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岳真不走运,坐船经过洞庭湖的时候,还是赶上了狂风巨浪,耽误了好几天行程。结果,回到家里时,大孙子姜鹤年的周岁庆典都已经开始了。他匆匆忙忙地撂下行李,脸都来不及擦一把,就使劲地倒腾着两条腿,往石板塘的正堤上跑。
周岁庆典有许多仪式,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仪式,一个仪式是在石板塘的塘堤上拜祭塘神,另一个仪式是举行宴会。拜祭塘神的仪式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大人拉着孩子在正堤上朝水面跪下,磕几个头,然后再放一通鞭炮罢了。如今,头已经磕完了,就差放鞭炮了。
石板塘的正堤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姜家老屋里自然是一个不落,全族各家各户全部出动。左邻右舍看热闹的,包括吴家冲、双塘街、大柏树屋场、李家磨坊等村的大人和孩子们也来了不下数百号。
人来得多,姜云岳自然格外高兴。他平生是最喜欢热闹的,更何况这还是为他的头一个孙子做庆典呢!他一边在人堆里钻,一边匆匆忙忙地和人们打招呼。突然间,他看见朱春玲手里提着一挂鞭炮在到处走,似乎是在寻找适合放鞭炮的地方,心里的火便立刻上来了:“哎哟,放鞭炮怎能让朱春玲做呢!女人家胆子小,是做不得放鞭炮这种事的呀!老婆子、耀荣、耀典都不压锚(不能干),做事从来不默神(思考),看来家里没我还真不行呀!”
姜云岳从人堆里钻过来,一把拽住朱春玲,对她说:“春玲,把鞭炮给我吧,我来放!你做别的事去!”
“哟,叔叔,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朱春玲忙和姜云岳打招呼。
姜云岳一脸严肃,急急忙忙地说:“刚回的!刚回的!有话回家再说,这阵子乱毛鸡公(零乱不堪)的说不清,你赶紧把鞭炮和香火给我吧!”
“好嘞,那你老人家接住了啊!”朱春玲一手递过鞭炮,一手递过香火。
姜云岳一只手拿着鞭炮,一只手捏着一根点着了火的香,往塘堤上一蹲,就要着手点燃。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肩头上有人拍了一下。他忙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最要好的伙伴——吴家冲的吴振邦老倌。
“噢,振邦兄,难为你也来为我捧场,兄弟我感谢不尽啊!”姜云岳忙打招呼。
“咳,捧场谈不上,来凑凑热闹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吴振邦问。
“呵呵,刚到家!有时间来家喝酒啊,我带回来了几瓶华容的酒!”姜云岳说。
吴振邦点了点头,笑着说:“酒是肯定要来喝的,正想听你扯扯华容道呐!不过,我说云岳老弟呀,你挪个地方再放鞭炮不好吗?这地方离正堤可是太近了,只怕对你孙子的耳朵不大好啊!鞭炮声音那么响,小孩子家耳朵嫩,震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喔!对、对、对!你老哥说得对!这地方确实离正堤太近,人太多,我还是挪个地方去放吧!”姜云岳说着,提起那挂万字鞭便往塘堤下走。
姜云岳在塘堤下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亲手点燃了鞭炮。随着一丝青烟飘起,只见火花四溅,刹时间电闪雷鸣,万子鞭那轰天巨响把塘堤都震得簌簌发抖。这时刻,几乎所有的大人、小孩都纷纷捂着耳朵迅速往旁边躲闪起来。但有一个人例外,他不仅不捂着耳朵往外躲,反倒拍着巴掌往前跑。这个人就是小鹤年。
看见小鹤年忽然乱跑了起来,而且是往放鞭炮的那地方跑,塘堤上所有的人都吓得大惊失色。姜云岳、姜耀荣、李英莲都急急忙忙地拨开人群,不约而同地朝着小鹤年冲了过去。姜耀荣毕竟年轻有力气,腿长胳膊粗,他一伸手抄起孩子转身就跑,这才避免了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滔天大祸。
就在鞭炮轰鸣的时候,吴振邦老倌分开人群,挤到了姜云岳跟前。他把两只手做成喇叭状捂住嘴巴,附着姜云岳的耳朵说道:“云岳老弟,咱们两兄弟是无话不说的,有句话可能不大中听,但愿是多余,兄弟你别介意啊!”
