡觉,那手势既像打发我,又像祝福我。
我有生以来很少这样给人当头棒喝。那天深夜,沃尔曼既踢了我一脚,又使我茅塞顿开。
此后三十年来,每逢我遇到压力,被人逼得无路可退、快要因愤怒而做出蠢事时,我脑海中就会浮现一张受伤的脸孔,问我:“富尔钦,这是困难还是不便?”
我把这句话叫做沃尔曼试金石。生命充满无数的障碍,但燕麦片粥里的小块、哽咽时喉咙里的小块和乳房里的肿块,都是不相同的,我们应知道其中的分别。晚安。老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