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向左走向右走:一九四九年前后民间报人的出路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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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遥想望平街当年(代序)

陈建云

从人头攒动的南京东路折进山东中路,穿过九江路和汉口路,向南一直走到福州路,上海这条长不过200米、宽约10米的马路,在当年的十里洋场,有一个异常响亮的名字——望平街。近人叶仲钧在《上海鳞爪竹枝词》中吟咏:“集中消息望平街,报馆东西栉比排”,这条马路的赫赫声名,来自它一街两行鳞次栉比、形形色色的报馆。

1872年,英人美查创办的《申报》首先在望平街设馆。20余年后,美商福开森的《新闻报》也在这里开业,与申报馆衡宇相望,互争短长。1904年,国人狄楚青设时报馆于福州路、望平街口,与《申报》、《新闻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尔后,《神州日报》、《时事新报》、《天铎报》、《民立报》、《大共和日报》、《民权报》、《民国日报》、《晶报》、《立报》等数十家报馆相继在此安营扎寨或设立批销处,就连“中国第一流之新闻纸”天津《大公报》,也歆羡望平街这块“风水宝地”,于1936年派人马南下上海,设立分馆。望平街,这条狭短的陋巷,成为举世闻名的报馆街,中国报人心中的“罗马”。

曾经是望平街一员的曹聚仁,新中国成立后寓居香港。上海的这条马路,常使他魂牵梦绕:“望平街这条短短的街道,整天都活跃着,四更向尽,东方未明,街头人影幢幢,都是贩报的人,男女老幼,不下数千人。一到《申》、《新》两报出版,那简直是一股洪流,掠过了望平街,向几条马路流去,此情此景,都在眼前。”

曹聚仁生于浙东乡村,他说自从自己有了知识,上海这个十里洋场便“如雷贯耳”了。后来到杭州读书,对上海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当然,最向往的便是望平街,因为“那是光照世界的文化灯塔”:“短短望平街,代表着西风吹动以来的中国文化,从这一街巷的浪潮上,体会着时代的脉搏。从启蒙运动以来,每一个和政治动向有关的人物,没有不在望平街上留下他们的足迹。”

的确,一部望平街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新闻史,也正是一部近现代中国的政治史。

在望平街上,报人们为了报纸的独立,不被利诱,不为势屈。

1915年8月,“言论界骄子”梁启超在《大中华》杂志上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轰动南北,使意欲变更国体、恢复帝制的袁世凯备受挫折,派帝制分子、《亚细亚日报》总编薛大可携带30万元巨款到上海“运动”报界,为复辟帝制寻求舆论支持。当薛大可把15万元支票送到申报馆主史量才的面前时,遭到史的断然拒绝。9月3日、4日,《申报》连续两天在显著位置刊登启事,将这一丑闻公诸天下,并明确表示:“本报宗旨,以维持多数人当时切实之幸福为主,不事理论,不尚新奇。故每遇一事发生,必察正真人民之利害,秉良心以立论,始终如一。虽少急激之谈,亦无反复之调。此次筹安会之变更国体论,值此外患无已之时,国乱稍定之日,共和政体之下,无端自扰,有共和一日,实难赞同一日。”

遥想望平街当年(代序)北洋政府时期,政局诪张,环境险恶,史量才为使《申报》免遭摧残,言论上采取审慎态度,着力于企业化经营,更新设备,兴建大楼,招揽广告,扩大发行,业务蒸蒸日上,利润逐年攀升,稳固了《申报》在上海乃至全国的大报地位。但是,信奉“国有国格,报有报格,人有人格;三格不存,国将非国,报将非报,人将非人”的史量才,绝非追名逐利之徒。1932年,他借《申报》创刊60周年之机,对报纸实施全面改革,“以极挚诚的态度,对政府、对国民尽舆论贡献之责任”。同时,报馆开办流通图书馆、妇女补习学校、新闻函授学校,出版月刊、年鉴、丛书、地图,服务社会,启迪民智,以文化事业“救国难”、“策危亡”。“一·二八”淞沪抗战,史量才被推举为“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会长,维持会解散后,又被推选为“上海地方协会”会长、上海市参议会议长。他又与朋友合办中南银行,获得成功。史量才成为上海滩舆论界、金融界和社会组织的头面人物,国民党处理当地事务,几乎不能忽视他的意见。