“喔,振邦老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听着呐!”姜云岳转过头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吴振邦老倌。他不明白自己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大的老伙伴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话,非要在这时候急着说不可。
“我估摸着呀,你那个宝贝孙子的耳朵只怕是有点问题,那么大的鞭炮声他都不怕,莫非听不见?你赶紧找个好一点的郎中给他看看吧,千万别耽误了他啊!”吴振邦老倌正儿八经地对姜云岳说。
“多谢老哥提醒!回头我就去喊郎中!”姜云岳似有所悟。他也觉得自己的孙子好像是耳朵不大好,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大的鞭炮声居然不害怕呢?平常一两岁的孩子,听到鞭炮声就吓得直哭,而小鹤年却不仅不害怕,反倒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往前冲。
姜云岳暗自琢磨着,心里头一个劲地打鼓:“小鹤年怎么不害怕鞭炮声呢?这事太反常了,令人不可思议啊!”
姜云岳急急忙忙地往家赶,一到家门口,就碰上姜老婆子了。他一把拉住姜老婆子的手,就往最里头的那间屋里拽。
“哎哟!老胳膊老腿的,你瞎拽什么呀?把我拽倒了不说,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该多不好意思啊!不就是两三个月没见面嘛,至于那么想我吗?”姜老婆子使劲挣脱姜云岳的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睛笑咪咪地瞧着姜云岳。
“老婆子呀,你想哪去了?别说才两三个月没见面,就是再多两三个月,我也不会想你的,你别自作多情!”姜云岳笑笑。
“是嘛,不想我啦?那为什么心急火燎地拽着我的手就往屋里拖呀?”姜老婆子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姜云岳。
“咳,老婆子,你还真是想错了。这阵子,不说没工夫想你,就是有工夫,老头子也没那份闲心,”姜云岳说,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严肃起来,“刚才放鞭炮的时候,我怎么觉得小鹤年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啊!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不怕放鞭炮的,他怎么就不怕呢?你看他刚才那样子,朝着放鞭炮的地方使劲跑,就好像根本没听到鞭炮声似的。他怎么啦?是天生就胆大,不怕放鞭炮呢,还是他耳朵不大好使听不见呀?这些日子我不在家,没抱过他,不大清楚他的情况。你在家里,抱他的时候多,难道没觉察出什么吗?”
姜老婆子那张皱皱巴巴的脸忽然变了,笑容顿失,阴云密布,眉毛、眼睛、鼻子、嘴全都扯到一起去了。显然,她心里头有天大的事愁得不行。她看了一眼姜云岳,叹气说:“唉,要只是耳朵不好,倒也罢了,只怕嘴巴子还有大问题呢!你说的这事呀,我和英莲两个早就有所觉察了,因为怕你心里难受,刚才就没急着跟你说。”
“喔!怎、怎么啦?难、难、难道他嘴、嘴、嘴巴不会说话?”姜云岳神情大变,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姜老婆子眼泪都掉出来了。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俗话说,天聋地哑。凡是耳朵听不见的,多半也都是哑巴。你想想,咱们家小鹤年要是耳朵听不见的话,还能学会说话吗?老班子的话说旧了的,‘七个月学滚,八个月学爬,十个月的伢仔喊爹爹’。小鹤年都已经满一周岁了,却还什么都不会喊,什么都不会说,无论对着谁都只知道呜呀呜呀地乱叫一通,你说他那耳朵和嘴巴能没问题吗?我看呀,他八成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哦……”犹如一个睛天霹雳突然打来,姜云岳片刻之间神情大变。他一脸愁云,半晌不语,两只手使劲地抠着头皮,就像要把自己的那满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连同头皮完全揪下来似的。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唉,咱们姜家命苦呀!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孙子,谁知道盼来的孙子却是个聋子、哑巴!”姜老婆子都哭出声音来了。
“哎呀,这事只怕,只怕……”姜云岳忽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姜老婆子,说了半截话又停下来不说了。
姜老婆子的脾气也急。她朝姜云岳的脸上扫了一眼,急急地说道:“只怕?只怕什么?有话你倒是痛快说呀!”
