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螺寺与植物
怀柔红螺寺的三绝,均为林木:翠竹成林;两株银杏树,一雌一雄,粗壮茂盛;紫藤寄松尤为奇特,松不高,冠极大,覆盖大半个庭院,旁生一藤,爬满松树。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到此游历,藤已长得健壮,当时就感新奇:松老藤少,不知何时攀来缠绕。适逢春末夏初,串串紫花沿着藤与松的枝叶垂落下来,香气弥漫寺院。那时寺里并无许多竹,或不引人注目,不像现今,一进寺院,满眼翠绿万千,由此也就关注起了寺中植物。
翻检志书,竹之多少,历经变化,算为趣竹之话。据说竹是云山大师归老红螺寺时所栽,那是元末至正年间的事。怀柔知县吴景果有诗:“不知此竹始何时,手植传是云山师。”南方植物,育活不易,不知大师缘何想起这般清雅有节之物。至康熙二年(1663年),竹子长势极好,康熙“圣驾临幸,设御座于山亭,亭下有竹甚茂,上命内侍记其数,凡六百余竿云”。皇帝能在北方赏到稀罕之物,备感新奇,极为喜爱。吴诗中还准确记下了当时清点竹数“六百一十有三竿”。查光绪十五年重印本《光绪顺天府志》,曾参考过吴景果编纂的康熙《怀柔县新志》。志书中还记载了竹的位置和面积,“殿西有竹一亩,则竹之繁植已久”,历经几朝几代,已是遮天避日,“想见此君繁盛日,绿云苍雪连诸天”。
之后,可能是气候的原因或疏于管理,竹子颓势,数量渐少,至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竹已没剩几根,成书于此时的《日下旧闻》中写道:“惜寺僧不知培护,今仅存弱筱数竿已。”吴景果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做了怀柔知县,在任期间写下《红螺寺竹下作》,其中描写了所见场景:“即今巨竹尽凋残,弱筱(女便)娟尚可怜。”仅存几竿弱竹,作为县长,不免留恋盛景,极力嘱咐寺僧要勤于护养。这仅是愿望,百年后晚清时,“今竹已芟夷几尽矣”,所剩无几。
现今的旅游热带来巨变。竹子种满山门前,不仅在“殿西”,也绝非“一亩”。万竿金翠,挺拔而立,微风徐来,瑟瑟作响,令人浮想联翩:盛衰之变,无可非议,耐人寻味的是,彼时难事,此时变得如此轻松。
当年红螺池三面都是果园,春日花开灿烂,引得众多游人观赏。至于银杏树,志书上未提及,是否大寺庙多有,不得而知,倒记载了“殿前古槐二株”。树冠相当大,吴景果的表弟,参与编纂《怀柔县新志》的潘其灿有诗,“槐覆浓荫接地流”。吴景果时就称古,再加上之后的300多年,至今真是老槐树了。现在山门前四棵槐树,一棵最粗,也有古意,另两棵略细,一左一右,应是同年所种,与古树对称的东边那棵要细得多,在原根上生长。据在这里长年工作的老同志说,原树在50年代初曾被锯倒,不过《怀柔县志》上没有记,倒是记载了“文革”期间砍伐过许多古树。
当然,红螺寺的名气还应归于佛事之盛。据《红螺山大明寺碑》载,红螺寺是圣安寺的下院。大圣安寺就在现西城区的南横街,是金元两代皇室的家庙,当年里面供奉着金世宗、金章宗的像。金世宗完颜雍继位,正是大定年间,请佛觉大师到红螺寺,“以镇兹山”,使红螺寺名声大起。朝代更迭,元仁宗下诏,请云山大师主持大圣安寺,因同宗同派,内侍大司徒王伯顺奏请太皇太后,动用国库修缮红螺寺。在几十年过去后的元末,云山大师自大圣安寺归老,迎来红螺寺的再次兴盛。中国佛教净土宗出了13位祖师,其中第12代彻悟(号际醒)大师和第13代印光大师,都曾在红螺寺讲经说法。在众多大师的影响下,才有了“南有普陀,北有红螺”之说。
解放后,与许多寺庙一样,红螺寺也被改成学校。20年前,红螺寺的大雄宝殿只存基座。我们站在台基环看寺院,虽未被完全修复,依旧可以看出其地势的优越和庙宇的气势。后面几间禅堂里有一老僧,时近中午,正在做饭,见来造访,很是健谈,手中不停忙着活计。这才得知,他一人守护着寺院。说了许多寺内的事,出乎意料的是,他随意中吐露每年还要进城看几次孩子。此语一出,立惊四座,周围人大惑不解。
