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十七,樊桂枝生孩子了。这孩子是姜云岳的头一个孙子辈。她的到来具有特殊意义,那就是使得姜云岳升了一级,当上祖父了。为此,姜云岳颇为高兴。但高兴了几天后,他心里却又有点不大痛快了,脸上就像挂了一层霜,见谁都不爱搭理。
姜云岳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呢?这里头的原因就在于樊桂枝生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他是不大喜欢女孩的,因为女孩终归是别人家的人,没法给他姜家传宗接代。
姜云岳的心思,姜老婆子是最清楚的。她常说自己是丈夫肚子里的蛔虫,姜云岳的肚子里有多少屎多少屁,她都一清二楚。她深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出错,樊桂枝肯定是有宜男之相的。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就趴在枕头上对姜云岳说:“桂枝不才生一个孩子嘛,你着哪门子急呀?会生孩子的花着生。你看着吧,她第二个孩子准保是男孩!”
“第二个孩子?那得等到哪年哪月?”姜云岳依旧愁容满面。
“那也快得很呀!我看最多三年,没准不用等三年,两年就生下来了!”
“三年?两年?哼,我一年都等不及了。刘德金还没到四十岁就有两个孙子了。杨茂老倌四十岁刚过,就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一大帮了。他们的命多好啊。我这命怎么就那么苦呢?都已知天命了,孙子还没见到一个,这脸面往哪里放呀?”
“嗯,你要快的话,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忘了?咱们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嘛!”
“你是说给耀荣找堂客?”
“对呀!赶紧给他找个堂客不久行了?没准过年就能抱上孙子呢!”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就怕人家挑剔咱们家的房子,不肯把女儿嫁过来。说实在的,咱们家的房子太紧张了,摆布不开,不好住呀!”
“总有不挑房子的嘛,对不?咱们把条件放低一点,只要有宜男之相就可以,不挑人家女孩子的长相、家境不就行了?”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做,抓紧时间找媒婆吧,越快越好!”姜云岳吩咐道。
姜老婆子压根也想不到,她还没来得及去找媒婆,自己就找到一个好女孩子了。那女孩子是她在无意中发现的,名叫李英莲。
照壁山上竹子特别多,因而竹笋也特别多。每年一到三、四月份的时候,当地就有不少人上山拔竹笋。那天一大早,姜老婆子就和几个要好的邻居结伴上山拔竹笋了。到了下午将要回转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肚子疼,想要解大便的样子。她连忙把盛满了竹笋的篮子放下,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蹲了下来。但等到大解完了,她却傻眼了,因为她早上起得太早,走得太急,忘了带手纸。
这事要在别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随手抓一把野草、树叶或比较光滑的泥土疙瘩就可以了。万一没有树叶、野草和泥土疙瘩时,小树枝也可以应急。当地不少人,包括一些妇女,平常都是用小树枝当手纸的。那东西既省钱又省事。大便解完后,抬起屁股,用手捏着小树枝拨拉一下,便可以万事大吉了。然而,对于姜老婆子来说,无论是树叶、野草、泥土疙瘩,还是草棍、小树枝,都替代不了手纸。她这个人,别的都不讲究,吃可以粗茶淡饭,穿可以破衣烂衫,住可以草棚茅屋,唯独屁股不能凑合,上厕所一定要挑干净地,刮屁股一定要用卫生纸。她嫌泥土疙瘩、小树枝那些东西脏,而且擦不干净屁股。她是一个特别讲究干净的人,手纸是必用之物。当然,她用的手纸,也并不可能是很高级的。清末那个时代,农村里还没有造纸的先进设备和技术,是造不出高级手纸的。她用的手纸,是用稻草简易制造的草纸。这种草纸,附近很多村子都可以制造。杨家纸铺、祁家纸铺、罗家纸铺还因为制造这种草纸而得了村名。杨家纸铺造草纸有几十年历史了,质量之好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别的村子制造的草纸大多粗糙,甚至还看得见纸里边夹着的一根根稻草,而杨家纸铺所制造的草纸薄而结实,细而柔软,里边不仅没有成根的稻草,就连细小的纤维也看不见。当然,杨家纸铺造的草纸质量好,价钱也相对要高一些。姜家用的草纸就都是从杨家纸铺买来的,他们从来不嫌杨家纸铺的草纸贵。姜老婆子特别喜欢用杨家纸铺所造的草纸,出门时必定要随身带着。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她却把这最重要的东西忘带了。
