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站着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他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搂在了怀里,毫不犹豫地就吻住了我。第一反应就是要推开他。推开他。可他的怀抱多么温暖,我明知道这温暖也许只是暂时的,这样的温暖过后,寒冷不知道会有多碜人。可我不舍得,不舍得离开。如果真的只有这么一刹那,也且让我就贪婪这一刹那吧。
我的心跳得飞快。我自己都听到了那砰砰狂跳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
瞬间里,我忘记了所有。所有的顾忌,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惧怕。骨子里的我,仍然是胆怯的,我敢于玩弄一场感情,甚至开始一段不计后果的被世人唾骂的婚外情,偏偏就害怕着,一份真诚感情的来临。
哪有人能真正潇洒地对待感情?如果能,那不过是因为爱得不够。
他搂紧了我。身体紧贴着我的。像是很爱我。像是等待已久。
突然间,我的手机响起来。
我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一下,他不肯放开我。
手机仍然响。持续不断地响着。
像一盆突如其来的冷水迎头浇下,我的意识恢复了清醒。
我低声说,“我接个电话。”
他松开我。有点不满,“谁啊。”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回头草。”是陈良。
我抬起头来,看着蔡文良,淡淡地说,“我前夫。”
他愣住了。
他的表情让我的心狠狠刺疼了一下。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有过一场婚姻吧。我三十岁了,照常理,肯定会有过一场婚姻。
他退后一步,轻轻晗首,“你接电话吧。”他很镇静地出门去。
我颓然跌坐在沙发里。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是吗?难道说,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仍然会是一张白纸?他不知道我三十岁?他想吃肉之前没看清楚肉是瘦是肥?如果是吃鱼,也该想得到鱼有会刺吧。
真有够搞笑。
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最近,我的眼泪还真多。
我吸吸鼻子,接电话,陈良在电话里说,“宝儿,夏欧来找我,她想介绍一个朋友来我这工作。”陈良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一个男的。”
我立刻想到了夏欧的那个不长进的前男友。这个男人,还真做得出来,求前情人替自己谋生活。
这世上还真什么人都有。
陈良的意思,是想告诉我,这个面子,是卖给我的吧。
我觉得疲倦,我问,“陈良,你现在一年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也不是很多,但足够生活。”
我又问,“能养得起我吗?”
不等他回答,我又说,“陈良,不如我们结婚吧。”
那头的陈良呆住了。
这应该也不至于是个糟糕的结局吧。我们曾经做过夫妻,对彼此无需再花心思去了解。我们已经在婚姻这上头共同摔了一跤,如果再来一次,可能就不会摔倒了吧。至少可能会懂得,彼此扶持着向前走,最多不过是脚步踉跄一点罢了。
对陈良开了口,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像是掐灭了所有的梦想和期盼。这人生,仍然就是这样了。它是海,再怎么扑腾,它仍然不容置疑地紧紧包裹着我。
我提前请了假,靳总什么也没说,直接准了假。
他对我的态度有点不同,我很敏感地觉得了。是怪我意欲勾搭他的合作伙伴吗?会影响他的生意?
