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地方戏是对清代兴起的民间戏曲的统称。地方戏的兴起并非始于清代,生于民间、具有独特的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的民间戏曲,早就存在,只是未居于显要地位,或粗糙、或稚嫩、或数量不多……总没有形成气候,而是被成熟的、精巧的、多姿多彩的、表现力更强的声腔所阴掩,这种情况到明末清初有所改变。
(第一节)生机在民间
在清乾隆、嘉庆时期,昆曲一步步走入内廷,走进达官贵人的高墙深院,备受士大夫阶层的推崇,诩昆曲为“官剧”、“正音”、“雅部”。当昆曲成了有闲阶级红氍毹上的玩物后,离民间艺术也就越来越远了,它的一些先天不足与后天失调造成的缺陷就越来越明显,诸如用典故太多、言词深奥难懂。字少腔多、转折过密也是造成难于听懂的又一原因。表演刻板,对演员规定太多太死,节奏轻重过于固定,限制了演员的创造性。凝固僵化的缺点成了昆曲的致命伤,使它走上了脱离群众的歧路。
当昆曲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观众,也就失去了生机活力,显出衰微败势。此刻,人们却惊喜地发现,在广阔的田野中,那些不曾引起士大夫注意的民间戏剧却充满生气,五颜六色的戏剧之花散漫、自由舒展地开放在阡陌之上,这已构成一种不容忽视的戏剧景观。这就是被称作“花部”或是“乱弹”,也常称之为“花部乱弹”的地方戏。
追踪地方戏成长的足迹,我们发现在昆曲风靡之际,弋阳腔却深入到了民间,遍及各地,并和各地不同的方言结合,和土生土长的民间小戏相融合,这就构成了一个地方戏如雨后春笋般的繁茂世界。从清朝康熙末年到乾隆中叶,在短短的四五十年内,形成了戏曲史上颇具声势的“花部诸腔”。所谓的“花部诸腔”主要包括梆子、皮黄、弦索、花鼓、采茶、秧歌、滩黄等几大声腔剧种。
一个弦索垮垮的热闹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它们有些“土头土脸”,称谓无规范,形态不稳定,称“调”,称“腔”,称“戏”,有的是以伴奏乐器命名,有的是以地方命名,虽然不成熟,带着散漫、粗糙、随意等弱点,但却新鲜活泼,充满生机。它们善于融合吸纳,昆曲虽雅,但也可以进入地方戏,成为它的音乐组成部分之一,例如川剧之中就有川昆,时尚小调虽俗,也可以融入,出现了“剪剪花”、“西秦腔二犯”、“山东姑娘腔”等,民间小曲“银纽丝”、“五更转”、“灯歌”、“凤阳歌”……也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地方戏。以后,还出现了不同声腔合班演出的情况,“梆罗卷”就是一种梆子、罗罗、卷戏同台演唱的“三合班”,在北京也出现了安庆二黄与京腔、秦腔合班演出的情景。这时的“秦腔”,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陕西秦腔,而是指梆子。
特别要提出地方戏中板腔体音乐结构的出现,这是它最为突出的艺术贡献。弋阳腔向来是没有曲谱,只沿土俗,它派生出青阳腔、四平腔等,它们对弋阳腔中的“滚腔”有所发展,突破了长短句的曲牌连缀式音乐结构,从民歌、说唱等艺术吸收了板腔式音乐,板腔式音乐结构在戏曲中得到运用发展,地方戏中皮簧、乱弹、梆子等则在这一基础上形成了板腔体戏曲音乐,戏曲音乐变得更为自由灵活,通俗单纯,好听亦好唱。戏曲音乐的这一新发展引发了戏曲文学、舞台艺术,乃至整体演出形式的一系列变化。至此,戏曲拥有曲牌连缀体与板腔体两种不同的音乐结构形式,但它们又不是“绝缘”的,板腔体戏曲音乐中也不时运用曲牌,这就使戏曲音乐变得更丰富,更加色彩斑斓了。有“南昆、北弋、东柳、西梆”之说,昆是指流行于南方的昆腔;弋是指发源于江西的弋阳腔;柳是指产生于山东的柳子腔,乾隆年间流传到江南,称为“柳枝腔”;梆是指山西、陕西流行的山陕梆子。这是一种以北京为中心的大致概括。
清代地方戏形成蓬勃发展之势。以河北梆子为例,它又称京梆子,卫(指天津卫)梆子、直隶(指河北)梆子,是清中叶山陕梆子流入河北的产物,是“音随地改”的演变产物,成为河北的地方剧种。再如流行于浙江嵊州、富阳、桐庐、海宁、杭州一带的越剧,它是由说唱艺术“落地唱书”发展而来,伴奏乐只用笃鼓和檀板,故有“的笃班”之称,又称“小歌班”。它形成于清光绪年间,以反映农村生活为主,生活气息很浓,为农民喜爱。地方戏的形成与声腔、地域关系极大,虽然同属于梆子声腔,但因地域不同,除河北梆子而外,还有河南梆子、上党梆子、中路(山西)
梆子、北路(山西)梆子、同州梆子、蒲州梆子等区别。声腔的变化因地域不同、语言区别,声腔随之发生变化。很多地方剧种由于吸纳了民间音乐素材如小曲小调、民歌、说唱艺术等,地域特色则显得尤为突出。
