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豆,在昏暗的室内跃动着微弱的晕光。
一素服妇人,正在灯下缝补着件蓝布卦衫。她的面容很是清雅,但如此清雅如兰的面容,却如她鬓发上卡的那朵失掉水份的兰花般,枯焉而了无生气。灯光太昏暗,她只得轻皱起双目,方能看清那针脚上的别线。
“唔……”她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急拿出来时,却发现左手食指尖上,被针扎中了,细瘦的指腹上已经浸出一滴鲜红的血来。她轻叹了口气,遂将那带血的指头放入口中轻吸。
“父亲……”后边传来了个昵哝的声音,妇人赶忙转头去看,却见土炕上熟睡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他的脸泛起淡淡的青黄色。正以手为枕,伏卧在土炕之上。
突然,他的身子紧抽了一下,妇人心里一阵泣抖,将手中的衣物放入桌上,轻步走近炕前,伸手扯过一条被褥,轻柔的替他覆上。
少年似感觉到了温暖,身子扭动了一下,却转正了身来。妇人却发现他的眼角处浸湿了一片,心头阵阵发酸,伸过瘦长的指节,轻轻的抹掉他眼帘上的润湿,忧伤的叹道:“子婴……我可怜的孩子……”这妇人与少年,正是当年赢扶苏离世后不久,无端失踪了的蒙然及子婴。
蒙然轻轻的用手儿摸抚着子婴的黑发,疲乏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如华的光泽,唇角轻轻的扬起一抹满足的微笑,干涩的喉咙却轻咳了两声,她赶忙用手捂住了口,将脸转过一旁去。
但却还是将浅睡中的子婴给惊醒了,他的黑眸轻轻睁开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却看到在一旁正使劲捂着口,强抑着不让咳嗽声发出来的母亲。遂大惊,赶忙坐起身来,拿开她捂口的手,拍着她瘦弱的背,埋怨道:“母亲,你不能这样老忍着,会闷坏身子的,想咳就使劲咳出来!”
“咳……咳……”半晌,蒙然才将气给顺了出来,反拍着他的手,满脸倦意的说道:“子婴,母亲没事,别……别担心。”
“母亲,我们不能这样,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了!”子婴脸上很是气恼,抓紧双拳,用力的击在土炕上。
“子婴,莫要动气!你九皇叔会找到我们的,一定会的。”蒙然极力的安慰道。
“母亲,只恐九皇叔还未找到我们时,我们就已是两具尸体了。”子婴的语气里透过深深的怨恨。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蒙然语气很是肯定。
“两年都过去了……母亲,你还相信吗?”子婴茫然的看着蒙然,转又恨恨的怨道:“父亲……父亲为何要离开我们?为何要舍弃我们?为什么?我不信完全为了那一纸圣旨,都是……都是那个女人,都是她的错!”
“子婴!不许你如此说!”蒙然喝道。
“你到现在还要为那个姓苏的女人说话吗?若不是她,父亲怎会如此……怎会舍得弃下我们……她是祸害……是祸害……是她害了父亲,害了蒙叔,也害了喻叔……是她害得上郡失守,害得上郡三十万兵将崩溃瓦散,害得我们失掉所有的尊严,过着这生不如死的囚徒的日子……”子婴的目中已浸出泪来,大声的控诉着。
子婴边说还边走到一旁的衣橱,猛的打开,从里边拿出了一个长长的黄锦包裹着的卷轴,正欲打开,却被蒙然从后边一把夺了过来,紧张的喝道:“你要干什么?!”
“这个祸害,留着来干什么?”子婴愤愤的伸手去夺。
“啪!”一个巴掌打到了子婴泛怒的脸上,蒙然紧紧的捂着那个黄锦包裹,喝道:“不允许再说!”
子婴抚着受痛的脸,却仍未住口:“为何不能说!为何不能,她就是个祸害!”
“你……咳咳……”蒙然气得又急咳起来。
“母亲……”子婴这才住了口,欲上前扶着她。
蒙然却将他一把推开,连连摇着头,眼里也被泪水浸得满满的,悲痛欲绝的神情一下便将子婴给吓住了。
“母亲……你别难过……”子婴一下便跪到她跟前,将脸伏入蒙然的双膝内,竟委屈至极的痛哭起来。
“子婴……我可怜的孩子,你不明白,这……这是你父亲的心啊!也是他留存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想……是他最后的嘱咐,你一定要交到你九皇叔的手上啊。”蒙然的声音痛如哀雁。
“为何?为何要交给九皇叔,难道……这苏蒹葭当初不肯入门……是为了九皇叔?!”子婴的眼睛立刻露出了深深的惊恐。
蒙然轻叹了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说道:“子婴,现你也已成年,我就不瞒你了。想当年……是你九皇叔先你父亲救了苏蒹葭。你九皇叔在大婚之日亦是为了她才悔了婚。而你皇祖母,兴许是为了保住与郑家的政治联姻。也兴许是更偏爱于你父亲,竟在你九皇叔回宫之前,将这苏蒹葭许了你父亲。”
子婴不悦的打断蒙然的话,恨声驳道:“这女子是宫墙柳……她心里没有父亲!”