史量才反对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要求民主,主张抗日。据说,蒋介石曾约他到南京谈话,警告他:“把我搞火了,我手下有一百万兵!”史量才冷冷地回答:“我手下也有一百万读者!”壮语犯颜,蒋氏遂下杀史之心。1934年11月13日,史量才乘车自杭返沪,在海宁翁家埠遭国民党军统特务狙击,当场殒命。一代报人,以身殉报。

在望平街上,报人们为了新闻的自由,奋起抗争,无所顾忌。

1912年3月2日,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未经临时参议院授权,颁布《暂行报律》,电传至上海中国报界俱进会,令其转饬全国报馆遵行。3月6日,中国报界俱进会和曾经鼓吹或支持革命的《申报》、《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神州日报》、《民立报》、《天铎报》、《大共和日报》等望平街各报,联名致电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并通电各埠,坚决予以抵制:“今统一政府未立,民国国会未开,内务部拟定报律,侵夺立法之权,且云煽惑,关于共和国体有破坏弊害者,坐以应得之罪;政府丧权失利,报纸监督,并非破坏共和。今杀人行劫之律尚未定,而先定报律,是欲袭满清专制之故智,钳制舆论,报界全体万难承认。”次日,望平街各报又同时刊出《大共和日报》社长章太炎起草的《却还内务部所定报律议》,逐条批驳报律条文,批评临时政府“钳制舆论”、“欲蹈恶政府之覆辙”,将报律“却还”给内务部。孙中山得知此事,当即于3月9日发布临时大总统令,宣布《暂行报律》违背法律程序,予以撤消,并声明:“言论自由,各国宪法所重,善从恶改,古人因为常师,自非专制淫威,从无过事催抑者。该部所布暂行报律,虽出补偏救弊之苦心,实昧先后缓急之要序,使议者疑满清钳制舆论之恶政,复见于今,甚无谓也。”

1912年5月20日,《民权报》主编戴天仇(季陶),不满袁世凯政府举借外债,在《民权报》上发表了一篇24字的超短时评《杀》:“熊希龄卖国,杀!唐绍仪愚民,杀!袁世凯专横,杀!章太炎阿权,杀!”上海公共租界以“鼓动暗杀”的罪名,将其拘捕。唐绍仪闻知戴天仇被捕,不但没有拍手称快,反而以国务总理的名义致电上海,公开为戴说话。他的理由很简单:“言论自由,为约法所保障。”当时,《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已正式公布实施,其第六条规定:“人民有言论、著作、刊行及集会、结社之自由。”最后,上海租界会审公廨以罚洋30元结案。戴天仇出狱后,在编辑室墙上大书:“报馆不封门,不是好报馆;主笔不入狱,不是好主笔。”这一事件,却也显示了民国政要尊重言论自由的政治风度。

在望平街上,报人们为了社会的进步,以笔为旗,前赴后继。

1903年5月,倾向革命的《苏报》馆主陈范,聘请爱国学社学生、年仅22岁的章士钊担任主笔,“本报恣君为之,无所顾藉。”章士钊痛感言论奄无生气,人心无从振发,于是在《苏报》上大事宣传邹容的《革命军》,刊登章太炎嘲弄“载湉小丑,未辨菽麦”的文章,不惜以身家性命,“为爆炸性之一击”。清廷大为震怒,指使地方官吏向租界当局交涉,对相关人员实施拘捕。章太炎坐等被捕,“邹小弟”自动投案。被清廷赏予二品顶戴的《新闻报》老板福开森,派记者到监狱劝说章太炎,向其宣传封建伦理思想。章太炎嗤之以鼻:“去矣,新闻记者……天命方新,来复不远,请看五十年后,铜像巍巍立于云表者,为我为尔,坐以待之,无多聒聒可也!”章太炎把法庭当作宣传革命的讲台,每次审毕,他乘坐马车,高诵“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诗句,意气洋洋地返回监房,万人围观,街衢为之拥堵。“苏报案”历时10月,前后开庭7次,方于次年5月22日结案,章太炎被判监禁三年,邹容两年。邹容年少气盛,积愤成病,在监禁期满前两个月瘐死狱中,章太炎则于1906年6月29日刑满出狱,被孙中山派人接往东京,委以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主编的重任。