仔细了解才知,此僧号海峰法师,俗姓马,1920年生,11岁出家,后在北京广济寺受戒,到过红螺寺、广化寺,最后重回法藏寺。1947年土改,寺院被封,于是还俗回村务农。海峰法师多才多艺,当过教师和剧团导演。1988年怀柔县文化文物局接管红螺寺,忽想起海峰法师,于是请来。海峰法师侃侃而谈,还说了许多对佛学的理解及寺的来历。
其实红螺寺并不叫此名,原称大明寺,明正统年间改名护国资福寺。《康熙怀柔县志》记载:资福寺在县北二十里红螺山麓,古大明寺也。《日下旧闻考》载:此寺“创于金皇统初。明正统丁巳重修”。不过,按元代樊从义《大明寺碑》称,始建于唐,所附词中具体说是“开基创建于盛唐”。之后历代都有修复。
现在寺名与一段传奇有关。《长安客话》载:“山巅有潭,相传潭中有二螺,大如斗,其色殷红,时吐光焰,照映林木。”附近村民生出许多传说:玉皇大帝的两个女儿,下凡化作两个红螺,暗中保护寺院和周围百姓等。当地人便俗称这座山为红螺山,寺为红螺寺。红螺终有一老,死后埋在寺中。寺内西院修了两座塔以纪念。双塔至晚清时还在,后来圮毁,现在具体位置也难考证,新建不在原位。
志书中有详细的记述,“凑凑出石隘中者,龙潭水也”“水色澄碧”。红螺就长在这里。螺为何红,似乎奇异,可细想,螺蛳本有棕色,含红的色素,又长得那样大,故必然会有异常。至于“照射林麓”,有些志书把红螺放光时间确定为“夕吐”“每夕”,就是在夕阳的照耀下,那么物体也就自然发生色彩变化了。
寻访红螺山
专程到红螺山寻访。沿红螺寺大门西行几百米路北,有一深坑,直径五六米,如果不是当地专家确定,想不到这里曾有水。据目睹过此景的人回忆,20世纪80年代末还能看到泉水,水中涌出一串水泡,炸开于水面,犹如珍珠散开,所以叫珍珠泉。《长安客话》载,“红螺山有泉一线,以珍珠名,其水涌如喷珠故也”,可见此泉古时喷力之足。
自珍珠泉沿柏油路转向西南,山形逐渐收入目中,确有气势,略能看到有两座山峰,所以范文程的三子,兵部尚书范承勋在《范氏京儿诸阡记》中写下红螺山得名的另一说,当地人称“两山顶若双螺”,志书没有记载,却可想见,此处绝非凡山。当年明成祖选陵,深得朱棣赏识的廖均卿奉命进京,还曾考察过红螺山,并作为仅有的几处候选地之一,可见其地势。
山坡下路西边,就是范文程墓,没有任何凸起标识之物,若非特意寻觅和引路,很难在一片庄稼地中找到。说起此人,未必谁都关心,要说到吴三桂搬清兵入关,人们耳熟能详。那时,睿忠亲王多尔衮并不认为是个机会。他三次兵围都城,都没拿下大明,而李自成一举成功,这足以说明其实力,比较是最好的鉴别,怎敢轻举妄动。他对手下的阿济格、多铎说:“自成一举破之,其智勇必有过人者。……不如分兵固守四境,以观动静。”三人“咸有惧色,遂顿兵不进”。这就是最初的多尔衮。就是在这关键时刻,范文程力谏借机进攻,深入分析了清军必能取胜的原因,坚定了多尔衮入关的信心和决心。
入关作战中,范文程深知民心向背的重要,告诉民众:“吏来归,复其位;民来归,复其业。师律素严,必不汝害。”几句话把兴师的意图和方针说得明明白白,檄文后还署上范文程的官阶和姓氏,使“民心遂安”。
范文程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表现了一位政治家的智谋和远见,提出了一系列开国要则,进京后为崇祯帝发丧,安抚遗民,任用明官,定律令,建议减少赋税等。顺治二年,江南既定,范文程上书顺治帝:“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请再行乡、会试,广其登进。”解决了人才来源和普通民众的入仕之路。
就因为其的远见卓识和忠心耿耿,皇上格外重视范文程,每次议政,一定会问,范文程知道吗?如果不知,便问,为什么不与范文程商议?如果说“他也这样认为”,皇帝就同意了。
这位开国功臣侍奉过清太祖努尔哈赤、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顺治福临、清圣祖康熙玄烨四代君主,官至文馆,是其中的主要成员。文馆就是皇帝的内阁,专门给皇帝出主意,起草文件。后来,文馆改为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也称内三院。范文程为内秘书院大学士。之后又定,内三院为文臣班首,位置排在最前边。范文程最后成了太傅兼太子太师,就是给皇帝和太子当老师。什么职位能比影响皇帝思想意识更重要呢?
