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扯闲话了!你就正经说吧,娶不娶我,打算什么时候抬花轿来把我接到家里去?”
“嗯,这事……我作古正经地问你,你愿意做二房吗?”
“做二房?亏你说得出口!我杨杏花和你青梅竹马,一颗心全给了你,你就用二房来打发我吗?你做梦吧,那是绝对不行的!而且,我不仅绝不做二房,还不允许你有二房!”
“啊!这么说,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看来先得把你英莲嫂子休了,你才肯进我们家的门!”姜耀荣说。他的话说得很慢,声音比较低沉。显然,他在犹豫不决。
“是的!你得先把李英莲休了,我才能进你们家门!这事没得商量!”
“是的,你比你英莲嫂子强。这我承认,只是……”姜耀荣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姜耀荣,今天我可把话说头里了!你们家的门,我是非进不可的!别的不说,单凭今天你上了我的床,你就得抬花轿来接我!并且,花轿还得快点来,越快越好。这倒不是我急着要钻你的被窝,而是害怕出大事。明摆着,刚才咱俩这一番死去活来的折腾,我这肚子里没准就已经怀上你的孩子了。你的花轿要是来晚了,我这肚子一旦鼓起来,咱俩的事还能瞒得住人吗?到那一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呀?就说我脸皮厚,不怕人家笑话,可也经不起族里的处罚呀!通奸,那是死罪,要沉塘的!真要是我被族里沉塘了,你能心安吗?到那时候,人人个个都会骂你是奸夫淫贼,说你是负心郎、黑心汉,良心被狗吃了。你想想,真要是到了那一天,你的日子怎么过呀?说真的,那还不如死了好呐!”
李英莲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气得头发晕,眼发黑,真想一脚踹门进去,把一对狗男女痛揍一顿。但她又想,自己一个女人,能斗得过奸夫淫妇两个人吗?再说,如果进去捉奸的话,事情就肯定得闹开了,左邻右舍也全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到那时候,杏花能保证安全吗?倘若杏花真的被实行族规沉塘淹死了,虽说她是咎由自取,但毕竟也与我李英莲有些关系呀!我何苦害她一条性命呢!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行行好,放过她这一次,既为她做件好事,也为自己积点阴德吧!李英莲这样一想,心里倒开朗多了。她一跺脚,抽身便走,连放在毛公坝堤上的茶罐茶碗也不拿了,直接就奔家里。
回到家,李英莲显得异常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她匆匆忙忙地做好了饭菜,安排孩子们吃完了,打发他们出去玩后,便一转身进了婆婆房里,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婆婆。
姜老婆子和李英莲关系好。听了儿媳妇的诉说,她气急败坏地说:“英莲,你别着急,这事娘一定替你做主,绝对轻饶不了那个畜牲!你呀,先回屋里去歇一歇,我这就找他爷老子去,把他的丑事告诉他爷老子!”
姜老婆子当即便找到了姜云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她的意思很明白,是要姜云岳拿出一家之长的威风来,好好管教一下儿子,为儿媳妇出出气。
听完老婆子的话,姜云岳并没有发火。他淡淡地笑了笑,语气异常平静地说:“你要我怎么管教耀荣呢?打,还是骂?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能打能骂吗?男子汉在外头找个把相好的堂客们玩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有必要大张旗鼓,搞得全家鸡犬不宁,左邻右舍全都知道吗?再说啦,耀荣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的,不能说全都是胡来乱搞!他和杏花自小里就在一起摸爬滚打,原本就是打算做夫妻的,这多年来日积月累的深厚感情始终被压抑着,能不找个机会发泄出来吗?更何况他现在又遇上了个极挠头的特殊事,心情一直不好。媳妇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就有三个是残废,哑的哑,驼的驼,瞎的瞎,另两个正常一点的又都没能活下来,这事搁在谁身上心不烦啊?耀荣说话就奔不惑之年了,却还一个正常、健全的儿子都没有,眼见得绝后之事就在目前,我们能不为他考虑考虑吗?”
“嗯,你说的倒也确实在理。唉,老头子,”姜老婆子嗫嚅着说。她原本对儿子恨得牙根直痒的,这会儿听了姜云岳的话,那满腔怒火也立马消下去大半了,“你说英莲怎么就老生残废孩子呢?这事是不是也忒奇怪了呀?嗯,你说,你说,这事与咱们家新盖的那几间房子有关系没有啊?”
