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耀荣这态度的来由,李英莲当然不知道。她对他产生了怀疑。她以为姜耀荣之所以这样做,是嫌她不漂亮,不喜欢她。所以,有一阵子,她也不理姜耀荣了。“你哪里比我强呀?还嫌弃我!不理就不理,看谁犟得过谁!”当时,李英莲这样想。
过了几天,李英莲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姜耀荣只是在做那事上不感兴趣,其他事却都对她挺关心。去山里砍柴的时候,姜耀荣总是把柴火全都背在自己身上,一点都不肯让李英莲背。上菜园子里浇菜的时候,李英莲要挑粪桶,姜耀荣也不让,总是抢着挑。李英莲还发现,姜耀荣有好几次趁人不注意,往她的饭碗里夹菜。这一来,李英莲就糊涂了。她瞎琢磨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对我挺好的呀,根本就不是看不起我嘛!莫、莫非他有病,是个天阉,根本就做不了那事?哎呀,要真是这样,我可就倒一辈子臭霉了!”
家里人要是都像姜云岳那样,事情可就真麻烦了。姜耀荣得亏有个娘。姜老婆子疼姜耀荣,姜耀荣也跟姜老婆子亲。
姜老婆子晓得姜云岳偏心眼,不疼老大,所以事事都留着心眼,处处都为姜耀荣着想。她有心要维护儿子和儿媳的关系,便时不时地对李英莲做工作。她告诉李英莲说,自己的儿子没有病,对李英莲也很喜欢,只是性情上有些古怪,慢慢就会好的。她要李英莲多跟姜耀荣亲近,多用温言细语开导他,多用柔情去暖他的心。她对李英莲说:“人心不是铁打的。男人心再硬,女人的温情也能化得开!”
李英莲心肠好,性情温柔,人也聪明,特别善解人意。姜耀荣的行为,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姜老婆子的话,一言一语,她也都记在心里。她品出姜耀荣是一个胆子很小、自信心很弱、个性很特别的人,便用许多独特的方法来对待他。平时,她总是常和姜耀荣待在一起,尽可能和他找话说,找事做。她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让姜耀荣不感到孤单、寂寞。做事时,她也努力做,但绝不抢活干,更不处处显摆自己能干。她总是把那些难做、应该男人们做的活让给姜耀荣做。她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让姜耀荣感受到一个男人应该有的尊严。说话时,姜耀荣说对了,她会很快表示赞同;姜耀荣说错了,她也绝不立即反驳。她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让姜耀荣提高自己的胆量和气魄,渐渐地树立自信心。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绝不因为姜耀荣不肯做那事就不和他亲近。每天晚上一上床,她照例都会主动地抱一抱他,亲一亲他,对他说几句俏皮话,逗他笑一笑。她也猜出姜耀荣心中有秘密,但她绝不主动挑这些秘密,更不有意识地激姜耀荣说这些秘密,反倒经常用“命运”、“缘分”这些话题去宽姜耀荣的心。她常对姜耀荣说:“人呀,要认命,不能和命对着干。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强求也没用。”她还说:“人呀,要讲缘分。俗话不是说得好嘛,‘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看人家七仙女和董允,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远隔千万里,就是因为有缘分,最终还是走到一起来了。要是没缘分呢,拉也拉不到一起的。”李英莲就这样从小事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时时刻刻都用自己的心去暖姜耀荣的心。
