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向左走向右走:一九四九年前后民间报人的出路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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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报纸本身就是目的”

在中国新闻史上,陈铭德称得上是为数不多的以办报为终生职志的职业报人。

陈铭德,1897年生于四川长寿县。父亲在重庆一家川货庄任职员,去汉口做生意亏了本,被东家诬陷为贪污营私,百口难辩,一怒之下吞服砒霜,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陈铭德时年才六岁。父亲的朋友出于义愤,设法让川货庄主给了陈家一笔不多的抚恤金,孤儿寡母就靠这笔钱和亲友的资助艰难度日,陈铭德也得以接受了完备的教育。在家乡小学毕业后,他只身一人到重庆上中学,接着又考入北京政法大学,专攻政治经济学。大学期间,陈铭德兼任了北京《国民日报》编辑,开始从事新闻工作。当时他认为,办报是民主政治下光辉的事业,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说自己的话,就决定走新闻工作之路,把办报作为一生生命的归宿。1924年他大学毕业回到四川,先后任成都《新川报》总编辑和重庆《大中华日报》主笔,1928年又应邀到南京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编辑,一度还兼任《华北日报》驻京特派员。陈铭德大学时代已加入国民党,但毕业回川后和国民党一直没有组织上的联系,也没有在国民党集团中混个一官半职,终身以一个报人自居。

在中央社这个官方通讯社工作,陈铭德感到事事掣肘,与自己大学时代就开始信奉的新闻自由理念相去甚远。“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说自己的话”,办一份属于自己的报纸,一直是陈铭德的梦想。1929年9月9日,32岁的陈铭德和同乡刘正华、吴竹似在南京创办《新民报》,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从此,陈铭德个人的命运就和《新民报》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需要说明一下《新民报》的开办经费问题。陈铭德等三位年轻人是拿不出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的。为了报纸能够创办,陈铭德只好奔走权门,最后得到四川军阀刘湘的支持,给了2000元开办费,并按月给《新民报》津贴500元,给陈铭德个人活动经费200元。除刘湘的资助外,国民党中宣部以所出《七项运动》周刊随《新民报》附送为条件,每月给《新民报》津贴800元。孙科在中山文化教育馆经费中一次拨给津贴2000元,名义是在《新民报》上刊登该馆所出的季刊广告。《新民报》从创刊到1938年刘湘去世,的确为刘湘集团的“文治武功”做了不少吹捧。拿人钱财,替人宣传,对于筚路蓝缕时期的陈铭德来说,这似乎也不足为病。陈铭德虽然变相接受了国民党中宣部的津贴,但《新民报》挖国民党当局“墙根”的事也时有发生。“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前后,《新民报》连续发表多篇社评,呼吁政府对日绝交宣战、收复东北,与当局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大唱反调,致使首都警备司令部勒令报纸停刊一日,中宣部的津贴也到此为止。抗日战争时期,卢作孚的民生实业公司等川帮企业对西迁的《新民报》多有支持,不过大部分属于投资入股性质,与当年刘湘的津贴不同。况且,这时的《新民报》经济上已能自给,与初创时资金捉襟见肘不可同日而语。这些投资《新民报》的民族资本家,“他们的投资实际上是从他们所主持的企业的盈余中提出点滴之数,作为扶助社会文化事业开支销账;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在企求从《新民报》牟取利润。”另外,在抗战时期,陈铭德为了使《新民报》在政治上有人照拂,主动与继刘湘担任四川省主席的张群结交。张群被视为所谓的“新政学系”巨头,懂得运用宣传工具,对已成器的《新民报》,自然也不会漠视。不过,张群对《新民报》的影响,一般是通过中间人或陈铭德夫妇、罗承烈等友谊关系来实施的,很少直接以具体意图要求《新民报》如何行事。这些内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夏衍说《新民报》有“四川财阀和政学系的背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新民报》虽然在创办之初接受过权贵津贴,后来也吸纳了民族资本家的投资,为了生存也不断地寻求过政治靠山,但这并不能改变其民间报纸的性质。

向左走向右走陈铭德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新民报》虽得权贵资助而创办,但他的内心是清醒的,就是报纸决不“官报化”、“传单化”。他在《新民报》创刊两周年时就向社会郑重声明:

新闻记者之清苦,早为社会所共知,本报同人,感情意志,两皆融洽,虽外侮频来,经济屡厄,而同人精神上尚能互相慰安,不为外诱,日常互励,辄有数语,“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求自己心安。”