“只怕这事与我有关!”姜云岳耷拉着脑袋,低声说。
“与你有关?怎么会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怎会与你有关呢?瞎说八道!”姜老婆子斜眼看了一眼老头子,撇了撇嘴。
姜云岳手托下巴颏,声音低沉地说:“嗨,你不知道,那天敬祖宗的时候,我正好赶上了一件奇怪的事!”
姜老婆子一惊,忙抬头问:“奇怪的事?什么事呀?”
“敬祖宗的时候,我刚刚点燃鞭炮,还没来得及行跪拜祭奠大礼,一条巨大的蟒蛇突然从祖宗牌位后头蹿了出来,穿过堂屋,爬进地坪沟里,一溜烟地不见了!”姜云岳说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哦,有这种事?那、那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过?”姜老婆子眼睛瞪得老大。
姜云岳躲开老婆子的眼光,低着脑袋,小声说:“我、我怕这事兆头不好,招你心里不痛快,所以就没跟你说。不过,这事我对谁都没说过的。”
“那你当时看清没有?肯定是蛇吗?”
“没错,就是蛇。那蛇个头很大,足有一丈来长,茶碗口粗细,好像是条菜花蛇。不过,那么大的菜花蛇,平时也是少见的,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呐!”
“哟,这么大的菜花蛇,那、那可能吗?咱们这山里头会有吗?该不是别的什么吧?你当时真的看清了?头上没长角?”
“我看清楚了,头上肯定没角。”
“哦,那、那身上有脚没有?”
“也没有!”
“这么说,那真的是蛇啦?还好,碰上的是蛇,不是龙。要是碰上龙了,那可就不得了啦,说不定会有灭族之祸!”
“这你放心,我当时看得很清楚,绝对是蛇,不是龙!”
“那你当时喊没喊?”
“喊了。当时事起突然,我丝毫没提防,心里紧张,就不由自主地喊出声音来了。”
“喔!难怪小鹤年会是个聋子、哑巴,原来有这个经历在里头!这种事是常有的,关键是不能喊,一喊就破了福分,轻则伤身,重则丧命。你要是不喊的话,小鹤年没准是个大富大贵之命。你这一声喊,他的富贵命就破了。还好,他的富贵命虽破了,性命却没丢。这还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罪过!罪过!这得算是我的罪过呀!”姜云岳双手抱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算了吧,别再埋怨自己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该怎样就得怎样的,是祸是福谁能躲得开呀!要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责任,不该让你去敬祖宗的。我明明知道你没有做过敬祖宗这种事,缺少经验呀,对不对?从今往后,凡是敬祖宗敬菩萨这些事,还是我亲自做吧!”姜老婆子说完,叹了口气。
“好吧,以后这些事我就不插手了!”
“行,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对了,你那天敬祖遇上蛇,这事该没别人看见吧?”
“没别人看见。绝对没别人看见。时候那么早,谁都没起来,家家都关着门窗呢,哪会有人看见呢!”
“那就好!这种事,晓得的人越少越好。你可得把你自己嘴巴的大门把好啊,千万别往外说,明白吗?”
“笑话,这事还用得着你来叮嘱?你把我当几岁孩子了?这种事,我晓得厉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往外说的,只要你把住自己嘴巴的大门就行了!”
姜老婆子关照姜云岳“千万别往外说”,姜云岳也叮嘱姜老婆子“把住自己嘴巴的大门”,但这事却还是让外人知道了。没多久,吴家冲、双塘街、大柏树屋场等附近几个村子就都传开了一个说法:李英莲生小孩的那一刻,一个穿着红衣服、拿着红布口袋的年轻女人来到了石板塘村。她是专门来给姜家送孩子的送子娘娘。但她刚刚走进南大门,就突然掉头往回走了,而且还一边走一边喊:“蛇精!蛇精!”于是,姜家后来就生了一个哑巴。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把姜老婆子气得肺都快要炸了。生了一阵气,她静下心,暗暗地琢磨起来:“到底是谁在往外嚼舌头呢?当时天还没亮,全大屋的人都还没起来,能看到正堂屋里敬祖情况的,也就只有紧挨着正堂屋的辉宇叔和云海两家了。辉宇叔会是嚼舌头的人吗?不可能吧?他那么大岁数了,耳朵、眼睛都不好,连正堂屋里有人没人只怕都搞不清,哪还会看得见蛇呢?再说,辉宇叔也不是爱嚼舌头的人呀!他一辈子只晓得看书写字,从来不爱管闲事的。他自家的闲事都懒得管,哪会操心别人家的闲事呢!看来,辉宇叔是绝对不可能的。辉宇叔不可能,那就只有云海一家了。会不会是云海家的人呢?嗯,云海家倒是有可能,两口子都有可能,尤其是云海的堂客霍吟春可能性更大。那女人耳朵灵,眼睛尖,又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准保从门缝里悄悄窥见当时敬祖的情况了。那女人嘴巴还特别爱说,是个出了名的是非精,一天到晚走东家、串西家,有事没事地瞎传瞎说别人家的事。嗯,没错,嚼舌头的人准保是她!”