身上没带草纸,没法刮屁股,那怎么办呢?喊那几个邻居吧,她们都走远了,怎么喊也听不见。姜老婆子这下着急了,提着裤子,半蹲着身子,来回转动着脑袋东瞧西看,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一个陌生的姑娘忽然从树丛后面走过来了。她走近姜老婆子,轻声说道:“大娘,你是找手纸吧?我这里有。”说着,她手一伸,把一搭子手纸递了过来。姜老婆子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接过手纸,但待要道谢时,一回头,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位姑娘了。
大解以后,姜老婆子的肚子不疼了。她连忙提起篮子,急匆匆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顺着山路去追赶那几个邻居。但她赶了好一阵,那几位邻居没找着,自己却被那弯弯曲曲的山路迷住了。她站在岔路口,分不清东西南北,急得眼泪直流。正在这时候,忽然一条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姜老婆子定睛一看,来人原来就是刚才给她送手纸的那位姑娘。
一见那姑娘,姜老婆子就像是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心里十分激动,弯腰低头,打躬作揖,两只手不停地比划,嘴里还不停地叨唠,又说感谢她送手纸,又说自己不知道路了,急急忙忙,啰啰嗦嗦,简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姑娘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两手交叉地放在身前,脸上微微地含着笑意,眼睛里荡漾着两汪清澈透亮的水,那神态显得非常文静、雅致。一直到听完了,姜老婆子不说话了,她才淡淡地一笑说:“大娘,你是迷路了吧?”
“对呀!姑娘,你说得太对了。我呀,还就是找不着路了。要不我为什么那么着急呢!——哎哟,我的娘呃,这山里的路呀,七扭八弯的,尽出岔子,根本就分不清哪是南、哪是北、哪是上山的、哪是下山的。看着那路像是下山的,可走着走着就转回老地方了。”姜老婆子连忙接茬。
“嗯,这山里的路是挺乱的,”姑娘说。眼珠子一转,眼神飞快地扫了姜老婆子一下,“你老人家要去哪里呢?上山,还是下山?”
“下山!下山!我们几个一起上山的,说好了下午在陈家大屋会齐。”
“噢,去陈家大屋?那好吧,”姑娘一边说,一边伸手把姜老婆子的篮子取过来挎在自己身上,“下山的路有好几条,但却是去往不同地方的,走错了,可就麻烦了。干脆我送你老人家到陈家大屋去吧。日头还早,咱们慢慢走,不用着急。”
姑娘在前头走,姜老婆子就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一边走,一边说,一边笑,不一会儿就聊得火热了。
说着说着,姜老婆子就提起了石板塘。这是她见到生人时最喜欢聊的话题。她问姑娘:“姑娘,你知道我们石板塘那地方吗?”
“不知道,”姑娘回头看一眼姜老婆子,“我没到过那地方,也没听说过那地方。我娘管得紧,不让我远走,怕我跑野了,所以我到过的地方不多。”
“我就是石板塘的,”姜老婆子眉飞色舞地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呃,有山,有水,大门对着照壁山,屋后长着五棵巨大的松树,地方好那可是出了名的!”
“哦,那你老人家是姓石喽?”
“不,我不姓石,石板塘的人不姓石,姓姜。我夫家姓姜,我娘家姓文。对了,姑娘,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呀,姓李,名叫李英莲。你老人家就叫我莲子好了。我娘就这么叫的。”
“李英莲?莲子?嗯,这名字好听。我呀,生平就最喜欢莲花。”
“我娘也喜欢莲花。我的名字就是她给起的。”
“噢,莲子,你是哪里人呀?家就在这大山里头住吗?”
