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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姜耀宗抚摸着爷爷瘦骨粼粼的手背,盯着爷爷昏暗无光的眼睛,慷慨激昂地说:“你老人家的想法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你老人家想过没有,把我强行留在家里就一定能如愿以偿吗?把我放出去做事就一定不能添丁进口、繁衍后代吗?要依我说,先不讲什么挣钱发家、光宗耀祖,单是从添丁进口这一层考虑,与其把我关在家里,就还不如赶紧把我放出去做事。这事明摆着,把我关在家里,我天天面对着满贞,两人心里都不顺气,难免锅碰勺子勺碰碗,经常打架怄气,那关系还能好得起来吗?我们俩的关系好不起来,天天大眼瞪小眼,你烦我,我烦你,你说那孩子还能生得出来吗?俗话说得好,‘天天见面是仇家’,‘夫妻小别胜新婚’。倘若我出去做事了,三天两头回不来,夫妻不能常见面,但一旦我回来了,见面了,那关系是不是就会更进一层了?我们俩的关系改善了,更好了,你老人家那添丁进口、繁衍子孙后代的愿望不也就能实现了吗?就以昨晚我们吵架的事情来说,缘起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后来的结果却是她一气之下带着五个孩子回娘家了,而且是深更半夜里走的。她走的时候,那脾气大得吓人哟,发誓说再也不回来了。你老人家想想,如果我出去做事了,满贞会对我有那么大的意见吗?我们俩会在深更半夜里不睡觉吵嘴打架吗?你老人家非留住孙儿不放,那是把孙儿当成了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把孙儿当成叫鸡、郎猪看了呀!我是专门用来配种的吗?你老人家想想,这是何苦来呢!孙儿出去,不过是去做事嘛,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呀!过年过节,米行里照样会放假的。米行里一放假,我不就回来了嘛!再说,我就在长沙,路又不远,万一你老人家想我了,或是家里有事需要我回来,写封信通知一声不就行了吗?我随时都可以回来的呀,对不对?”

当地人对雄性动物的叫法比较独特,公鸡叫做叫鸡,公猪叫做郎猪,公狗叫做狗公,公猫叫做猫公,公牛叫做牛公。

姜耀宗的这一大篇话说得难听,尤其是“郎猪”、“叫鸡”、“配种”之类的话更是十分噎人。姜辉宇听着,脸色渐渐地变了。他用拐棍使劲地凿着地,气呼呼地说:“什么‘叫鸡’、‘郎猪’、‘配种’的,纯粹是胡说八道、乌七八糟!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说这些也不嫌害臊!你那些书都是怎么读的呀?从屁眼里读进去的呀?你们两口子打架,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要依我说,这事都怪你,都是你不对!当然,满贞也有错!她不该冲气回娘家的,更不该连夜带着孩子走的。那么远的路,孩子出事了怎么办?孩子要是半路上出了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看你怎么办!哼,无法无天,真不像话!她、她没说哪天回来?”

看着祖父那气哄哄的样子,姜耀宗有点害怕。他真担心老人家会因为生气着急而得一场大病。他定了定神,缓和了一下语气,小声说:“你老人家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就是孙子的罪过了。满贞走得急,她说再也不回来了。当然喽,她这话是在气头上说的,是气话,做不得准的。你老人家别信她这话,她不会不回来的。她对我有气,可对你老人家没气呀,对我父母亲也没气呀,对不?她朝你老人家看,朝我父母亲看,无论如何也得回来呀,对不?不过,看来她这次确实是下定决心了,非把我气走不可,如果我不出去做事的话,她肯怕会要在娘家住很长时间的。”

“你应该好好说说她嘛,深更半夜的,带着五个孩子走三十多里路,多危险啦!出了事怎么办?”见孙子说话的态度好多了,姜辉宇的语气也缓和了。

见祖父的态度缓转了,姜耀宗连忙顺坡下驴,一边轻轻地抚摸姜辉宇的手背,一边柔声慢语地说:“是呀,是呀,我也是怕出事呀!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满贞的性子是倔得要死的,脾气一旦起来了,谁的话都不听,六头黄牯牛都拉不回转。当时是在半夜里,你老人家已经睡下很长时间了,我不忍心打扰你老人家,也不忍心打扰我父亲。她非要走,我也就只好耐着性子,由着她了。不过,你老人家放一百二十个心,孩子们没事,绝对安全。他们可都是我亲自背着抱着送走的。当时,我见留不住她,就只好连夜送她回娘家了,一直把她和孩子送到她娘家的屋门口。”

“她说哪天回来了吗?”