心头一下子就有点拨凉。
还以为和他会有一点上下级之外的让人温馨的别样关系。其实说穿了,无非也就是,我有用的时候就是他的心头好,我如果对他有妨碍,那就是眼中钉。
陈良想要送我,我不肯。
我说,“你让我再过几天单身日子吧。等过完年回来,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为你做牛做马。”
他好笑,“那好吧。”
我一个人,踏上了回老家的快巴。
我的老家,是一个地处略为偏僻的小县城。整个县城里的常住人口不过和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总人口差不多。只有一条勉强称得上繁华的街道,林立地分布着服装店和超市以及鞋店。也就这样了。跟大城市相比,它逊色太多,但却也足够生活。许多人深爱着这里,觉得省城是个太遥远的地方。
自从离开小城出来读书直到现在,我很少回去。潜意识里,我不愿回去。我的童年灰扑扑的。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至于我的母亲,这个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没有太多想念。
我有点晕车。
从省城抵达老家,得坐足四个小时。路还崎岖。据说许多人不曾到过这小城的,来过一次就不想来第二次,路途那么艰险,小城还没有可惊叹的风光。
一直到下车,我才哇地吐了出来。
吐得天昏地暗。
然后自己拿纸巾,拿水。没有人多看我一眼。在这里,我才是真正的陌生人。
我叫了辆小三轮,回家去。
母亲一早得知我要来,杀了只鸡。
这也是个不擅长厨艺的女人,从小到大,她唯一拿得出手的菜肴就是汤水鸡。全世界女人都会做。把水烧开,然后把鸡肉倒进去。加点盐,洒点葱花。
也难怪。没有一个男人来要求她入得厅堂,下得厨房。
我不想吃东西,一瞥眼间,我先看到她的许多白发,夹杂在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里,特别显眼。
我说,“妈,我给你染个头发吧。家里有染发剂吗?”
她说,“妈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黑发白发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想起来,真的,我母亲她已经五十有五。我觉得悲哀。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在我的坚持下,我还是给母亲洗了个头。
当我把她的头揽在怀里的时候,心里涌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我们俩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虽然我们应该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我拿来电吹风,给她吹头发。
嗡嗡声中,她突然说,“宝儿,你怪我吗?”
我有点奇怪,问,“什么?”
母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希望有个父亲吗?”
我吃了一惊。
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主动提起过这个男人。小的时候我问她,她总是不太高兴,不过简单地答一句,“你爸在外地上班。别人问你,你就这么说。太远了,所以不能来看你。”
这种谎言一次两次人家还能听信,次数多了,连我这个说的人都觉得底气不足了。
哪有一个父亲真的能长年累月在外头工作,不想探望妻儿?唯一的可能是,这个男人子虚乌有。
但我总得有个父亲。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他死了。我一生下来,他就死了。我母亲很爱他,为此悲伤得不愿意提起他。又因为怪我克死父亲,所以对我也不甚疼爱。
十分合情合理。想多了,我就当成真的了。
我回答我的母亲,“你怎么突然想起提起他来了?”
母亲抬起手来,示意我停下吹风机。
我停下来。
母亲安静地看着我,“他想来和我们过春节。如果你同意的话,他就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这话透露出来的信息,表示第一,我有一个父亲。第二,他一直在某个地方生活得好好地。第三,他要来见我。
我紧盯着母亲,喃喃地问,“你确定你没弄错?”
母亲平静地看着我,“我们打算结婚。”
呵。这话,再透露了一个消息,原来他们还没结婚。但我却是他们的女儿。
我努力镇定下来,问,“这些年,他都在哪儿?”
母亲像是一早准备好,我的这些质问,她都准备了答案。
她答我,“他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我屏住了呼吸,“他早就有妻子?”
母亲垂下眼帘,“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有。”
我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瞬间里,我就已弄明白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的母亲,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然后,傻傻地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再然后,傻傻地等到五十五岁,他终于肯给她一个交待。
我想丢下电吹风走人。
但又忍不住问,“你就这样一直等着他?”
母亲说,“不,我结了一次婚。三个月后,他发现我怀的不是他的孩子,我们就离婚了。”
我突然觉得好笑。
难怪我在爱情和婚姻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辛苦,原来,是有遗传的。
不觉地,我又打开了电吹风。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嗡嗡声让我感觉心情稍为平静下来。我总不能讽刺我自己的母亲:你个傻鸟!