“瞎说什么呀?生儿育女自古以来就是女人家的事,与风水有什么相干?你没见历朝历代的帝王家么,刚开始几代,生的儿女个个优秀,到后来就一个比一个窝囊了,可他们并没有搬家呀!一样住在皇宫里,风水没变吧?什么变了呢?女人变了!刚开始的那几个皇帝呀,还挑挑女人的品德、才干,到了后几代的皇帝呀,就什么都不看了,只看女人漂亮不漂亮。你没见那正德皇帝么?一个卖豆腐的女人,他也要,而且还要立为贵妃!为的什么?还不就是因为她漂亮?女人没品德、才干,光漂亮,有屁用!九九归元,明朝还是亡了!你看看,一样的好风水,女人不一样,生的儿女就不一样。这说明什么呢?这不是正好说明生儿育女是女人决定的,与风水无关嘛!”
“噢,原来是这样,”姜老婆子恍然大悟,“那、那依你说,这事怎么办?”
“等耀荣回来后再说吧,先冷一冷,找他谈谈。这事呀,我来管,你就别操心了!”
天已麻麻黑了,鸡、鸭都进笼了,房间里都掌灯了,姜耀荣才披着衣服,抄着手,拖着两条腿,懒洋洋地往家走。姜云岳早就在门前堵着了。他把他喊进了最后边的那间厢房里。后边的这间厢房是整个石板塘村最僻静的一间房子。因为僻静,所以保密性能非常好。一般要紧的大事,姜云岳都是安排在这间厢房里进行的。这当然是为了保密。
厢房里已经点上油灯了,但只点着一根灯芯,灯光一片昏黄,不甚明亮。这是姜云岳的规矩。他一般只允许点一根灯芯的。姜云岳一进门,先把灯芯往外拨了拨,又拿出剪刀来,把灯花剪了剪。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只放着两把小木头椅子。姜云岳习惯性地掸了掸身上穿的那件蓝布长衫,拖过床边的一把椅子来,稳稳当当地坐下。
姜耀荣一进屋,就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上站住了。姜云岳扫了他一眼,撇撇嘴,指指床边的一把椅子,说:“坐吧!今晚上你得耐着点性子啊,麻将可是不能去搓了,我有话问你!”
姜耀荣见父亲用手指椅子,只得极不情愿地拖过那把椅子来,慢慢地坐下了。
“你这几天好忙呀,都在忙什么呀?”姜云岳盯着儿子问,语气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
姜耀荣悄悄地抬了抬眼皮,小心翼翼地说:“是呀,儿子这几天确实够忙的。前两天呢,是给自家收稻子。这两天呢,又帮杏花家收了收稻子。你老人家晓得的,杏花家没有劳动力了,她求我帮她收稻子,我不能不答应。我们自家的稻子,加上杏花家的稻子,只怕也有十多亩地吧,我一气都收完了。连着干了几天力气活,这一身骨头架子都快累散了!”
“哦,帮杏花家收稻子,那倒是该当的,”姜云岳拉长着声音说,“不过,就这点活,也不至于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吧?你那么累,是不是还干了些别的什么好事?”
“‘别的好事’?哪有什么‘别的好事’可干啊?除了收稻子,儿子就真的没做什么了。”姜耀荣说。他压根没想到李英莲会突然回来,也想不到李英莲会钻进菜园子去看他和杏花“唱戏”,当然也就更想不到老头子已经完全知晓了他和杏花所做的“好事”。
姜云岳冷不丁地扫了儿子一眼,怪腔怪调地说:“哦,那就奇怪了,没干别的什么,却又那么累!那你怎么会那么累呢?该不是用过了力,伤了元气吧?”
“就做这点子事,哪会用过力、伤元气呢!你老人家别操心,我不会有事的!”
姜云岳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他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说:“要说也是啊,和杨家杏花就偶尔睡这么一次觉,应该不会伤元气的!”