蒙然淡淡的笑了,又说道:“你父亲在回上郡的路上将她休离,而这苏蒹葭被休弃后,竟也没弃你父亲而去,而是紧紧的又随后入了上郡城。我见了她之后,才明白……你父亲回上郡后,病所为何……”
“这样的女子,如何值得父亲如此对待!”子婴轻蔑的冷笑着。
“想你父亲自小便疼爱你九皇叔,我猜想当时他定是为了你九皇叔,才未将她重新接纳回府。后来,我又看到苏蒹葭对你父亲的情义绝非低于对你九皇叔,正想调和他们,选个恰当的时机将她从你喻叔处接回府,不想却发生了……这等事来……子婴,这苏蒹葭不仅是你父亲名正言顺的妃子,而且她还曾是你父亲的救命恩人……她是当初为了救你父亲而得罪了这伙强人,被下毒而死的呀……她是个可怜的人,你莫要再怨她……至于你父亲做出如此的选择……这都是命数……你以后便知的……”
“哼!祸水红颜!既然她已经不存在了,你何苦还留着这没用的旧物,还想用它像蛊惑父亲一般去蛊惑我九皇叔的心吗?”子婴恨恨的瞪着蒙然手里执着的东西。
“子婴……你父亲的眼睛在天上看着呢,这是他唯一的遗愿,你都不能让他瞑目吗?”蒙然将手中之物递给了他。
子婴强抹了流下来的泪水,从蒙然手中接过那卷长轴,将脸硬生生的转过一旁去。蒙然轻叹了口气,抚着子婴的背,泪水涟涟而坠,眼眸直看着窗外空洞的一方黑幕,心尖抽泣得似出了血来。
“母亲……我答应你,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会将此物交给九皇叔。您莫忧心,我们……一定可以等到九皇叔来救我们的那天。”子婴突然转过脸来,用手抹尽泪水,眼眸里闪现出如山般的坚定。
突然,听到门外有开锁链的声音,两母子紧张站了起来,子婴一下便将蒙然挡在身后,眼睛狠狠的瞪着那扇正在颤动着的门。
“吱!”的一声,门被从外边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头发花白,脸儿干瘦的老头,他脚步轻快,身板儿硬挺,正是那个上郡私制假币而逃匿的落青平。在他身后,跟着两名各捧着两托衣服的丫环。
落青平清了清嗓子,竟关切的问道:“蒙皇妃……这两日身子可还安好?”
“你何须来假装好心!”子婴骂道,将母亲紧紧的护在身后。
蒙然却沉定的伸出手来,将子婴推到一旁,雅致有理的回道:“落堂主费心了,不知落堂主何事深夜至此?”
“嗯,落某是来恭喜皇妃的,明日就可以返回咸阳去了。”落青平含首说道。
“什……么?!”子婴吃惊的看着这个当年掳他们过来的老儿,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这两年让皇妃与公子受苦了,落某在此向二位赔礼。”落青平客气非常,竟朝着蒙然与子婴微微的行了一礼。
“你……安的什么心?”子婴喝道。
“公子何须怀疑落某的诚心?是赢扶梓殿下的回信救了你们。”落青平皱着眉回道。
“九皇叔……”子婴眼眸立刻闪现出如钻般的光芒,回抓着蒙然的手,兴奋的说道:“母亲,九皇叔,真的是九皇叔,他……没忘记我们,他没忘记!”
蒙然唇角也扬起了一丝难得的舒坦笑容:“嗯,子婴多虑了。”
“这是两套换置衣服,蒙皇妃与子婴公子换上吧,待明日午时,自会送你们回去。”落青平令两位丫头将衣服呈上。
蒙然指头轻轻的划过那衣服上等衣料的滑致,叹道:“有劳堂主了!”
“过去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请蒙皇妃多担怠着些。”落青平脸上的表情似真的泛起丝丝愧意。
“唉……都是旧识,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何错之有?”蒙然宽厚的说道。
落青平也轻叹了声,即想走出屋去,突然转过头来又说道:“殿下的墓……每年青平都有派人去清扫、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