“不,我家不在山里头,在山那边。”
“山那边?哪个屋场?”
“李家坳!”
“李家坳?哪个李家坳呀?”
“高家坊附近的那个李家坳!”
“哦,你是李家坳的,”姜老婆子神情大变,“那、那李嘉道是你什么人?”
“是我祖父!”
“是嘛,李嘉道是你亲祖父?哎哟,莲子呃,你可是我亲人喽!”姜老太婆大喊一声,往前猛走一步,一把抱住李英莲,激动得热泪双流。
高家坊是个大地名,附近有大大小小数十个村子。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村子,名叫张家大屋。张家大屋绝大部分人家都姓张,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只有几户姓文。姜老婆子娘家就姓文,住在张家大屋里。由于人口太少,实力太小,她父亲又懦弱,不会跟人家讲道理,所以常受张家欺负。文家有一块十多亩大的水田,土质肥沃,位置又极佳,处在水塘之下,利于灌溉,无论遭多大的干旱,也不会缺水。张家的族长张纪徽对这块水田觊觎已久,早就想找机会夺为己有了。
水塘之下有一条渠道,就在文家的田边。那渠道是公有的灌溉设施,对下游田地有着极其重大的作用,差不多称得上是生命线了。文家的田,文家田旁边的田,以及水塘下游的所有田地,都需要通过那渠道进行灌溉。每当干旱季节,下游数百亩水田都少不了要用水塘里的水来浇灌禾苗,因而也就少不了那条渠道。张纪徽很狡猾,看那渠道的作用比较特殊,便打上了它的主意,拿它来做文章了。
一年夏秋季节,湘北遭遇特大旱灾,三个多月滴雨没下,家家都要靠那条渠道引塘水浇灌稻田。正在这个关键时刻,张纪徽深夜里派人挖断了渠道中贴近文家田地的那一截,让渠道和文家的田连成了一体。这一来,水塘里的水就全部流进文家田里了,下游各户的田一滴水也引不来。
张纪徽这一着非常阴险,目的就是要栽赃文家,激起公愤,让下游各田的田主们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文家,然后他再出面充当好人,就便趁火打劫,借机吞并文家那十多亩肥沃的水田。下游那些田的田主们大多是不认得几个字的老粗,哪里晓得这是张纪徽在使阴谋诡计呢?他们都上当了,纷纷气势汹汹地找到文家打架,结果把姜老婆子的父亲文印心打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文印心受伤后,张纪徽立刻就上门了,又送药,又送钱,又送东西,显得非常热情。等到文印心稍好一点,勉强能坐起来了,张纪徽又来了。这一次,他拿来了写好的文书契约,开口就要文印心把那十多亩水田卖给他。文印心不蠢,看得出张纪徽的险恶用心,当即一口回绝。张纪徽见文印心不肯卖田,立刻便翻了脸,手里拿着一纸状词,恶狠狠地对文印心说:“好吧,你不肯卖田,那就等着吃官司吧!你挖断公渠,阻水下流,损人利己,罪大恶极,县太爷不打你的板子、关你的班房才怪呢!”