姜耀荣一愣,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但没过一会儿,那异样的神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嗯,没错,我是和杏花好上了。这事,你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呀?”姜耀荣的神态异乎寻常的平静,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姜云岳满以为他一语道破玄机绝对具有雷霆万钧的效力,儿子听了以后肯定会立马惊慌失措、低头认罪的。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姜耀荣不仅没有慌张,没有认错,反倒抬起了头,挺起了胸,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人,显得比平日还要镇静得多。“他这是怎么啦?怎么没有一点畏惧之心了?”姜云岳暗地里琢磨道。
“做了丑事,还想瞒天过海?你以为自己行动诡秘,天衣无缝,我就没法知道是不是?”姜云岳眼睛一瞪,脸色突变,对着姜耀荣厉声喝道。
“你老人家晓得了就晓得了呗,这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要打要骂随你老人家的便就是了!但这事你老人家别怪杏花。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主动找她的。大道理,我都懂,你老人家就省着点唾沫吧!”姜耀荣扬着头,眼睛从破门转向屋顶,再从屋顶转向破门,脸色显得镇静自若,话也说得不慌不忙、不阴不阳,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四十年来,大儿子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唯唯诺诺、胆颤心惊的,而今天却反常了。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令姜云岳吃惊。他实在忍不住了,心里头不禁狠狠地骂道:“兔崽子,做了错事还不肯夹起尾巴做人!看来,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是不知道东南西北的!”
“混帐东西!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呀?你做的那下流事光彩吗,体面吗?老实告诉你吧,你那事是犯‘七出’的!老子既是家长,又是族长,就有把你抓起来打板子的权利!你趁早老实点,别撩老子的火!把老子的火撩着了,老子六亲不认!”姜云岳双手发颤,脸色铁青。
骂了一顿,姜云岳的气消掉不少了,而姜耀荣也老实多了。姜耀荣低下了头,眼睛里也多了几分怯怯的神色。他就是这种人,人家软,他硬;人家硬起来了,他就软下来了。
“你老人家别生气!儿子知错悔改还不行吗?”姜耀荣低声下气地说。
“知错悔改?怎么改?说得好听,”姜云岳一字一顿地说,“这毛病就跟猫吃鸡似的,一旦有了头一回,就改不了啦。再说,即便你想改,也难做到啊,杏花能放过你吗?好吧,这些事我都不说了,说也没用。老子这回就依你的,既不跟你讲大道理,也不骂你。但你总得说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耀荣佝偻着身子,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两只手放在头顶上来回不停地捋着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像是在一根一根地数着似的。过了好一阵,他才抬起头,睁开细长的眼睛,扫了一下父亲,嗫嚅着说:“其、其实,也、也没什么其他的理由,就是心里烦得慌,碰上了杏花,觉得投缘,于是就旧情复燃……”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心里烦呢?烦什么呀?”
“你老人家也不为儿子想想!儿子都奔四十的人了,可至今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后代,这心里能不烦么?这事搁谁身上能不烦呀?”
“烦?烦?平时看你挺悠闲自在的嘛,麻将桌上哪天也没缺过你,怎么今天突然烦起来了?烦?烦什么?烦就能烦出儿子来啦?两口子不都还年轻嘛,还可以接着生啊!”
“接着生?你老人家说得轻巧!英莲都生过五胎了,还能再生几胎?如果她不能生了,或生的还是瞎子、驼背、哑巴或者女孩,我不就断子绝孙了?”
兴许是儿子的话引起了父亲的共鸣,姜云岳也低头沉思起来了,好半天没言语。
“是呀,英莲生过五胎了,往后想再生是越来越难了,只怕生不出来了,”姜云岳盯着地面,既像是在跟儿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倘若生不出来了,或者生的还是残废、女孩,那你可就真的是要断子绝孙了!我姜家门里人丁并不十分兴旺啊!这件事不小,确实不能不虑!不过,你和杏花暗地里勾搭,明摆着是苟且偷欢,只图一时快乐,与生儿育女这事也搭不上关系呀!莫不成你想和她生一个野种带回来养着,将来传宗接代?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可是非常危险的呀,纸终归包不住火的!你就这么轻率地和杏花好上了,你自己的名声搞臭且不说,她族里的人知道了怎么办?那可是要沉塘的!”
“沉塘?哪能让她沉塘呢!我做的事我负责!”
“你负责?你怎么负责?”
“把她娶回来不就行了?我想娶她!”
“娶她?她就一定能生儿子?”
“我看没问题!再说,她即便不能再生了,也不要紧,她现成就有一个儿子了。到时候,她把她那儿子带过来不就行了吗?”
“你这算盘打得好是好,但你想过没有,英莲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这个,这个……”姜耀荣“这个、这个”地念叨了半天,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显然,怎么处理李英莲的事情让他感到为难了。
“你跟杏花说过吗,她能不能委屈一下,做二房?”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想让她做二房,也正儿八经地跟她提过,但她死活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