清代出现的地方戏,可以视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戏曲再度综合的产物。戏曲就是在不断地综合之中诞生,又在不断地综合之中发展前进。这也是戏曲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
(第二节)“四大徽班”进京与京剧的形成
19世纪初,继三庆班而后,四喜、春台、和春、启秀、霓翠相继进京,在演出中竞争,六大徼班合并,成了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徽班。开始了地方戏与昆曲的最后决战,它又是京剧诞生的前奏。
徽班以安徽籍特别是安庆地区的艺人为主,他们能融合昆曲和花部诸腔的特长,适应北京各个阶层观众的审美需要,因此,从皇室贵胄到平民百姓都喜欢他们的演出。他们以唱二黄为主,兼唱昆曲、吹腔、四平调、拨子、罗罗及民间小调等;在北京,他们又特别吸收了京腔和秦腔两种为北京观众喜爱的声腔音乐,学习秦腔剧目和表演等以充实自我,四大徽班在演出中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特色;即三庆的轴子(即整本大戏),四喜的曲子(指昆曲清唱),和春的把子(指靠把等武戏),春台的孩子(指童伶的演出)。此时虽无汉调戏班进京,却有不少汉调艺人进京搭徽班演出,其中的湖北艺人王洪贵和李六最为著名,他们唱经过改革的西皮调,并兼唱二黄,促进了北京舞台上西皮与二黄的交融。
光绪年间,北京的演出活动极为昌盛,演出班社多,演出场所多,还出现了许多培养演员的科班,于是有成就的演员层出不穷,老生、旦、净、丑、老旦均有不少佼佼者。如旦角余紫云、时小福、陈德霖、王瑶卿,净角何桂山、金少山,老旦郝兰田、龚云甫,丑角罗百岁、萧长华,武生俞菊笙、黄月山、杨隆寿、姚增禄……老生行当中的优秀演员更多,如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卢胜奎、杨月楼……
不胜枚举。他们对皮黄进行了全面大胆地革新,至此京剧经过了漫长的孕育期于光绪年间成熟。
京剧一般也称为皮黄戏,或叫京调,因为北京有一段时间叫北平,故京剧又有“平剧”之称。京剧形成后,便走向全国,声威之壮是任何一个地方剧种无法与之比肩的,因此京剧又有“国剧”之称。
(第三节)“老三鼎甲”、“小三鼎甲”和“四大名旦”
京剧与地方戏把中国戏曲的表演推向了一个空前未有的高度,特别是京剧。因此这一时期涌现出了表演艺术家之多也是空前的。从昆腔、京腔、秦腔所演出的剧目看,多是一些以旦角为主的做功戏。就是最早进京的三庆班,其领班人高朗亭也是名噪一时的旦角。至道光年间,各大班社主要演员由旦角变成生角,如三庆班的程长庚,四喜班的张二奎,春台班的余三胜、李六,和春班的王洪贵等都是享有盛名的老生演员,演出剧目也都变成了以老生为主角的唱功戏。戏曲舞台的这一变化造就了老生行当演唱艺术的兴盛发展。出现了著名的“老三鼎甲”与“小三鼎甲”戏曲现象。
三庆班的程长庚,四喜班的张二奎,春台班的余三胜当时被称为“老三鼎甲”,又有“老生三杰”之称。他们的表演唱腔各有所长,各人都有自己的代表剧目。以程长庚为例,他擅长演《群英会》中的鲁肃,《战长沙》《华容道》中的关羽等,人们用“穿云裂石,余音绕梁”形容他的唱功;又因为他是安徽人,演唱多徽音,遂被称.为“徽班领袖”。继“老三鼎甲”之后,又出现了“小三鼎甲”,他们是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他们是在继承“老三鼎甲”的基础上,发展形成了各自的演唱特点,他们不因袭守旧,各有创造,又被称作“新三派”。以谭鑫培为例,他擅长演文武老生戏,在倒仓(男性变声期)后改演武生。因为他的唱腔演技精熟,被誉为“伶界大王”,他的唱腔很受观众喜爱,同行推崇,一时出现了无腔不谭的局面。又因他的艺名是“小叫天”,故有“满城争说叫天儿”的盛况。由此可见,演员在观众心目中影响之大,也说明京剧是深受观众喜爱,深得人心的剧种。
清光绪年间出现了一幅沈容圃画的《同光名伶十三绝》,其中有老生程长庚、卢胜奎、张胜奎、杨月楼,文武老生谭鑫培,小生余小香,旦脚时小福、余紫云、梅巧玲、朱莲芬、郝兰田,丑角刘赶三、杨鸣玉。它说明同治光绪年间戏曲行当发展的情况,虽然老生行当比较突出,其他行当也有所发展有所建树,不过逊于老生行当而已。应该说这是一批为观众喜爱的戏曲表演艺术家,也是画家为戏曲演员树起的第一块丰碑。