姜耀荣特别在意人们对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方式。姜老婆子疼他,他却不喜欢姜老婆子说话。姜老婆子说话老絮絮叨叨的,跟念经似的,他听着烦。所以,一见姜老婆子没完没了地说起话来了,他就得躲开,有时候甚至拿本《三国演义》往茅房里躲。那本《三国演义》,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了,老也看不够。他对《三国演义》里的那些武将很关心,总琢磨哪个的武功能排第一、哪个的武功能排第二。他还老想,要是吕布碰上马超了,两个人打一仗,谁能赢呢?他一旦在茅房里琢磨起这些问题了,就老半天出不来。所以,这办法挺管用。姜老婆子一见他拿书进茅房了,也就不念叨了。
姜云岳说话,姜耀荣就更不喜欢听了。岂止是不喜欢听呢,他甚至是非常反感父亲的那种说话方式。“扬着头,瞪着眼,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满嘴里喷着唾沫,扯着嗓子大声吼叫,没高没低地骂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错了,只有他一个人对似的,那哪叫父亲跟儿子说话呀?简直就是监狱里的狱官训斥犯人!我和他大概前辈子是仇家,得罪过他,要不他为什么那么看不上我呢?”姜耀荣常这样想。
姜耀荣不爱听父亲说话,也不爱听母亲说话,却爱听李英莲说话。李英莲说话委婉,从不大声吼叫,更不板着面孔说那些谁都不爱听的大道理。她话不多,不喜欢讲长话,常常是只讲三两句、四五句话就结束。实在需要多讲两句时,她就举例子,通过例子来说明问题。她举例子说话,就像讲故事似的,生动,自然,不枯燥,更没有说教的味道。但她举的例子却都寓意深刻,令人听了能长很多知识,明白很多道理。结果,李英莲所讲的话,姜耀荣绝大部分都听进去了。
女人是给男人治病的最好良药。渐渐地,姜耀荣开始变了,话慢慢多起来了,脸上也看得见笑容了。
照壁山有老虎和豹子。它们常下山窜进村子叼走猪和狗,也常悄悄地在后面跟踪路上的行人。石板塘的很多人都听到过夜里路上行人大声吆喝的声音。那就是有人被虎豹盯上了,因为心里害怕,所以通过大声吆喝来壮胆。人们还说,碰到这种情况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点火把,把火把拿在手里前后左右地甩。老虎和豹子都怕火,见到人手里有火把,也就不敢往人身上扑了。
这天清早,姜耀荣独自一个推着手推车买窑货去了。窑货就是陶器、瓷器和瓦器。这些东西,湘北一带的人家用得最多,人人个个的生活起居饮食都离不了。喝茶的茶碗,吃饭的饭碗,烧水的水罐,盛水的水缸,甚至包括洗脸、洗菜、洗衣用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盆子,无一不是窑货。窑货用得多,又容易损坏,所以要常买常换。去哪里买窑货呢?窑货,界石镇上有,湘北县城里也有,但这些地方的窑货都比较贵。窑货最多最便宜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铜官,一个是三峰窑。老百姓贪便宜,因而常去这两个地方买窑货。铜官窑始于唐代,历史上颇负盛名,其出产的瓷器曾远销江淮及日本、朝鲜、印度尼西亚等地。但铜官窑所在的那个地方比较远,单程就有近百里地,姜耀荣怕辛苦,不常去。他常去的地方是三峰窑。三峰窑的规模和名气都比铜官窑小得多,但比较近,就在湘北县城的附近,所以他爱去。今天他去的就是三峰窑。
三峰窑虽然比铜官近得多,来回却也有一百多里地,要走一整天,回程常常难免要走夜路。李英莲担心姜耀荣走夜路时遇上老虎或豹子,就叮嘱他一定要带火把。但没想到,姜耀荣粗心大意,临走时还是把火把忘了。
姜耀荣没带火把,李英莲一整天都心绪不宁。她总往坏处想,担心姜耀荣回来晚,路上会遇上老虎或豹子。还是大白天时,她就沉不住气了,东走走西看看地四处寻火把。当地的火把有用稻草扎的,有用柴火扎的,也有用“嫩竹蔑”——新长成不久的嫩竹子浸油做的。普通稻草和柴火扎的火把燃烧快,火势猛,但太不经用,烧一会儿就完了。“嫩竹蔑”火把经久耐用,燃烧的时间特别长,但成本也很高。姜云岳是个特别算细的人,平常时根本就舍不得用“嫩竹蔑”火把。他把家里的“嫩竹蔑”火把全都藏在阁楼上了,李英莲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她避开姜云岳和姜老婆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一把“嫩竹蔑”火把,然后又悄悄地拿到石板路旁边的草丛中藏了起来。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天黑时去路上迎一迎姜耀荣。她担心普通火把不经用,燃烧的时间太短,所以就特地找了一把“嫩竹蔑”火把。