果然,没过几天,县太爷就传文印心上堂了,说是张纪徽等十多户田主联合起来告了他的状。文印心当时还没好,身上有伤,行走不便,家里也没别人可以代他上堂。姜老婆子当时还未出阁,正在娘家当闺女。于是,她迫不得已,搀着父亲一起进了县衙。跪在大堂上时,她见满堂都是张家的人,便以为自家肯定会败诉,心里颤颤惊惊的。但没想到,开堂不久,县衙里突然进来了许多证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指证张纪徽耍阴谋,使诡计,故意挖开渠道,栽赃文家。那些证人都义正词严,说得有根有据。结果,这场官司,文家赢了。
明明看着要败的官司,为什么忽然赢了呢?那些上堂作证的证人是哪里来的呢?文印心莫名其妙。后来经过打听,他才搞明白,这一切都源于李家坳的李嘉道。李家坳就在张家大屋附近,是一个比张家大屋还要大的村子。李家坳住的都是李姓,族长就是李嘉道。那天晚上,李家坳一个村民路过那个水塘,因为临时内急,躲进芦苇丛里解大便,结果把张家派人挖水渠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回村后,他就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嘉道。李嘉道是个正派人,早就知道张纪徽不是个好东西。于是,他便精心安排,一边派人打点县衙,疏通县太爷,一边组织人手搜集证据,并亲自带人上堂指证。由于他做事精细,有理有据,县太爷也奈何不得。于是乎,本来难以扭转的乾坤终于扭转过来了,文家打赢了官司。
文家赢了官司,保住了赖以生存的十多亩水田,自然对李家感激不尽。所以,文印心临终时,一再嘱咐儿女说:“我无能,你们记不记得无所谓,但恩人李嘉道你们一定要记住,子子孙孙都不能忘啊!”
走一路,聊一路,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陈家大屋,找到了姜老婆子的同伴们。要分手了,姜老婆子却舍不得李英莲了。她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李英莲的一双手,湿润的眼睛使劲地盯着李英莲看,从眉毛看到嘴,从头发看到脚,突然间,她发现李英莲像极了自己的小时候。“小身子,小脑袋,小脸盘子,小鼻子,小嘴,快言快语,快手快脚,哎呀呀,这不活脱脱的就是小时候的我吗?”她想。
过了一会儿,李英莲就走了。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似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弯弯的山路,进了密密的树林。夕阳斜射,层林尽染,满目金黄,一个玲珑小巧、精致窈窕的身影在渐渐远去。姜老婆子独自一个站在树下,眼睛盯着那身影,自言自语道:“还托媒婆干什么?这不就是现成的好儿媳妇嘛!”
回家以后,姜老婆子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在大山上遇见李英莲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云岳。她大大地夸奖了李英莲一番,说她懂事、明理、大方、精干,长得也不错,力主把她娶进门,给大儿子耀荣做堂客。
姜云岳一向不大喜欢大儿子,对姜耀荣娶什么样的堂客不大上心。他关心的只是未来的儿媳妇会不会给他生孙子。所以,姜老婆子给他讲什么,他都不听。他只问姜老婆子说:“你看明白了?有宜男之相吗?”
“有!有、有、有!这事我哪能不注意呢?笑话!我看得明明白白的,”姜老婆子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她身上的宜男之相非常明显,比桂枝还要明显。别看她身板不大,胯可是不小呢,准能生大胖小子的!”
姜老婆子说李英莲有宜男之相,姜云岳也就同意了。没多久,他就张罗着把喜事办了。于是,李英莲进了姜家门,成了姜耀荣的堂客。
姜耀荣和李英莲的喜事办得很草率,很简陋,远没有姜耀典和樊桂枝的喜事隆重、豪华。姜云岳甚至连个镯子都没给李英莲买。后来还是姜老婆子看不惯,悄悄地把自己手上的镯子摘下来,硬塞给了李英莲。
姜耀荣和李英莲的喜事,也远不如姜耀典和樊桂枝的喜事热闹。其中有好多程序都没走,有些程序虽走了,却也只是摆摆样子,草草收兵。不少重要程序,姜云岳都只是点个卯,没有全程参加。有些重要程序,姜云岳甚至连卯都没点一下。“赞茶”时,贺客们原想照着姜耀典和樊桂枝结婚时的情况依样画葫芦,还给姜云岳化化妆、逗逗乐、开开荤素玩笑的。但他们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姜云岳。原来,姜云岳早在“拜堂”那个程序过了以后,就急急忙忙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了。没有了姜云岳那滑稽的模样、搞笑的动作、幽默诙谐的话语,婚礼的热闹气氛便大打折扣。“闹洞房”更没劲,基本上没闹起来,因为姜耀荣不在洞房里。他也学他老子的样子,偷偷地溜了出去,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了。他把新娘子一个人撂在了洞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