王瑶卿对京剧旦角行当作出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他虽然与谭鑫培齐名,但从整体上讲,旦角行当是无法与声威浩大、名家云集的老生行当相比的。王瑶卿堪称是京剧旦角行当的继往开来者,他融刀马旦、青衣、花旦于一炉,创造出花衫这一新行当,是很了不起的。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都是他的学生,他的勇于创新精神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演员,旦角行当的发展与其奠定的基础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老三鼎甲”“小三鼎甲”开创的是京剧老生表演时代,那么“四大名旦”开启的就是一个京剧旦角的表演时代,他们确实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发展了旦角行当的表演艺术。梅兰芳以典雅端庄、雍容华贵的梅派演出风格取胜;程砚秋创造了独具韵味特色的程派唱腔,他的水袖功较前人更为丰富,更具有表现力;荀慧生则发展了花旦这一行当,塑造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小姑娘,或纯朴、或憨厚、或聪明伶俐、或侠骨柔肠……他的表演和唱功也不同于一般,很好地表现了红娘、苟灌娘、尤三姐……不同人物的性格和不同的心态;尚小云以刀马武旦见长,他塑造的多是一些巾帼英雄,他的唱富于力度,表演干净,柔中寓刚,刚中有柔,他在《昭君出塞》《双阳公主》《失子惊风》《梁红玉》中塑造了不同身份气度的女性,他的戏一般说来是唱做并重。
“四大名旦”都富于创造革新精神,他们胆大却不胡来,谨慎又不拘泥,例如尚小云创作的《摩登伽女》,苟慧生创作的《赛金花》,梅兰芳创作的《一缕麻》等,他们饰演这些人物时,很多戏曲传统表演手段都不能用了,但因为他们都有丰富的戏曲表演底子,掌握运用表演手段已到了灵活自由的境界,所以其表演仍不失戏曲韵味、戏曲之美。
在这里我们要着重谈一下“四大名旦”之一的梅兰芳,他的表演风格雍容华贵,典雅大气,他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有闺阁千金,如《宇宙锋》中的赵艳蓉、《凤还巢》中的程雪娥;有气度不凡的贵妇人,如《贵妃醉酒》中的杨贵妃;有受尽生活磨难的女性形象,如《生死恨》中的韩玉娘;也有地位卑下的女婢,如《千金一笑》中的晴雯;还有当代女性形象,如《邓霞姑》中的邓霞姑……梅兰芳为戏曲人物画廊增添了不少光彩照人的新形象,对旦角声腔表演的发展有突出的贡献。除此而外,那就是他用毕生精力使京剧艺术走向世界,他是中国戏曲史上第一个率团走向世界舞台演出的艺术家。梅兰芳除多次率团到国外访问演出外,在与国际友人的交往中,他还用多种形式,如小型戏曲服饰、脸谱展览、演出精彩京剧歌舞片断等,介绍中国戏曲文化,以至于外国朋友访问中国一定要观“梅剧”(即梅兰芳演出)。他们称中国戏曲为“梅兰芳体系”,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体系并列,是世界公认的三大戏剧体系之一。中国戏曲在世界文化艺术中所取得的地位,与梅兰芳所做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就像是接力赛跑一样,一代又一代的艺人跑完了他们应该跑的路程,把接力棒传到下一代人手中。“老三鼎甲”、“小三鼎甲”、“四大名旦”不过是他们当中的杰出者、承前启后者。以后又出现了一大批名演员,如高庆奎、言菊朋、余叔岩、周信芳、马连良、谭富英、孟小冬、李少春、尚和玉、杨小楼、盖叫天、王愣仙、叶盛兰、姜妙香、陈德霖、于连泉、赵桐珊、萧长华、李多奎、郝寿臣、裘盛戎……
清代地方戏与京剧的出现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期。戏曲特殊表现手法、表述形式、表演手段、个性特性、美学特征等的形成与这一戏曲时代分不开,它是京剧与各种地方戏不断交流的结果,它们彼此之间相互学习,相互影响,相互吸收,总的来说,地方戏向京剧学习的要多一些,这说明京剧是个更为成熟、完整、丰富,表现力也更强的大剧种,当戏曲度过了它在戏剧文学中元杂剧和明清传奇两个黄金季节之后,以戏曲剧本为中心的戏曲就让位于以表演为中心的戏曲了,从此戏曲表演艺术有了长足发展,诞生了一代又一代表演艺术家,中国戏曲炫目于世界的美色也由此而聚敛,由此而发生。但遗憾的是自此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戏曲缺少伟大的戏剧作家,缺少杰出的作品。
如果说元与明出现的是一个群英荟萃的作家群,那么到了清代,从昆曲的蓬勃兴盛到地方戏形成,再到全国第一大剧种京剧的诞生与繁盛,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则是一个扑朔迷离,以演员为主体的银河星系,虽然造成了戏曲发展中不平衡的某些缺憾,但它的历史功绩、地位、作用是不可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