被誉为“元老记者”的于右任,在1909年5月至1910年10月的一年半内,兜转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间,屡封屡办,坚忍卓绝,连续创办了一脉相承的“竖三民”——《民呼日报》、《民吁日报》、《民立报》,为国民效驰驱,为神州树义声。尤其是《民立报》,在宣传革命、联络志士方面,厥功至伟。孙中山在海外闻讯武昌首义成功,火速归国,抵沪后首次出门拜访的同志就是于右任,并题写“戮力同心”四字勖勉《民立报》同人。后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论功行赏,又向《民立报》颁发了“旌义状”。

在望平街上,报人们为了民族的尊严,众志成城,宁死不屈。

1937年10月5日,《上海报》、《大晶报》、《小日报》、《正气报》、《世界晨报》、《金刚钻》、《东方日报》、《明星日报》、《福尔摩斯》、《铁报》等10家小报,在淞沪抗战激烈进行之时,联合发行《战时日报》,放弃往日的吟风弄月和追星捧花,担负起建立民族“精神堡垒”的责任:“我们为什么要干这样一张小型刊物,我们是不愿在这大时代行进中,来放弃我们的责任,我们未曾忘记自己是一个大中华民国的百姓,我们知道自己是有五千年历史的黄帝子孙,所以我们要干,干到敌人的铁骑,不再来践踏我们的国土为止,同志们请大家来努力吧!”上海陷落后,日寇强令各报新闻送检。上海《大公报》发表社评,“我们是报人,生平深怀文章报国之志,在平时,我们对国家无所赞襄,对同胞少所贡献,深感惭愧,到今天,我们所能自勉为同胞勉者,惟有这三个字——不投降”,毅然停刊,迁往内地。与《大公报》一样义不受辱,不接受日寇新闻检查而停办或内迁的报纸有30家,它们是:《救亡日报》、《立报》、《申报》、《民报》、《神州日报》、《战时日报》、《辛报》、《抗报》三日刊、《战时联合旬报》、《救亡周刊》等。

“孤岛”时期,《大美晚报》附刊《夜光》主编朱惺公,因发表痛骂汪伪投敌的文章而收到一封恐吓信,上写“如再恶意谩骂,将被国法宣判死刑”。朱惺公毫不畏惧,又在《夜光》上发表了一篇《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洋洋洒洒,对汪精卫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文章说,汪精卫的行为如欲国人不反对,除非将中国人赶尽杀绝;自己若因反汪而死,英灵必将彪炳于云霄之上,与日月争光。“余生作庸人,死作雄鬼,死于此时此地,诚甘之如饴矣。”1939年秋的一个下午,朱惺公从寓所步行去报馆,路上突遭暴徒狙击,弹中太阳穴而死。一代报人,生为人杰,死作鬼雄!

短短的望平街,与世界潮流同步,呼吸相通。

1917年11月,《申报》的张蕴和、张竹平、伍特公,《新闻报》的汪汉溪、冯以恭,《时报》的包天笑,《神州日报》的余谷民,《中华新报》的张群,《民国日报》的吴苍,《新申报》的席蓉轩,《时事新报》的冯心支,《亚洲日报》的薛德树等上海新闻界代表,组团考察日本新闻业。考察团先后访问了东京、九州、大阪、长崎等地报馆,详细了解和学习东邻新闻业的发展情况与管理经验。

1921年10月,第二次世界报业大会在檀香山召开,我国有董显光等六位代表与会。代表上海《密勒氏评论报》的董显光,曾受业于世界报业大会会长、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威廉博士,因此中国代表团颇受大会欢迎和器重,有四位代表在大会上做了主题发言。《申报》派出的代表是王伯衡和王天木,史量才虽未到会,亦被推选为大会副会长。

1921年11月,英国《泰晤士报》老板北岩爵士,来沪考察新闻事业。他先后同上海日报公会、新闻记者联合会代表进行座谈,并参观了《申报》、《新闻报》、《大陆报》、《时事新报》、《时报》等报馆。史量才在巍峨壮观的申报馆三楼餐厅,宴请这位有“舰队街拿破仑”之称的异国同行。高朋满座,意兴湍飞。席上,北岩爵士盛赞《申报》:“世界幸福之所赖,莫如有完全独立之报纸,贵报与敝报差足与选……‘百闻不如一见’,此次广观贵国情形,对贵馆方面深抱乐观。”一个月后,世界报业大会新闻调查委员会会长、美国新闻学家格拉士也来访望平街。在申报馆举行的茶话会上,格拉士期望中国报界,也能够像美国和列邦报界一样,有独立精神,不受政治潮流之浸润与打击,心力专一,唯人民之幸福是谋。东道主史量才答曰:“虽十年来政潮澎湃,本馆宗旨,迄未偶移。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与顷者格拉士君所谓‘报馆应有独立之精神’一语,本馆宗旨,似亦隐相符合。且鄙人誓守此志,办报一年,即实行此志一年也。”