我们没有再尝试交谈。这消息真够惊人。我两耳直被炸得轰鸣不已。诚然我已经三十岁,自认为有足够智力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但这个问题,与我的生父有关,我好像就懵了。
晚上我独自出门去,想找个地方喝一点酒,打发一点时间。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名字很好听。叫暗香。够暧昧。够小资。
我走进去。
摆出来的样子像常客。
没人招呼,我独自找个角落坐下来,叫啤酒。然后燃支烟,
邻桌是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不停地打量我。目光又好奇又鄙视。
唔。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地喝一点酒可以得到原谅,但是,肆无忌惮地吸烟,就大逆不道了。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只有我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坐一张桌子的。
大约看上去,还有点在钓鱼的味道。
嗯,也许这才是小姑娘们鄙视我的真正原因。我都这么老了,还出来混。
还这么无耻地摆出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模样。
我喝光了三大杯啤酒。燃了三支烟。
一直没人试图搭讪我。
不仅我失望,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好像也很失望。她们大约猜想,至少应该有个老头,也许是酒糟鼻,也许是大肚腩,过来纠缠我一下,然后我假装推辞着,最后当然还是和人并肩出门去。
按照这种剧情发展的话,才好让她们的鄙视更为理直气壮。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辜负了她们。当然也因为,自己竟然沦落到没人搭讪的份上。
我硬是坚持到那几个女孩走人了才起身。
走出暗香,就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一眼看过去,都是耀眼的灯箱。XX美容院。XX发廊。XX足浴按摩馆。
你看,城市虽小,真正五脏俱全。
迎面有人走来,以为是路人,不想倏地凑到跟前问,“多少钱?”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日。
我挥起包,劈头盖脸地砸过去,破口大骂,“你妈几多钱?我操!”我平时就一副看上挺斯文的模样,粗话也不过放在心里说说。但现在,谁让他招惹我的不是时候?
男人吓傻了,落荒而逃。我还不解气,弯腰拣块石头,朝他逃走的方向使劲丢。
走了许久,看到了家的所在。
灯亮着。
我猜想得到,母亲一定倚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电视机开着,孜孜不倦地播放着痴男怨女们上演的悲喜爱情。
这么多年来,除了画画,电视机就是她最忠实的伴侣。她有一个爱人,却无法企及,有一个女儿,却不贴心。她的寂寞,才真正堪比庭院深深吧。
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她,她打算第二次结婚。而她的女儿,也打算第二次结婚。
隔壁楼里传来一阵喧闹声,男人的怒吼,女人哭泣,大概是哪家又闹起内战了。
像是惊动了邻居,陆续听到细碎的人声。
呵。什么样的幸福里能没有瑕疵。神仙眷侣也要吃喝拉撒。
我打开家门。
果然,母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门响的声音也没惊醒她。我站着凝视着她。也许我应该换个角度来理解她,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守候着一个男人,其实是多么难能可贵。
我其实很仰慕这样的爱情。但是,男女主角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就让我感到很愤怒。
从小缺失的父爱,已经让我不知不觉中,特别渴望得到来自男人的关爱。母亲的淡漠和疏离,更让我轻易地就看重别人的真心,恨不得奉献所有,只为保留那一点点温存。
如果我有一个父亲,他从小就陪在我身边,哪怕长大了也还是他心头宝。哪里肯让我随随便便地就结婚?哪里放心随随便便地就把我交付给别的男人?