皇帝念及其为开国老臣,因此非常敬重范文程,给予其厚重礼遇。《清史稿·范文程》载:“文程疾,尝亲调药饵以赐。”历朝历代,有几个大臣能让皇帝调药,何况他又是汉人。康熙五年(1666年)范文程去世,卒年70岁,谥号“文肃”。康熙皇帝亲撰祭文,并立碑纪念其功绩,赐给墓地。红螺山巍峨雄伟,一山双峰,比肩耸立,两翼舒展,引带群山,酷似舞动双翅的大鹏金翅,护卫着此地。40多年后,康熙皇帝又为其祠亲书横额“元辅高风”。
范文程墓探源
站在山坡上,看不出墓界,却能感觉出其坐北朝南,规模宏大,据说占地约有5亩。在这片土地的挡土坝上,能看到垒有许多汉白玉建材,整块的还能看出房檐、碑座等形状,绝大部分已是碎石,有些上面残存着精美的纹饰,能看出雕工之精细,建筑之铺张。据《怀柔文物集成》记,墓是土宝顶,前有石供桌,有华表一对,四柱三间汉白玉石牌坊一座,石牌坊很高,上面还雕着石兽。有螭首龟趺一通墓碑,碑身四周刻有游龙戏珠。《光绪顺天府志》载,墓前有“赐谥及谕祭碑”。仅这些足以说明墓主的地位与待遇。砖木结构的祠经不住时间磨砺,石材还能保存得长久一些,但这些石雕也在“文革”时期被砸碎。
山坡的上方,墓穴就在地面裸露着,里面空空,一眼见底。墓穴四壁,非砖非石,十分坚硬,据说是用江米汤和白石灰浇铸而成。现在仅存范文程与元配陈夫人的两个墓穴。站在墓前,令人感慨万千,这样一位显赫一时的人物,刚过去两三百年,就已逐渐淡出了世人的记忆,真应了曹雪芹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范文程是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从清朝角度看,他是个开国功臣,有人把他列为中国历史上十大谋士之一,与张良、刘伯温并论,《清史稿》上也认为与那些名臣比,“殆无不及也”。而从明朝角度看,他对中华文化和明王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为了个人功利而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于大节有亏。
他是北宋范仲淹第十七世孙,六世祖范岳在明洪武年间获罪,从江西的乐平县被谪往辽东都司的沈阳卫,曾祖范锪,嘉靖时官至兵部尚书。范文程就生在沈阳。八旗军攻下抚顺后,努尔哈赤一眼看上了这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问得知是名人之后,从而招纳至后金。因此,有人认为范文程与一般意义上的主动投降有区别。
范文程也称自己是“大明骨大清肉”,反映了其内心深处难言的痛楚。他深知自己的一句话能影响皇帝,故为大清出台的一系列政策,都是安民、利民、为民,用他的话说:“好生者天之德也,古未有嗜杀而得天下者。国家止欲帝关东则已,若将统一区夏,非乂安百姓不可。”这代表了他的思想,也使他内心得以慰藉。
望着这片土地上的汉白玉碎石,同行者多有感慨,当地专家也说,要是把这些碎石收拾一下,还能凑出不少文物。碑有一块,前几年有人想卖掉,村里人说,不能卖,这已不是个人财产,结果硬是将其从车上搬下来,放在卢庄村委会院内,直到现在。相对说,这应是墓地上最完整的器物了,上面多数字迹还清晰可辨。
当地人多不知范文程,只知有位范阁老,这可能与他最后的职务有关。而耕种这片地的主人却与众不同,巧得很,我与其正好相遇,他自称是范家后人,说这几年来过不少人,其中有领导、艺术家、学者,都称自己是范仲淹的后代,来此打听过范文程。
听到这里,忽想到,今天到这里的没有范氏,不是寻根,是来寻访。不论怎样,范文程终究是历史人物,这片土地上的珍贵遗迹都是中华民族的历史。见物思是,发思古之幽情。幸好还有残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