“没说!”

“那怎么办呢?孩子不能老在她娘家住着呀!”

“不过,我临走的时候,她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交待了我一句,说是我如果定下去长沙做事的日子了,就去告诉她一声,到时她回家为我送行。”

“那不行!你走的日子定不下来,她就不回家,老在娘家住着,这、这成何体统?你吃完饭赶紧去接她回来吧!看不见孩子们,我、我可受不了!”

“哎哟!我的好爹爹、亲爹爹呃,你老人家饶了孙儿我吧!孙儿昨天夜里一宿没睡,连夜赶路,如今已到栗子冲打了一个来回,跑了七十多里路了!这、这还不够吗?难道还要我再跑一趟吗?再跑一趟,再打个来回,前后加在一起,可就是一百五六十里地啦!你老人家真想累死我呀?”姜耀宗气急败坏地说。

看到孙子那累得不行的样子,姜辉宇的心也软下来了。他叹了口气说:“好吧,那、那今天就先不去接了。明天去,明天一大早就去!明天必须去接回来!”

“明天?明天我也不去!明摆着,我去也白搭,她根本不听我的。”姜耀宗说。

“是你的堂客,你不去接,谁去接?”姜辉宇狠狠地瞪着姜耀宗,话说得很硬。他见姜耀宗死活不肯去接满贞,脾气不觉又起来了。

姜耀宗连忙躲开祖父的眼神,稍稍思索了一下,仍复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老祖宗,不是孙儿我不肯去接,是我去根本没用。刚才我不是跟你老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的了嘛,她早发话了,要我定下走的日子了,再去接她回来,她为我送行。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我不走,她是不会回来的。没准我不去接,她在娘家住的日子倒不会太长,而我一去接,她看到我还没走,心里有气,就更不愿意回来了。”

樊桂枝手托茶盘进屋了,那茶盘里放着几碗饭菜。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轻手轻脚地靠近桌子,轻手轻脚地把饭菜一碗一碗地端出来放在桌子上摆好,缓缓地看了姜耀宗一眼,轻轻地点点头,示意他吃饭,然后又回头看着姜辉宇,轻声轻气地说:“叔祖爹,你老人家别着急!我看,耀宗这话也不无道理。他一个人去接,多半是接不回来。要不,我去接满贞吧?”

猛然听了樊桂枝这句话,姜辉宇不觉一愣。他看了看樊桂枝,问道:“你去接?嗯,你和满贞倒是说得上话的,关系不错,没准能行。不过,栗子冲那地方你去过吗?”

樊桂枝摇摇头道:“没去过。”

“没去过,那你不会走呀!那条路可是挺难走的,穿山越岭,七扭八弯,我都不认得,你怎么能去呢?”姜辉宇看了看樊桂枝,一脸疑惑不定的神色。

樊桂枝愣了愣神,依旧轻声轻气地说:“要不就让耀宗弟辛苦一下,陪我跑一趟。你老人家看,行吗?”

“他陪你去?不行,不行!年轻叔嫂走在一起,像什么话?”姜辉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好半天都没停。

樊桂枝想了想,又说:“要不就再去一个人?”

“再去一个人?谁能去?”姜辉宇头一扬,白眼珠子一翻,看了一眼樊桂枝。

正在这时候,姜云涛一摇一晃地进来了。当地的住房,房间与房间之间都是由房门互相连通着的。而且,那房门多半也都只是一层薄薄的木板,本身既不隔音,四围还有许多缝隙,因此很难保密。如果在屋内说话,声音略大一点,旁边房间的人一般都能听得到。姜云涛的住房紧挨着姜耀宗的住房,两房之间有门相通,而且窗户离得极近。所以,这边屋里几个人的对话,姜云涛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一进屋,就径直朝屋子当中走。慢慢地踱到屋子当中后,转头看了看樊桂枝,看了看姜耀宗,最后目光停在姜辉宇的脸上不动了。

“父亲大人,你们刚才说的事,儿子都知道了,”姜云涛朝姜辉宇点点头说,语气平缓,不紧不快,“你老人家看这事这么办行不行?满贞和孩子们是得赶快接回来,明天就去接回来,一天也不能耽误。家里人着急不说,孩子们也遭罪呀!哪有孩子在外公外婆家长住的?吃不好怎么办?睡不好怎么办?着凉了、受饿了、跑丢了、摔坏了、弄出病来了怎么办?所以呀,事不宜迟,得赶紧去接。但派谁去接呢?我看,桂枝的话有道理,她是肯定要帮忙跑一趟的。她跟满贞的关系好,她说的话,满贞能听得进去。”

说到这里,姜云涛侧转头看着樊桂枝说:“桂枝呀,不是叔叔给你找麻烦,这事没办法,是得辛苦你跑一趟啦!”