今之报纸,大都仅谋增加收入,以至商业尖锐化,仰鼻息于资本家,奔走于银行及百货洋行之门,分润彼等榨取劳工血汗之唾余,沾沾自喜,故不惜丧心病狂,为特殊阶级做喉舌,造成少数人享乐的社会,忘却重榨下之劳苦工人;或办报者优然高官贵爵,席丰履厚,但求个人享乐,忽视事业之革新,其结果非为诱惑,即系煽动,是何能安定目前社会之人心,而促进世界永久之大同。本报不敏,决不官报化,传单化,此则又可为社会告者之一。

1947年社庆之日,他又在重庆《新民报》日刊上发表社评,继续阐明自己的办报信条:“爱护自己,爱护自己的报纸,说起来并不简单,但有一个基本的前提不可忘却,那就是为办报而办报,报纸本身就是目的。倘以报纸为其它企图的桥梁,那就难免有过河拆桥之一日;倘以报人身份为敲门砖,那就免不了有闭门弃砖的时机。总之,办报的目的,倘在报纸以外的什么企图,总有一天,报纸要受其它企图的牺牲,这自始即乏办报之心,又怎能爱护报纸的历史?”

明白“为办报而办报,报纸本身就是目的”这一基本前提,才能理解当国民党政府挤压、迫害《新民报》时,陈铭德屡屡向当局低眉的良苦用心。1946年2月10日上午,重庆各界在较场口集会庆祝政协会议闭幕,国民党当局出动大批特务打手,乔装成民众代表,在会场捣乱滋事,打伤民主人士施复亮、李公仆、马寅初、郭沫若等多人,酿成“较场口血案”。当天的重庆《新民报》晚刊第一版,刊登了多名记者现场采写的报道,抢先把事件真相揭露出来,引起国民党当局强烈不满。事后,陈铭德对晚刊副总编辑、中共党员陈翰伯说,“你要可怜可怜我这点事业”,遂将陈翰伯“礼送出境”。1947年5月,上海《新民报》与《文汇报》、《联合晚报》一起被当局勒令停刊。《文汇报》和《联合晚报》都没有刻意去争取复刊,照邓季惺之意,《新民报》也要保持“名节”,不向当局低头。可是陈铭德依然百般求情告饶,争得了报纸复刊。后来,还有人对《新民报》上海版接受当局苛刻条件而独自恢复出版提出责难,批评陈铭德的做法无疑于向当局屈膝投降。其实,这些批评者并不理解陈铭德“报纸本身就是目的”的办报思想。

1944年,陈铭德夫妇和罗承烈、张恨水、赵超构、张友鸾等报社核心人员,为《新民报》确立了一条耐人寻味的言论编辑方针,即“中间偏左,遇礁即避”八字诀。他们执行这一方针的尺度是:“左”不能左到招致报社关门,“右”不能右到和国民党一鼻孔出气,甚至骂共产党。也许有人会说陈铭德他们投机取巧,立场不够坚定。1948年10月,著名学者张申府就曾在《观察》上撰文,批评有些知识分子“左了怕得罪现在,右了怕得罪将来”。不过在今天看来,在当时国共双方激烈党争的夹缝中,陈铭德能够做到“中间偏左”已属不易,“遇礁即避”也不失为保全报纸的明智之举。

不管是陈铭德的“软弱”性格,还是《新民报》的“中间偏左,遇礁即避”八字方针,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新民报》能够生存,陈铭德费尽心力开创的这份事业能够延续和光大。《新民报》是陈铭德安身立命的事业,他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着《新民报》,生怕出现一点闪失,更不愿坐视其中途夭折。“《新民报》是陈铭德、邓季惺个人创办的事业,他们珍惜的是那筚路蓝缕的历程,是那昙花一现的机会,是那聚沙成塔的用功。”如果报社关了门,那些崇高的新闻理想就无从谈起。因此,“生存至上,事业第一”是陈铭德最基本的办报信条,对《新民报》,他“不为玉碎,宁为瓦全”。曾任南京版总编辑的曹仲英,对老板的做法深为理解。他说,陈铭德的忍辱是为了负重,为了这一民间报纸的“苟全”。《新民报》能够在国民党暴政下生存20年,而且有了辉煌的发展,陈铭德的韧性和锲而不舍精神,是直接起了作用的。周恩来对陈铭德的处境和做法也表示过理解和支持。1946年11月,周恩来从南京撤回延安,曹仲英和浦熙修去梅园新村送行。周恩来对他们说:“我们走了,《新民报》承受的压力必然会增加,陈铭德先生的日子将更加不好过了。作为民间报纸,必须反映社会真实,做人民的喉舌,不然,又成什么民间报!民间报又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办的,这就不能同他硬顶牛,顶牛过了头,它会封你的门。民间报一般是同人的结合,报存人在,报没了人就散了,再集合就困难了。所以民间报纸必须采取迂回曲折的战术,既要生存下去,又要持续地同它斗。”曹仲英:《锲而不舍思贤如渴——记铭德同志办报生涯中的几个段面》,1990年2月11日、12日《新民晚报》。

