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父亲大人,儿子求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好歹就饶了儿子这一回吧,行吗?儿子从今往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姜耀午趴在地上使劲磕头。
“还演戏呀?混帐东西!你给老子听好了:今天上午我和你母亲去看你外祖父,吃完中午饭就回。你留在家里好生读书,除完成规定的功课外,还要写一篇文章,题目是‘君子务本议’,不能少于一千字!”
姜云谷说完,拿着鞭子,迈着四方步,从屋里扬长出去了。姜耀午还没起来,跪在地上不断地发抖。
过了一阵,姜云谷来了。他拿来了两大碗米饭、一碗苦瓜炒腊肉、两个煮鸡蛋、一碗冬苋菜、一碟盐水花生和一壶茶水。这是姜耀午早上和中午的饭菜。姜云谷把饭菜放在桌子上摆好,就甩手出去了。
没过多久,姜云谷又回来了。这次,他提来了一个尿桶。他把那尿桶提到床背后的角落里放好,看着姜耀午说:“屎、尿就在屋里屙。我回来后再收拾!今天不许出门!出了门,老子回来就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姜云谷两口子走了,姜耀午一个人留在了家里。他真的一天没出门。
傍晚时分,姜云谷回来了。他一进家门,就先奔儿子的住房。推开门一看,却见姜耀午脸朝下躺在地上,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
“喔,怎么啦?难道没撒谎,真的是病了?”姜云谷又像是问姜耀午,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连忙走近儿子,伸手摸他的额头。
“哟,烧得滚烫,还真是病了!老婆子,快、快来!”姜云谷大惊,连忙喊老婆子过来。
姜云谷的老婆子很快就过来了。她连忙和姜云谷一起使劲,把姜耀午搬到床上。姜耀午满脸通红,嘴流涎液,浑身就像喷着火一样发烫。
儿子病得不轻,这事耽误不得。姜云谷拔腿就去请郎中。
郎中很快就请来了,是吴家冲的吴文恭老先生。他会看风水,也会给人看病。他号了号脉,看了看舌苔,又扒开眼皮看了看,连连摇头说:“这病有些奇怪,不像是伤风感冒,也不像是出麻疹。恕老朽无能,老朽实在看不出这病的来由,只好告退了!云谷老弟,你另请高明吧!快去!快去!千万别耽误了啊!”
吴文恭药方都没开,就不断地叹着气,袖着手走了。姜云谷片刻都不敢停留,一路小跑地去陈家湾请陈子博。陈子博是附近数十里内最有名的郎中,最会看疑难杂症,救过好多人的命。但陈子博医术虽好,条件也苛刻,酬金要得很高不说,还要有好饭好菜好烟好酒好茶招待,一点也不能马虎。
陈家湾离石板塘远一些,所以陈子博来得也迟一些。直到快半夜了,他才来。这时,姜耀午早已不省人事了,上吐下泻,屎尿不禁,搞得满床都是,口里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陈子博略略号了号脉,看了看神色,就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说:“安排后事吧!人要走,拦也拦不住的!这是命中注定的,非医药所能为也!”
姜耀午死了。他咽气后,姜云谷的老婆子抱住姜云谷的脑袋就要拼命。她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嘶哑着嗓子喊:“我儿子不是病死的,是你害死的!他病了,浑身烧得滚烫,你还要打他,抽他的鞭子,打得他直喊求饶,你还不肯放手!你他娘的是什么东西变的啊?心那么狠!畜牲!你还我儿子!”
病魔在石板塘的肆虐还远远没有完,姜耀午死一个多月后,姜耀仕又病了。姜耀仕是三房姜云溪的二儿子,十九岁,堂客都已经定好了,就等着办喜宴成亲。他的病比姜耀午还来得快,一上来就是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神志不清,样子非常吓人。他使劲地瞪着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门口的楼梯,老说那楼梯上站着一个穿粉红色单褂、模样十分标志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正在向他笑,还向他招手。姜云溪拿着“响铃扫把”——一种用单根竹子劈开做成的赶鸡工具,壮着胆子走近楼梯,使劲地往楼梯上打,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但姜耀仕却说他父亲打着那女人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打着她了!打着她了!她下楼梯了,到房中间了,往床边上来了!快!快!快!快赶她!快赶她!快把她赶走呀!唉哟,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她、她、她上床了,要、要吃我!”