“没、没事,不辛苦!自己家里人,做这点事,还用得着客气?叔,明天我准去就是了!”樊桂枝点点头说。

“不辛苦?那是假的,七十多里路嘞!你一个妇道人家来回走一趟不容易。再说,”姜云涛转头看着樊桂枝,“你这阵子家里事情也多,忙不开,又带着孩子。但没办法,桂枝,这事还真是非你去不可。我们家满贞呀,是犟驴子脾气,哪路神仙都请不动,唯独你和英莲两个人的话还能听进去几句。英莲怀着孕,挺着大肚子,自然是没法求她去了。所以呀,这事只能是辛苦你,麻烦你明天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抽时间帮我跑一趟栗子冲,把满贞和孩子们接回来。你帮叔叔做成了这档子事,叔叔一定重重谢你。你公公和耀典那里,我等一会儿就去打招呼。他们两个嘛,我看没问题,肯定会同意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不过呢,有件事我倒是要提醒你一下,满贞那孩子脾气倔,一般的道理是讲不通的。你得想点法子,编出几句厉害话来吓唬吓唬她。否则,她是不会跟你回来的。编个什么瞎话呢?这瞎话得编得在理,还得有力,让她听了动心,不得不赶紧回来。要不,你就说你叔祖爹因为看不见重孙子而气得饭都不吃了。”

“不、不、不,还是不编瞎话吧,”樊桂枝打断姜云涛,插话说,“把她吓坏了也不好。再说,也根本用不着编瞎话的。我会找有理的话说的。我相信她会听我的话的!”

“你有把握?她绝对能听你的?”姜辉宇问。

“嗯,差不多吧。万一她不听,我再编几句瞎话吓唬她好了。”樊桂枝说。

姜辉宇看着姜云涛,眼睛眨了眨,欲言又止。

“云涛,桂枝可是没去过——”姜辉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但是,姜辉宇刚开口说出半截话,姜云涛就挥手打断了。姜云涛朝父亲看了一眼,轻声说:“我晓得的,桂枝是没去过满贞娘家,但这也不要紧嘛。我跟云溪大哥和耀科侄子说一声,让春玲跟着去不就行了?”

春玲就是姜耀科的妻子朱氏。她是姜辉宇的大孙媳妇,姜云溪的大儿媳妇,姜云涛的侄儿媳妇。

“朱氏晓得去栗子冲的路吗?”姜辉宇似乎不大放心。

姜云涛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说:“大概晓得吧,春玲是去过栗子冲的呀,好像还不止去过一次呢!”

姜辉宇挠挠头,一双昏花老眼瞪得滚圆,皮包骨头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的神色,显得十分怕人。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抬头盯着姜云涛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她两个女人家哪带得动五个孩子呀?孩子都太小,得要大人背,不能让他们走。三十多里路呐,那么点大的孩子能走得动?即便大一点的孩子能走一走,那也不能让他们老走着呀!要依我说,耀宗也得去!”

姜云涛用手模了摸下巴,苦笑着说:“哎呀,你老人家是不是也太多心了呀?好吧,既然你老人家那么不放心,那就依你老人家的意思,再去一个人,耀宗也去,桂枝、春玲、耀宗三个人都去,这总行了吧?”

姜辉宇高兴了,眉开眼笑地看着姜耀宗说:“这就对了,‘诸葛一生唯谨慎’,凡事都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嘛!耀宗,你明天就陪你两个大嫂跑一趟呗,行吗?”

“行!那有什么不行的呢?这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再说喽,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老祖宗有命,孙子不行也得行呀,对不?”姜耀宗笑着说。

姜耀宗一句话把姜辉宇、朱春玲、樊桂枝都逗笑了,但姜云涛却没有笑。他注视着姜耀宗说:“耀宗,明天你早点起床,磕几个鸡蛋,炒点饭,请你春玲嫂、桂枝嫂过来一起吃,吃完饭就走!路上别耽搁,多照顾一点你两位大嫂!另外,去你丈母娘家,也别空手!家里还有腊肉、干鱼吗?没有的话,就称几斤好一点的新鲜肉去吧!”