不不不。我不能怪这个。这些都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我自己,内心软弱。需要一点管它真假的关爱来做支撑,快乐一日是一日。
我胡乱洗了个澡,爬上床去睡觉。
床很硬,还是小时候睡的硬板床了,母亲一直没换掉它。我睡着它度过了我的少年时光。现在已经没法子适应它了。开始嫌弃它。
多像我们的爱情和婚姻。
我睡得不好,迷迷糊糊地,像是听到了电话响,又像是听到了尖叫声。最后,是母亲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我下床去,走出房,看到母亲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我叫她,“妈。”
她张惶地回过头来,脸色苍白,看到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嘴里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
我又惊又急,“谁啊?”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很努力地冲我笑了一笑,“没事,别担心。”
我倒杯水给她,她略微镇静,坐下来,拉着我。
从她语无伦次的叙说里,我这才知道,隔壁楼的一个女人,刚刚跳楼自杀了。原来我回来时听到的吵闹声,就出自她家。
这个女人,跟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大概因为彼此的婚姻都不幸福的缘故,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常常邀着一块去超市,聊聊天。
女人的丈夫是个杀猪佬。像是性亢奋的样子,经常大白天就把老婆往屋子里扯。老婆不愿意,就一阵拳打脚踢。这男人,听说原来是位公安干警,就因为这码事,屡教不改,被开除了。有关于他最彪悍的一个段子是,为了让老婆随时随地满足他,他把老婆剥光了,用手铐铐在床头。
女人连离婚都不敢闹。男人叫嚣着,敢离婚,就杀她全家。
于是这一晚,又一场的厮打过后,女人悄悄地从自家阳台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母亲听闻消息,跑去看,一地的鲜血,让她差点晕过去。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种事情向来只在电视里的那种案件追踪栏目里才会看到,从没想过,它其实真的来自于生活。活生生地就发生身边。让人不寒而栗。
母亲的指甲几乎掐到我肉里,她死死地盯着我,说,“宝儿,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允许做这种傻事。”
我想也不想地答道,“你女儿怕痛。哪里敢自杀。”又不甘心地嘀咕道,“要死也得先把那畜生给杀了!”
我反把母亲的手握住,“当然不会。放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母亲的情绪很低落。做事丢三落四的。我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心酸。一个活生生的伙伴,蓦然就血淋淋地躺在了自己眼前,换了谁谁都想发疯。
我主动问她,“我爸哪天来?”
她眼睛一亮,“你同意他来吗?”
我没好气地回她,“你家。客随主便。”
她并不介意我的口气。而我也不过是半真半假。儿大不由娘。其实同样道理,娘大也不由儿。
于是,我的父亲,要回来过春节,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
我的母亲很紧张,父亲两天后就会抵达这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家庭,这个家不算豪华,但尚算整齐,美中不足就是缺少点温馨。母亲买回来大堆大小饰物,各式漂亮靠枕座垫,外加一些绿色盆栽,家里顿时多了几分活络的气息。
她不停地擦擦洗洗,我亲眼目睹她把一个杯子反复洗了不下十次。
我只觉得心酸。
我忍了又忍,才问,“怎么突然间想到要结婚?”
母亲答,“他老婆半年前死了。”
她才不介意这个男人一直要等老婆死了才想起她。说不定心里一直认为他此行为完全是一种重情重义的表现。
母亲轻叹一声,继续说道,“癌症。”
听到母亲嘴里的癌症两字,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想起了吴向程。
佳节临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原本也动过心思,回老家之前再去看看他。后来想想,没意义。真没什么意义。干脆算了。
我想自责一下自己的凉薄。转念想想他未必见得就想见我,我的凉薄说不定正是他的企盼。我的出现,只能让他想起从前他得意放纵的时光,那时候的他,像金子一样耀眼。我除了能提醒他光阴不再,生命无多之外,还能带给他些什么?眼泪和同情,必定为他深深痛恨。
这么想着,让我感到安慰。
母亲愉快地开始擦地板。
她笑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里带着无尽欢喜。
我叹气。
抬脚出门,打算去找间网吧。
手机短信来,我心里有点奇怪,谁这么早就开始发新年短信了。取出手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同学你好。我是许真。我将于二月二十八日在龙腾大酒店举行婚礼,望同学您届时能携眷参加。”落款是许真。
我有一丝疑惑,以为是谁误发了短信。但一转念我想起来了,是许真。那个许真。我那个美貌的女同桌。
其实我之所以一直称她为我的同桌,是因为每次上大课的时候,她总是坐在我身边。要不是后来因为壶开水和那个贱男,我想至少回忆起来,她还可归属于温情的那一类。毕竟一起目睹过老师的唾沫横飞,领教过老师的暴怒喝骂,甚至还一起猜测过某某老师是否有不良性倾向。
原来她一直没结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