短短的望平街,有多少报人故事,英雄传说。

创刊于1916年1月的《民国日报》,虽为国民党的言论机关,却是上海有名的穷报馆。某一冬夜,各版新闻都已经排好,天也快亮了,可是白报纸还没有着落。社长叶楚伧和经理邵力子两人,只好脱下身上的皮袍,送到当铺抵押一点钱,买了几十令白报纸,才开机印报。生活虽然艰苦,但是大家在革命热情的鼓舞下,工作非常努力,报纸内容十分精彩。叶楚伧乃诗酒文豪,在编辑室常常是一边喝高粱,一边嚼花生,一边写评论,酒后文思涌发,气势如虹。后来北伐成功,叶、邵二人都离开望平街进了官场,《民国日报》的声光也就黯淡下去了。

陈布雷也曾经是望平街上的一支健笔。1921年上海《商报》创刊,他担任总编辑,以“畏垒”之名发表的抨击军阀、支持革命军北伐的政论享誉一时,多为革命报刊所转载。后来任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的程沧波,当时正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即开始向各报投稿,文章受到陈布雷的推重,便经常替《商报》写文章。程沧波每于星期六下午去商报馆看望陈布雷,陈也常常请他到附近的宁波菜馆小酌。1924年寒假,京沪路因“齐卢之战”中断,程沧波无法返乡,就留在上海,天天晚上到《商报》写杂评。《商报》当时经济窘迫,两大间编辑室勉强生了一个火炉,大家围坐其中,几包花生米其乐无穷。程沧波说,他为《商报》写了三四年文章,从没有支取过一文稿费。他当时从梵王渡乘船到租界,几视望平街和自己的老家一样。

《民立报》社长于右任,“二次革命”失败后被袁世凯政府捉拿,一度躲到一个名叫“荷花”的青楼女子家里。他当时身上只有12块饭钱,双方说好只住半月。谁知后来无法走脱,于右任在这里又住了五个月,隐姓埋名,看书写字,没有再付一个钱。荷花姑娘性情爽直,饮食供应不废,从不追索房钱。后来,他看到有人常在对面凭窗窥望,怕有杀身之祸,就在某晚一走了之。20多年后的1935年4月,已是国民政府监察院长的于右任,在沪上名中医陈存仁等陪同下,微服重游旧地,一心想寻到荷花姑娘,报答当年的收留之恩。然而物是人非,荷花已不知去向。此事被《晶报》记者俞逸芬获知,以“于右老花丛访恩人”为题予以报道。于右任初闻不悦,后来一想,自己确实是来访旧的,也就释然,并且还对陈存仁说:“这消息传开来,也许更容易找到荷花的下落。”

……

抗战胜利,停办的报纸复刊,内迁的报纸复员,外地的报纸也进军“罗马”。望平街无地容纳,各报只好就近觅址,本来南北走向的报馆街变成了东北伸展:《大公报》、《中华时报》、《和平日报》设馆于南京路,《中央日报》、《益世报》、《前线日报》比肩于河南路;《正言报》在福州路西头抢先复刊,《东南日报》在北四川路底的长春路上从容创业;上海《新民报》晚刊租下圆明园路50号怡和洋行房屋作为社址,不少晚报则被挤到了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上。这是广义上的望平街——无论馆址是否设在这条街上,在世人眼里,它们都属于望平街。