不过,陈铭德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在关键时刻他也能够挺身而出,维护《新民报》独立自主的立场。这是陈铭德“报纸本身就是目的”办报思想的另一重含义。

1947年2月、3月,上海版因刊登所谓的“侮辱中华民国国歌”、重庆版日刊刊登“侮辱中华民国军人”的文章,激起当局震怒。刊登道歉启事可以接受,自动停刊一天也未尝不可,但对当局提出的报社交出文章作者和编辑的要求,陈铭德一口回绝。5月,上海版被勒令停刊,陈铭德勉强接受了当局提出的撤换总编辑等屈辱的复刊条件。当时,陈布雷还授意彭革陈,要《新民报》辞去上海社的赵超构和南京社的浦熙修,陈铭德均没有答应。陈铭德这样做,当然有保护同人、爱惜人才之意,更重要的是出于对报纸独立自主立场的维护。即使有时报纸的独立自主立场无奈受到当局的干涉,陈铭德也要设法予以补救。1947年10月,国民党中宣部为上海《新民报》“介绍”的总编辑王健民“履任”,陈铭德即调重庆社总编辑陈理源来沪任副总编辑,牵制王健民。他还告诉王健民说,《新民报》的编辑、言论工作,有个“双轨制”传统,即总编辑掌管新闻版面,总主笔掌管言论。这样,代表上海《新民报》立场的言论,仍掌握在赵超构手中。

陈铭德是一位有良知、有社会责任感的报人。作为一家广有影响的民间报纸“掌门人”,报纸生存对他来说固然是第一要务,但在苟且偷生与主持正义之间,他也敢于选择后者,代民众立言,尽报人天职,发挥“本报爱自由爱民主之真精神”。这是陈铭德“报纸本身就是目的”办报思想的第三重含义。

抗战胜利后,大家满以为国家会走上和平、统一、民主的大道,而残酷的现实令人失望,政治夹缝中的民间报纸,发言立论感到异常苦闷、困难。在如此艰难的办报环境下,陈铭德依然宣称《新民报》要“明是非,辨真伪”,代民立言:“时至今日,一切都是打的局面,种种都是乱的特征,我们站在两端的中间来办报,谈和平,谈民主,来反对内战内乱,当然是不识时务。但四万万老百姓谁愿意打下去?再乱下去呢?一个纯民间性的报纸,要为老百姓说话,要使国家社会和平安定,要使政治清明,不贪污,有效率,要经济走上轨道,人人无匮乏之虞,又岂是讴歌现实,文过饰非所能济事?所以我们虽然明知这条中间道路是一条左右不讨好的道路,但为了明是非,辨真伪,为了代民立言起见,本报立场将始终如此做去。”

内战进入1947年,中国大地已是烽火连天,哀鸿遍野;通货膨胀,民不聊生。2月11日,各地《新民报》都刊登了《请问有效的办法在哪里?》的社评,代表民众向当局提出严厉责问,甚至以“革命”来威胁国民党政府:

由于各种事态的无法可想,由于各种矛盾因素的无法消除,于是只好用打的方法来解决。好,那就打吧!今天这个局面,便是这个结论的注解。但老百姓有一个要求,就是“速战速决”,不管马打死牛牛打死马,若果长年累月的内战下去,那不是甲打乙,乙打甲,而是在和老百姓作对了,为什么老百姓该白受牺牲呢?这当然由于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没有知识,没有组织,没有力量,所以才不敢有所主张,纵有主张也不能发生效力。但我们要问:中外历史的教训,加上目前世界局势的推移,谁能保证主人翁始终不会抬头,谁能保证革命运动不会再演?我们真想不出我们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我们今天不希望别的,只希望主政者能给我们一个答案,什么是他们利国利民的有效办法,以免我们彷徨,以免我们疑惧。