姜老婆子和霍吟春向来不对付。两人常为了鸡婆鸭仔到田里吃谷、园里吃菜的事吵得沸沸扬扬。姜老婆子越想就越觉得嚼舌头的人是霍吟春。终于,她怒火上攻,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急匆匆地冲出屋门,叉开两腿站在南大门的门廊里,对着正堂屋西侧姜云海家的窗户,扯开嗓门破口大骂:“冇得屁眼的是非精呃,老子压(骂人的话)你八辈子祖宗啊!老子家生孙子敬祖宗,遇上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幸灾乐祸干什么呀?老子家的事,碍着你们家什么事啦?用得着你他娘的管吗?你一天到晚没事干,专门算计别人家,不安好心,将来能得着什么好处呀?我看呀,你他娘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一辈子不做好事,将来肯定好不了,只怕会生几个冇得屁眼的孙子出来!”
姜老婆子骂得正带劲,正堂屋西侧的屋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霍吟春那螳螂般的三角脑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紧接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也从门缝里头挤了出来。
霍吟春出来了。她轻轻地挥动着手帕,缓缓地扭动着杨柳腰肢,慢腾腾地走出正堂屋,在台阶上站定,看都没看姜老婆子一眼,便抬头望着天,阴阳怪气地自言自语道:“哟,鸡年不是还没过去嘛,怎么狗就叫起来啦?”
“你、你骂谁?你、你他娘的才是狗哪!”姜老婆子脸色煞白。
“哟,这天底下的人好生奇怪哟,”霍吟春故作惊讶地说,随手挥动了一下手帕,“真是捡什么的都有哦!从来只听说有捡钱捡物捡猫捡狗捡孩子捡破烂的,却没听说过还有捡骂的。怎么今天连骂都有人捡了呀?看来,这世道真是变了!”
“谁捡骂啦?你他娘的一肚子坏水,阴坏阴坏的,背后说了人家坏话不承认,还骂人!老子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论吵架,姜老婆子根本不是霍吟春的对手。霍吟春只不阴不阳地说了两句话,姜老婆子就气得暴跳如雷了。
“哟嗬,二嫂,”霍吟春朝姜老婆子扫了一眼,叫了一声,话音依旧不阴不阳,不紧不慢。姜云岳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二。所以,她喊姜老婆子作二嫂,“看来,你是在骂我喽?你说我阴坏阴坏的,在背后说坏话,有根有据吗?你既然这样说我了,那就得把事说清楚了噢,我可是不能无缘无故受冤枉的!说吧,我究竟说了你们家什么坏话呀?”
霍吟春直截了当地把话题挑开了,逼得姜老婆子没有退路可走了。但姜老婆子正要说话,李英莲忽然从大门外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她。
“娘,你老人家好糊涂呀!这种架能往下打吗?再这么打下去,你一言我一语的,还不得越描越黑,把咱们家敬祖遇上蛇的事全抖漏出来啦?那样的话,是谁吃亏呀?是你老人家吃亏,是咱们家吃亏,明白吗?走,快走,快回屋里去!”李英莲一边小声说,一边扶住姜老婆子的肩就往屋里推。
明知天生的聋子、哑巴是医药无能为力的,可姜家还是四处延医问药,遍请高人。当然,银子花了不少,郎中请了不少,丸散膏丹也吃了不少,效果却一点也无。小鹤年铁定是个聋子、哑巴了。
日思夜想盼孙子,孙子盼来了,却是个聋子、哑巴。姜云岳夫妻这一急,人就跟霜打了的南瓜花似的,一下子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