国民党要把望平街变成清一色的天下,首先以“附逆”为由,勒令《申报》、《新闻报》停刊整顿,将其改组为官商合营报纸,大权操在陈布雷手中,以潘公展主《申报》,程沧波主《新闻报》,堂而皇之地复业。望平街上历史最悠久、销路最大、经济基础最稳固的这两家私营报纸,实际上已成为国民党的机关报,就连上海《中央日报》也变成“童养媳”了。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在上海的新闻统制,以《申报》、《新闻报》为中心,《中央日报》、《和平日报》乃是外卫;《正言报》、《东南日报》、《前线日报》、《益世报》更是外卫的外卫。然而,民间的《大公报》、《文汇报》、《新民报》、《观察》周刊,国民党还是无法强行支配,就连CC派的《东南日报》和第三战区顾祝同的《前线日报》,由于主持编务的工作人员中不乏思想进步人士,也多少带着自由主义的色彩。国民党玩弄伎俩,阻止《新华日报》战后在上海出版,但共产党的文化宣传力量,依然在这座城市暗暗滋长。

当望平街上的报馆为白报纸外汇配额争得头破血流之时,国民党军队在内战战场上正节节败退。1948年底国民党经济防线崩溃、徐蚌会战惨败,京沪人心立刻浮动起来,社会上开始流行一个新词语:“应变”。名为“应变”,实则逃亡。官办或半官办报纸,国民党政府拨有“疏散”、“迁移”款项,应变的行动最为迅速。国民党中央机关报南京《中央日报》首先迁移到了台北。CC派的《东南日报》有着杭州和上海两副家当,杭州的轮转机先拆掉运往台湾,不料搭乘的太平轮在舟山群岛附近倾覆,机器和报社当局的大批财富,连同几位随行的家属一起沉入海底。这样一来,上海《东南日报》的机件,就在员工们的反对之下不能移动了。上海《中央日报》的机件、白报纸和其他财富,与南京《中央日报》不相上下,社长冯有真和国民党新闻官彭学沛去香港打前站,想在那里找个新的据点,谁知搭乘的那架飞机在香港上空失事,两人一同遇难,迁移报馆的计划便受到了阻碍,除了一大批白报纸和印刷原料给几位高级人员瓜分了去,其他粗重器材都被职工保留了下来,等待共产党方面的接收。《申报》、《新闻报》也曾有过南迁香港出版联合版的打算,但是遭到中下级职工的反对,两报的几位大头目,也就各捞到一大笔现款,远走高飞了。《前线日报》在台南高雄找到了房子,把印刷机件运去,想在那里打开新的天地,可是全社职工中只有四五人愿意随社迁台,报纸也就一直不曾在台湾复刊。

在政治夹缝中艰难求生、试图探寻“第三条道路”的民间报人,在这一历史的大变局中,如果不愿意离开“父母之邦”而远走他国,就必须在国共之间作出抉择:要么留在大陆支持共产党新政权,要么追随国民党败退台湾。《大公报》的王芸生、《文汇报》的徐铸成、《观察》周刊的储安平、《新民报》的陈铭德邓季惺夫妇,这些曾受国民党打压甚至封杀的民间报人,带着对新时代的憧憬选择了前者;《世界日报》老板、国民政府立法委员成舍我,在上海得知共产党接收了自己北平的报馆,非常倔强地选择了后者。曹聚仁则在上海“旁观”革命一年之后,南下香港,担当起海峡两岸的秘密信使。

所有的选择都合逻辑,所有的结局都有宿因。

1949年5月25日,上海国民党守军土崩瓦解,解放军于夜半攻入市区,一举占领了市政府。那天晚上,望平街上的《申报》和《新闻报》都在准备出版第二天的报纸,却估摸不准天亮后的上海市,究竟是属于国民党的,还是已经换了主人。《新闻报》主持人头脑活络,先编好了国民党口吻的报纸,浇好了版等待着;等到解放军到了市中心区,便又改编成共产党口吻的报纸,以新鲜醒目的字眼做了上海解放的头条新闻。至于《申报》,中共中央华东局在江苏丹阳集结、进行接管上海的准备工作时已经决定:进城后迅速将其接收,出版自己的机关报。因此,随军入城的新华社工作人员,5月25日晚便进入了汉口路309号申报大楼。5月27日,历时77年、共出25599号的《申报》终刊。次日,中共中央华东局与上海市委联合机关报——《解放日报》,以发刊词《庆祝大上海的解放》,在望平街与读者见面。

从此,中国的新闻事业掀开了新的一页。曾经喧嚣激荡的望平街,成为那一张张发黄新闻纸上的斑驳记忆。

笔花墨香报人魂,百年望平幻风云。

辛勤检得虫鱼字,旧梦前尘待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