1947年4月,张群继宋子文担任行政院院长。张内阁发布“戡乱建国纲领”,托人要《新民报》来篇社评捧场。《新民报》捧场文章没有写,反而在南京版上发表了《生存第一!和平第一!》的社评,对国民党当局在抗战胜利后继续执行“军事第一”政策“不敢苟同”,指出实现和平才是挽救中国人民厄运的唯一办法。随后又发生南京军警镇压学生游行的“五·二〇”血案,陈铭德接到官方通知,必须按照“军警和学生互殴”的统一口径进行报道。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也专门来到报社,当面告诫他:此事干系重大,不可造次,《新民报》的报道应以当局的口径为准。在南京社编辑部,陈铭德看着正在奋笔疾书事实真相的记者,欲言又止。只是临去之前,对总编辑曹仲英悄悄地说了两句意味深长的话:“今天的报道,关系到报纸的生死存亡,要当心啊!当心啊!”曹仲英:《锲而不舍思贤如渴——记铭德同志办报生涯中的几个段面》,1990年2月11日、12日《新民晚报》。在事实和谎言之间,报人的良心促使陈铭德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没有按照当局的意图而阻止同人们对事件真相的揭露。

即使南京版被强行封闭之后,陈铭德等《新民报》同人仍然表示“不畏难苟安”、“不唯强力是视”,还要代表民众意见,争取言论自由,实现民间报纸的理想:

本报已有十九年之历史,现在五社八版,职工近千人,纯赖刻苦经营,谋自给自足,并未受任何方面之津贴,亦不愿以此作敲门砖。我们既系以民间性之报纸问世,所以结合的分子多系一些自由主义派人士,也正因为是自由主义分子,我们并没有好多成见,并没有任何党见,不愿意过左也不愿意太右,民之所好者好之,民之所恶者恶之,总想求得一个不偏不倚之道。但在这个政治路线极端尖锐化的环境下,中间空隙,遂愈来愈狭,便成了左右不讨好,左右做人难之势。但我们总觉得这是必有的现象,报纸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教育,就是一种文化动态,他代表着民间的意见,我们就得要争取这点自由,要实现这点理想。因此他并不畏难苟安,他并不唯强力是视。假使一个纯民间性报纸而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我们也就根本怀疑到政治是否有革新之望,民主是否有实现之可能了。重庆《新民报》社评。

新民报总管理处编辑的《新民报二十周年纪念特刊》(1949年9月9日出版)。陈铭德待人谦恭厚道,遇事委曲求全,有人因此觉得他没有什么坚定的理想。但是和他相濡以沫50多年的邓季惺并不这样认为。陈铭德去世以后,邓季惺在追思会上终于向大家坦陈了自己对丈夫的看法:

他这个人凡是和他接触过的,都感觉如坐春风,因此觉得他这个人不一定有什么坚定的理想(但我们共同生活几十年,我知道他是有坚定理想的。他的理想就是坚持民主自由,想用办报通过新闻来推动社会进步,就是作育新民,继承和贯彻中山先生的那一套主张)。在解放前的二十年,那样一个社会那样一个复杂的环境里,他不能不在一定的限度内作适当的让步,在报馆里,他去当外交部长,为了《新民报》的生存,有时要对有权有势者磕头作揖。要是让我来的话,我不会说话,磕头作揖更办不到,《新民报》早就玉碎不能瓦全了。铭德为了《新民报》的生存不能不委曲求全,有些人便误认为看不出铭德这个人内心有什么坚定的理想。但是几十年的实践证明,我们的生活经历证明,在政治上,他没有拿报纸去做敲门砖,解放前他没有做过国民党的官,在经济上,他没有藉办报敛财,蓄积财产,两袖清风……

知夫莫如妻,诚哉斯言!

在一个新闻自由不受尊重与保护的国度里,在激烈的党争中,既要报纸生存,又要维护报纸独立自主的立场,代民众立言,尽报人天职,主持正义,倡导民主,陈铭德的办报思想本身就充满了矛盾。然而,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忍辱负重,竭尽心力,作育新民,造福社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陈铭德看似不合逻辑的办报思想,却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