姜耀仕就这样不停地喊喊叫叫,老说有个女人要吃他。姜云溪请了十多个人在房里陪他,把他躺着的那张床前后左右团团围住,姜耀仕却依旧害怕得要命,全身蒙在被窝里头,还说看见那女人的脑袋也钻进被窝里了。他这么一喊叫,房子里人人毛骨悚然。
姜耀仕比姜耀午死得还快,仅仅拖了一天。他咽气时,房子里异常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然而,越是寂静,就越是令人害怕。当时,待在房子里的人个个都怕得要命,不敢说话,不敢看四周,更不敢看躺在床上的姜耀仕,简直都快要窒息死了。
姜耀仕死了,死得很凶,嘴脸歪斜,眼睛都闭不上。按乡村里的说法,死得很凶的人,尸体是不能久留的,而且不能葬入祖宗的坟山。因此,他刚一咽气,人们就赶紧把他抬到野外的乱葬岗子里埋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用。然而,他埋了,那死时的气氛却并没有被埋掉。一连好多天,姜云溪的家里,连带挨着他家的那个地坪和后面的那个山角,都始终笼罩在那种异常寂静、特别令人害怕的气氛之中。人们稍一走近,就会很快感觉到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不知不觉地逼近自己。那女人非常年轻漂亮,穿着粉红色单衣,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笑,不停地向人招手。
那穿粉红色单衣的年轻女人肯定就是鬼怪了,姜耀仕无疑就是被那鬼怪害死的。人们都这样认为。但那鬼怪是哪里的呢?它为什么要害死姜耀仕呢?这事很快就成了周围十村八里人们的热议话题。
附近有个山坡叫和尚坡,是石板塘去往界石镇的必经之地。那坡特别长,树木特别茂密,妖精鬼怪的传说也极多。人们都说,和尚坡那山里有个白羊精,它就经常幻化成穿粉红色单衣的女人样子,姜耀仕看见的那女人多半就是它。段家村有一个人甚至说得非常肯定:“没错,那鬼怪肯定就是和尚坡的白羊精。白羊精就常变成女人样,坐在和尚坡入口处的大枫树底下向人微笑、招手。我们村里还有个姓刘的看见过它呐。那天,姓刘的拖着车子去界石镇买石灰,走到和尚坡入口处时,猛一抬头,忽然看见大枫树底下坐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穿着一件粉红色单衣,手里正拿着一个篦子梳头,样子特别风流。它向姓刘的微笑、招手,姓刘的害怕,丢下车子就跑了。那白羊精是不能招惹的,招惹了就会惹祸上身。姜耀仕得病前多半是去过和尚坡吧?要不白羊精怎么会来找他呢?”
大家的议论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石板塘姜家炸锅了,因为姜耀仕得病前确实去过和尚坡,而且他还是跟着好几个人一起去的。这些人中,有姜云岳的女儿姜耀芸,有姜云溪的大儿媳妇、姜耀科的妻子朱春玲,有姜云山的大儿子姜耀松,还有姜云涛的大儿子姜耀礼。大家琢磨:姜耀仕是跟着大家一起去过和尚坡的,白羊精害死了姜耀仕,难道就不会害死其他人吗?想到这一层,家家户户都人心惶惶,好些人还整天哭哭啼啼,似乎和姜耀仕一起去过和尚坡的那些人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有些大人开始为儿女的死做准备了。他们一天到晚守着儿女,半步也不肯离开。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儿女,关注着儿女身上的变化。哪怕是一丁点变化,少吃一口饭、少喝一口水或者喘了一口气什么的,都会使得他们心惊肉跳。
有些大人不甘心自己的儿女被白羊精害死,千方百计地要“羊口夺食”。怎样才能“羊口夺食”呢?他们想到了华光庙里的老道士。他们用八抬大轿把老道士抬到家里,请他画符作法,驱赶白羊精。
还有些大人想到了另一种办法,那就是“躲”,即把儿女带走,离开石板塘十天半个月,躲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让白羊精找不到。这个办法据说有效,但也麻烦。“躲”的时间,要选在深更半夜,要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躲”的时候,要穿蓑衣,戴斗笠,穿草鞋,双脚最好不沾地面;“躲”的地方,也要尽可能远一点,让鬼怪找不到。
姜云涛就采取了“躲”的办法。他把姜耀礼藏到一个亲戚家里去了。那亲戚家离石板塘很远,而且还是在深山里头。他这次“躲”,做得非常神秘,可谓万无一失。走的时候是深更半夜,没有一个人知道。姜耀礼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穿着草鞋。姜云涛让亲戚带人抬着轿子来接。因为怕白羊精知道,那轿子就停在外面的路上,根本没进姜家大门。
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大儿子姜耀礼却还是没能保住,半个月后竟然死在亲戚家了。不过,郎中明确告诉他,姜耀礼不是白羊精害死的,而是死于麻疹。他在“躲”的路上受了风寒,降低了抵抗力,结果一到亲戚家就染上了麻疹。当时,亲戚住的那个村里就有好几个人得了麻疹。姜耀礼的身体太弱,抵抗不住麻疹来势凶猛的进攻,因此丧了性命。
姜耀芸、朱春玲、姜耀松都没“躲”,结果都没死。而姜耀礼“躲”了,结果却死了。这事反差很大,很明显。因此,很多人都有议论。他们说姜云涛不该把孩子送出去“躲”的。对别人的议论,姜云涛不置可否。他认为自己儿子姜耀礼的死是命中注定的,而与“躲”无关,因此毫不后悔。“人能躲得过鬼怪,躲得过灾难,却绝对躲不过命!”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