吃完晚饭,天忽然变了,乌云翻滚,漆黑一片,像要下雨的样子。李英莲再也坐不住了。她点燃了一个普通的柴火火把,捏在手里,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到了石板路旁边,她一转身进了草丛,拿出了那把“嫩竹蔑”火把。她一手捏着正在熊熊燃烧的柴火火把,一手拿着那个“嫩竹蔑”火把,就急匆匆地朝着大路上走了。那柴火火把没一会儿就烧完了,她急忙又把“嫩竹蔑”火把点燃。
天黑极了,伸手不见五指,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李英莲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她举着火把,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似乎不是去迎丈夫,而是去打仗。大概走了两三里路,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喊大叫的声音。那声音发抖,充满了畏惧之意。一听那声音,她就知道是姜耀荣遇上老虎或豹子了。她猛地加快脚步,举着火把迅速地往前冲。大概又跑了里把路,她就看到前方有一个人。那人倒拖着小推车,一边回头朝后看,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挪,分明就是姜耀荣的身影。他身后的不远处,紧紧地跟着一个很大的动物。那动物扬着头,猫着腰,正一步一步地向姜耀荣逼近。
“耀荣哥,别害怕,我来了!”李英莲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跑。跑到姜耀荣身边时,她只略略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姜耀荣,然后又高举火把急速地往前奔,一直朝着那动物的身影猛冲。
李英莲认得老虎和豹子。那动物身上的花纹是条状,不是铜钱状,个头也比一般的豹子大不少,显然是一只成年华南虎。她见那老虎还在跟着,便不管不顾地扬着火把朝它冲去。兴许是被火把上的火焰吓怕了,也兴许是被李英莲那不顾一切的凛然气势镇住了,那老虎掉转头就往回奔,不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姜耀荣飞快地跑过来了。他接过李英莲手中的火把,看着李英莲问:“你怎么来了?”
“我、我知道你没拿火把,所、所以就来迎、迎你!”李英莲气喘吁吁地说。
“这火把哪里来的?”
“从阁楼上悄悄拿的!”
“嗯,这火把管用。要是别的火把,咱俩只怕就没命了!你的心真好,真细,晓得来迎迎我,还特地找了一个好火把!”
“也、也没什么,是人都做得到的!”
“是人都做得到?哼,老头子就做不到!几个好一点的火把,他都得藏起来,好像这个家是他一个人的,我们都无关紧要!”
“刚才,那老虫(老虎——下同)在你后头追,都快往身上扑了,你怕吗?”
“怕!哪能不怕呢!我都吓得快走不动路了,两条腿现在还哆嗦呢!你呢?举着火把往老虫(同上)跟前跑,难道一点也不怕吗?”
“不怕,我一点也不怕!”
“你胆子可真大,连老虫(老虎)都不怕!”
“不是!刚才那阵,我根本就不知道怕了。这阵子想起来,心里却有些后怕了!”
“你是在惦记我,要保护我,对不?”
“是、是的!”
姜耀荣不说话了,把火把往地上一扔,伸手猛地抱住了李英莲。
姜耀荣和李英莲好上了。这一夜,东厢房里响声大作,一会儿是床铺板的“咯吱咯吱”声,一会儿是姜耀荣的“呼哧呼哧”喘息声,一会儿又是李英莲快乐得欲仙欲死的“哼哼唧唧”声。声音整整响了一夜,姜云岳也一夜不曾合眼。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十天、第二十天,东厢房里照样响声不断,夜夜不曾停息。于是乎,姜云岳就每夜都不曾睡好觉了。
“哎哟,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他们劲头那么足,夜夜‘唱戏’,我哪天能睡好觉呢?”姜云岳真的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